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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 · 2
这队医生的负责人是个尊贵又非常细致的绅士,他在约塞连正前方举起一根手指,问道:“你看到几根手指?” “两根。”约塞连说。 “现在你看到几根手指?”医生举起两根手指,问道。 “两根。”约塞连说。 “那么现在几根?”医生一根手指也没举,问道。 “两根。”约塞连说。 那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错,”他喜悦地宣布道,“他确实看什么都是重影。” 他们用担架车把约塞连推走,送到另外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的房间,并把病房里其他所有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约塞连也同样高声地朝他喊,还偷偷使了个眼色。 “墙!墙!”那个士兵叫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墙!墙!”约塞连也喊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一个医生假装往后推墙。“这样够远了吧?” 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虚弱地点了点头,躺回床上。约塞连也虚弱地点了点头,怀着极大的谦卑和钦佩看着他这位天才的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大师。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一个值得学习和效仿的人。那天晚上,他的天才室友死掉了,于是约塞连认定自己跟随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我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赶快喊道。 一组新的专家带着仪器咚咚咚奔到他的病床边,查看是否属实。 “你看见几根手指?”带队医生举起一根手指,问道。 “一根。” 医生举起两根手指。“现在你看见几根手指?” “一根。” 医生举起十根手指。“那么现在几根?” “一根。” 医生惊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惊呼,“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一个医生宣告道,他随后与约塞连单独待了一会儿。他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个子很高,外形像鱼雷,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他靠在墙上一支接一支漫不经心地抽着。“几个亲戚来这儿看你了。噢,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死掉的那个家伙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一路从纽约赶过来看望一个快死的士兵,而你就是我们手头最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约塞连怀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人。” “你当然在死去。我们都在死去。你以为你到底在往哪里去?” 🍓 鲲 # 弩 # 小 # 說 # w ww # ku n Nu # Co M “他们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望他们的儿子。” “他们只好有什么看什么了。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快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在一个科学家眼里,所有快死的小伙子都是平等的。我给你提个建议,你让他们进来察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撒谎说肝有毛病的事说出去。” 约塞连避开他更远。“你知道那事?” “我当然知道。我们可不是吃素的。”那医生和蔼地轻声一笑,又点上一支烟,“你一有机会就老是捏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的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别人相信你有肝病,就得戒色才行。” “就为了活命,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你既然知道我在作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那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都同处这桩虚幻的买卖中。在求生的路上,我总是乐意拉同谋伙伴一把的,只要他也愿意这样帮我。这些人走了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对老人特别不忍心。” “可是他们是来看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兴许他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万一他们哭起来呢?” “他们也许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会在门外听着,要是事情变得不好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听起来可真有点疯狂,”约塞连沉思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看着儿子断气呢?” “这事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医生承认说,“但他们总是这样。好了,你怎么说?你要做的也就是在那儿躺上几分钟,死那么一死。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就几分钟,而且你保证就等在外面。”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我说,你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效果不是更好吗?” “听着像是个绝妙的主意。”医生喝彩道。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群医务勤杂工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茶色窗帘,再放下来,使房间沉浸在阴沉沉的暗影之中。约塞连建议放些花,于是医生派了一名勤杂工出去,找来两小束即将凋谢、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气味的花。一切准备停当,他们便安排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让探访者进来。 几位探访者犹犹豫豫地进了病房,似乎他们觉得自己是闯入的不速之客,带着谦恭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走进来。先进来的是悲伤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脸阴沉的兄弟,一个体格敦实、胸部宽厚的水手。这对夫妇生硬地并肩走进病房,就像从墙上一幅熟悉而又隐秘的结婚周年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们都很矮小、枯瘦却颇有自尊。他们好像是用铁和老旧、深暗的衣服做成的。那女人有一张深棕色的椭圆形长脸,表情忧郁,一头粗糙泛白的黑发简洁地从正中分开,质朴地往后梳到脖子后面,没有拳曲、波浪或装饰。她显得阴郁而忧愁,画了唇线的嘴唇紧紧抿着。那位父亲十分僵硬、古怪地站着,身上穿一件双排扣外套,配有衬垫的肩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紧了。他个子虽小,却显得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撇漂亮的银色小翘胡子。他的眼角布满皱纹,黏糊糊的。他窘迫地站在那里,两只强健有力的劳动者的手捏着他的黑色软毡帽的帽檐,放在外套翻领前,神情凄惨,焦虑不安。贫穷和辛劳在两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公正的伤痕。那位兄弟像在找人打架。他那白色圆帽傲慢地斜翘着,双拳紧握,愤怒地瞪着房里的一切,一脸受伤后凶猛好斗的怒容。 三人怯懦地朝前走,踩出吱吱的响声;他们彼此紧挨在一起,像是一支鬼鬼祟祟的送葬队伍,脚步几近一致地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来到病床旁边,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约塞连。随后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不堪忍受的静默,那静默仿佛要持续到永久。最终,约塞连再也忍受不了,便清了清嗓子。那老头终于说话了。 “他看着真吓人。”他说。 “他病了,爸。”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毕现的手指紧抓着衣襟。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认得我!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约塞连,爸。” “我受不了他这么吓人的样子。”父亲说。 “他病得很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医生,”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多不老实。” “吉乌塞普。”母亲又叫道,声音低沉,因为无声的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这儿他们对你怎么样,老弟?他们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约塞连告诉他。 “那就好。就是别让这里的人随便摆布你。虽说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这儿任何人差。你也有你的权利。” 约塞连一阵畏缩,于是闭上眼睛,这样就不必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烦躁。 “哎呀,瞧他的样子多吓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 “妈,他叫约塞连,”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记不住吗?”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她想叫我吉乌塞普,那就叫吧。”“吉乌塞普。”她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没有牧师?”兄弟想知道。 “有的。”约塞连撒谎道,不禁又畏缩一下。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一切都有安排就好。我们一路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到。” “及时赶来做什么?” “及时赶来见你一面,在你死前。”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死得孤孤单单。”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神志一定是越来越失常,”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说同一句话。” “这事真是太滑稽了,”老头回答道,“我一直以为他叫吉乌塞普,现在我才发现他叫约塞连。这事真是太滑稽了。” “妈,让他感觉好一点,”兄弟恳求道,“说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 “吉乌塞普。”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约塞连。” “那又有什么区别?”母亲以同样悲伤的口气头也不抬地答道,“他就要死了。” 她肿胀的双眼溢满了泪水,哭了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着,两只手放在衣襟上,就像坠地的飞蛾。约塞连担心她会开始哀号。父亲和兄弟也哭了起来。约塞连突然想起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也哭起来。一名约塞连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谦恭有礼地对探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郑重其事地站直身体,向他道别。 “吉乌塞普。”他说。 “约塞连。”儿子更正说。 “约塞连。”父亲说。 “吉乌塞普。”约塞连更正说。 “很快你就要死了。” 约塞连又哭了起来。医生在病房后头瞪了他一眼,于是约塞连打住了。 父亲低着头庄重肃穆地继续往下讲。“你跟天堂那人说话时,”他说,“我想要你替我捎句话给他。告诉他让人年轻时就死掉是不对的。我是当真的。告诉他,如果他们一定要死,那就等他们老了再死。我要你把这话告诉他。我想他并不知道这事做得不对,因为他应该是慈悲的,可这事已经这个样子很长、很长时间了。告诉他,好吗?” “别让上边的人随便摆布你,”兄弟告诫他说,“虽说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亲说,似乎知道那里的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