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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1
第二天是星期四,上午有体育课。我在长五十米的游泳池中游了几个来回。由于剧烈运动的关系,心情多少变得开朗些了,食欲也增加了。我在专售套餐的店里饱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往文学院图书室走去,准备查点资料,不想在路上碰到了小林绿子。她和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一起走路,瞥见我,便独自朝我走来。 “去哪儿?”她问我。 “图书室。”我说。 “别去那种地方,和我一同吃午饭去如何?” “刚吃过。” “那有什么,再吃一次就是。” 最终,我还是和绿子走进了附近一家饮食店。她吃咖喱饭,我喝咖啡。她身穿白衬衣,外面套一件编有小鱼图案的黄毛线背心,挂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戴一块迪斯尼手表。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咖哩饭,一口气干了三杯白水。 “一直不在这边吧?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绿子说。 “有什么事?” “事倒没有,只是打个电话。” “噢——” “这‘噢——’是什么,到底?” “也不是非是什么不可,一种回答方式罢了。”我说,“怎样,这几天可又失火了?” “唔,那次好玩极了。没发生多大伤亡,烟倒是铺天盖地冒得可观,太有现实性了,真叫人开心。”说罢,绿子又咕嘟咕嘟大喝其水,然后透过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咦,渡边君,怎么搞的?表情好像有点发呆,眼珠也聚不起光来。” “刚旅行回来,有点累。其实没什么。” “瞧你那脸,活像见过幽灵了。” “噢——” “嗳,渡边君,下午有课?” “德语、宗教学。” “不能逃课?” “德语不成,今天考试。” “几点完?” “那,完了一起上街喝酒好不?” “下午两点就喝?”我问。 “偶一为之嘛。你那样半死不活的,一块儿喝酒提提神,再说我也想借着同你喝酒振作一下。嗯,没问题吧?” “好吧,那就去喝。”我叹口气说,“两点在文学院的院子里等你。” 德语课一结束,我们就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新宿,钻进纪伊国屋书店后面的地下酒吧间,各自喝了两杯伏特加。 “我常来这里。这里即使白天喝酒,也觉得心安理得。” “大白天就这么喝?” “偶尔的。”绿子哗哗啦啦摇着杯里剩的冰块。“每当社会叫我不快,就来这儿喝伏特加。” “社会叫你不快?” “偶尔的。”绿子说,“我自身也问题蛮多哩。” “举例说?” “家里、恋人、月经不调——多着呢!” “再来一杯?” “那自然。” 我扬手叫来男侍,又要了两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个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绿子说,“我左思右想,还是认为那很好,好极了。” “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绿子又学舌起来,“你这人,说话真的与别人不同。” “是吗?”我说。 “是不是先不管。当时,我这么想来着:假如这是生来同男孩子的第一个吻,那该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顺序,我一定把它排为初吻,绝对。之后就这样想着度过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晾衣台上吻过的那个叫渡边的男孩如今怎么样了呢,在这五十八岁的今天?如何,你不觉得棒极了?” “是很棒吧。”我边剥开心果边说。 “我说,你干嘛老那么呆愣愣的,再问你一次。” “大概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吧。”我沉吟一下说,“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 绿子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看着我的脸说:“吉姆•莫里森的歌里好像有这么一句。”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 stranger.”[1] [1] 英语,大意是:当你是个陌生人时,别人也会陌生。 “Yes.”绿子说。 “Yes.”我也应道。 “同我一起去乌拉圭算了。”绿子依然一只胳膊拄着台面说,“什么恋人呀,家呀,大学呀,统统抛开不管。” “那也不坏嘛。”我笑道。 “摆脱一切纠缠,跑到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去——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领去遥远的地方,我保准为你生一大堆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大家一块儿无忧无虑地过活,抱在地上打滚,唧里咕噜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你还不大想要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吧?”绿子问。 “兴趣倒是极浓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我说。 “无所谓,不想要也无所谓。”绿子边吃开心果边说,“我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来就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说什么要抛开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乌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驴粪还是臭驴粪。” “呃,或许。” “到处都是臭驴粪,留在这里也罢,去那地方也罢,整个世界就是臭驴粪。喏,这硬的给你。”绿子递给我一个壳更硬的开心果,我费了好大劲才剥开皮。“不过,上次那个星期天,实在太让我开心了。和你两人在晾衣台上看火灾,喝酒,唱歌。的的确确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哼,别人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面就叫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起码你什么也没强加于我。” “大概对你的了解还没达到要强加什么的程度。” “那么说,如果再多一些了解,你也要这个那个强加于我啰?和别人一样?” “那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吧。”我说,“现实世界里,很多方面人们都在互相强加,以邻为壑,否则就活不下去。” “但我觉得你不会那样,这我看得出来。在分析强加于人和被人强加这点上,我还算是个小小的权威。你不属于那种类型,所以同你在一起才心里安然。嗳,你知道么,世上喜欢强加于人或被人强加的人还有相当一大批哩!他们为此争吵不休、相互扯皮,并且乐此不疲。可我就是不喜欢,除非非那样不可。” “你强加给人什么或别人强加给你什么了,你?” 绿子把冰块放进口里,含了一会说: “你想进一步了解我?” “有兴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进一步了解我’。你这么回答,不认为太冷酷了?” “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说。 “当真?” “当真。” “即使我不愿理解你?” “那么不近人情?” “在某种意义上。”说着,绿子皱起眉头,“再来一杯。” 我叫过男侍,让他拿第四杯来。等酒的时间里,绿子臂肘拄着台面,支颐凝坐。我默默听着塞罗尼亚斯•蒙克弹的《金银花》。店里有五六个客人,但喝酒的只我们俩。咖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午后幽暗的店里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绿子问我。 “以前也说过,星期天总是闲着没事,除了六点钟要去做工。” “那,这个星期天能陪陪我?” “好的。” “星期天早上去宿舍接你,时间倒说不准。可以么?” “可以,完全可以。” “嗳,渡边君,可晓得我现在想干什么?” “这——想象不出。” “想躺在一张大大的、软绵绵的床上,首先。”绿子说,“喝得大醉,而且醉得舒舒服服,即使周围有臭驴粪也毫无关系。身旁有你躺着,你一点一点脱我的衣服,轻手轻脚地,就像母亲给婴儿脱衣服一样小心翼翼。” “唔。” “脱到中间我还觉得怪舒服的,迷迷糊糊地不动。但我突然清醒过来,叫道,‘不行,渡边君!’我说:‘我是喜欢你,可我另有相处的人,万万使不得,这方面我还相当保守。快别那样,求求你。’可你偏偏不听。” “听的呀,我。” “知道。这是幻想场面,让我继续下去。”绿子说,“接着,你把那家伙亮出来,那个气势汹汹的家伙。我马上闭起眼睛,但还是瞥了一眼,并且说:‘不行,真的不行,那么大那么硬,怎么也进不去的。’” “不怎么大呀,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