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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为了晚点和她见面,他穿衣时尽量耽搁时间,他最终走进饭厅,心情十分沮丧。祷告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正坐下来吃早饭。 “懒鬼!”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喊道。 他望着她,宽慰地舒了口气。她背朝窗口坐着,模样还是很可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她会有那样的想法。他又自鸣得意起来。 他对她身上所起的变化大吃一惊。一吃完早饭,她就马上对他说她爱他,说话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们俩走进客厅去上唱歌课,她在琴凳上坐下,一行音阶只弹到一半,她就仰起脸来,说: “拥抱我。”[1] [1]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刚弯下身子,她就伸出两只胳膊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这可有点儿不大舒服,因为她这样紧紧地勾住菲利普,弄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2]她用一口浓重的法国腔大声说。 [2]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语讲话。 “嘿,不知你想到没有,花匠随时都有可能从窗口经过。” “啊!我不在乎那个花匠。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3] [3]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觉得这一切简直好像法国小说里的场景,他不知道为何对此感到有点恼火。 最后他说: “嗯,我想到海滩那儿去逛逛,洗个海水澡。” “哦,你总不见得偏要在今天早晨丢下我一个人吧?” 菲利普不大清楚为什么今天就不行,但这没有什么要紧。 “你想要我留下来吗?”他微笑着说。 “哦,亲爱的!不,你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一下你驾驭着带咸味的海浪,在辽阔的海面上畅游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闲地走开了。 “真是女人嘴里的蠢话。”他暗自说道。 不过他感到既兴奋,又快乐,又得意。显然她已完全被自己迷住了。他顺着黑马厩镇的大街一瘸一拐地朝前行走,带着点儿目空一切的神气,望着过往的行人。他跟许多人都有点头之交,他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心里暗想,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这桩风流事儿,那该多好啊!他确实迫切希望有人知道。他觉得要给海沃德写信,而且在脑子里构思起来。他要在信中谈到花园和玫瑰,谈到那位娇小的法国家庭女教师;她像玫瑰丛中的一朵奇葩,香气馥郁,妖艳异常。他要把她说成法国人,因为——哎,她在法国住了那么长时间,几乎也算得上是法国人了。再说,你也知道,如果把整个事儿都照着原样和盘托出,也未免不太光彩。他要告诉海沃德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情景: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薄纱衣裙,还献给他一朵鲜花。他把这一情景写得具有优美的田园诗的情调:阳光和大海赋予爱情以激情和魔力,星星更增添了诗意,古色古香的牧师公馆花园正是完美适宜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他的情人颇像梅瑞狄斯笔下的人物,虽说比不上露西·弗浮莱尔[4],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5],但是那种娇媚动人的样子,却不是言辞所能形容的。菲利普的心突突直跳。他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欣喜万分,因此当他湿淋淋地爬回海滩,直打冷战地钻进更衣车之后,便马上又遐想起来。他想起自己心爱的情人。他要这样来向海沃德描绘:她长着无比娇小可爱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棕色的浓密柔软的头发,把脸埋在这样的头发里面,真是妙不可言;至于她的皮肤,好似象牙和阳光一样洁白光亮,而她的脸蛋则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她多大岁数?也许十八岁吧。他管她叫米塞特。她笑声清脆,宛如潺潺的溪水;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柔和,他耳朵里还从未听到过如此甜美悦耳的音乐。 [4] 露西·弗浮莱尔,梅瑞狄斯的小说《理查·弗浮莱尔的苦难》中的女主人公。 [5] 克拉拉·米德尔顿,梅瑞狄斯的小说《利己主义者》中的女主人公。 “你在想什么呀?” 菲利普蓦地站住脚。他正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 “我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就开始向你招手了,你却心神恍惚。”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的面前,嘲笑他那副吃惊的样子。 “我想我得来接你。” “你真是太周到了。”他说。 “是不是把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他承认说。 他仍然给海沃德写了一封信,一共写了八页。 剩下的两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尽管每天晚上,他们吃过晚饭到花园里去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总是说又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心情极为愉快,不想让这种想法来败坏自己的兴致。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要是她能辞去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找份差事,那该多么令人高兴啊。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说要能那样就太开心了,但这种前景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一点热情。他期待着伦敦奇妙的生活,不愿受到任何拖累。他说到自己往后的打算时口气过于随便了些,威尔金森小姐一眼就看出,他已经巴不得离开这儿了。 “要是你爱我的话,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她哭着说。 他大吃一惊,闭口不说了。 “我多傻啊。”她嘟囔道。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竟哭了起来。他心肠很软,一向不喜欢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哦,真抱歉。我哪儿做错啦?别哭了。” “哦,菲利普,不要把我丢下。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的生活多么不幸,而你让我感到多么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里确实含着极大的痛苦,他害怕了。他压根儿没想到她的话完全出自内心,绝不是说着玩的。 “我实在很抱歉。你知道我十分喜欢你。我巴不得你能到伦敦来呢。” “你知道我来不了。这儿几乎无法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的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痛苦忧伤所打动,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使他隐隐地感到有些得意,他充满激情地吻着她,这次倒是出于一片真心。 可是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一个驻扎在印度的兵团的退休少校,新近才在黑马厩镇安家。这对姐妹都长得很漂亮,姐姐与菲利普年龄相同,妹妹大概小一两岁。姐妹俩习惯于同年轻男子交往(她们脑子里满是印度山间驻地的趣闻逸事,那会儿,拉迪亚德·吉卜林[6]的短篇小说风靡一时,大家都竞相阅读),跟菲利普嘻嘻哈哈地开起了玩笑,而菲利普也喜欢新奇——黑马厩镇的年轻女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儿一本正经——快·活得不得了。在他心中出现的那个魔鬼的驱使下,他竟然放肆地跟那姐妹俩调起情来;由于这儿只有他一个年轻人,她们俩也相当乐意地加以迎合。正巧她们俩的网球都打得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厌倦了跟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挡去的击球(她来到黑马厩镇时刚开始学打网球),因此等他用完茶点,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他才跟新来的这对姐妹交锋。他在年长的奥康纳小姐身旁坐下,低声对她说: “我们先把那些笨货打发掉,然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6] 拉迪亚德·吉卜林(1865—1933),英国小说家、诗人。 显然,他的话被威尔金森小姐无意中听到了,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头疼,转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生气了。菲利普看到她竟然当众使性子,十分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是不久凯里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感情。她回到房里,正在哭呢。” “为什么要哭?” “哦,说是什么笨货对局的事儿。快到她那儿去,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 “好吧。” 他敲了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但是无人应声,便走了进去。他发现她正合扑在床上哭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嘿,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也不想跟你讲话了。” “我哪儿做错啦?如果我伤了你的感情,那我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嘿,快起来吧。” “哦,我真是不幸。你怎能对我这么狠心?你知道我讨厌那种无聊的运动。我只是为了想和你在一起玩才打网球的。” 她站起身,向梳妆台走去,朝镜子里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地擦拭眼角。 “一个女人能给男子的最宝贵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哦,我真傻呀——而你却毫无感激之情。你一定是个毫无心肝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折磨我,跟那两个粗俗不堪的女孩吊膀子。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你连这么点时间都不能来陪陪我吗?” 菲利普满脸不高兴地站在一旁望着她。他觉得她的举动幼稚愚蠢,对她当着外人的面乱发脾气感到相当恼火。 “但是你知道,我对那两位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在意。你究竟凭什么认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张搽了粉的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有些散乱。这时候,那件白色的衣裙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她用饥渴的、情意绵绵的目光望着菲利普。 “因为你和她都只有二十岁,”她嗓音嘶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涨红了脸,把目光转向别处。她那悲痛欲绝的声调使他感到异常不安。他真心希望自己从未跟威尔金森小姐有过什么关系,若是那样就好了。 “我并不想让你痛苦难受。”他局促不安地说,“你最好还是下楼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好吧。” 他总算可以脱身了,心里很高兴。 他们俩吵了一架后,很快就和好了。可是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里,菲利普有时也十分厌烦。他只想谈谈将来的打算,但是一提到将来,威尔金森小姐总是直掉眼泪。一开始,她的泪水还能打动他,使他感到自己薄情寡义,于是他一再向她表白自己那永恒不变的爱情。可是如今,她的泪水却把他惹恼了:如果她是个姑娘,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像她那样一个成年女子,老是哭哭啼啼的,实在太蠢了。威尔金森小姐不断地提醒他欠她的那份恩情,那是他永远也偿付不了的。既然她老是强调这一点,他也愿意承认;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该感激自己。她要菲利普从许多方面来做出感恩图报的表示,这可实在烦人。他一向习惯于孤身独处,有时这种生活对他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威尔金森小姐觉得,如果他不始终待在她的身边,对她唯命是从,就是刻薄无情。两位奥康纳小姐曾邀请他们俩去喝茶,菲利普当然乐意前往,但威尔金森小姐却说,她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要菲利普把全部时间都用来陪她。尽管这种说法相当悦耳动听,但做起来实在叫人厌烦。威尔金森小姐向他谈起法国男子要是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跟她威尔金森小姐那样,会表现得怎样体贴入微的趣闻逸事。她称赞法国男子殷勤有礼,渴望自我牺牲,极为机敏老练。威尔金森小姐似乎要求很高。 菲利普听她列举了一个完美情人所必须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她住在柏林。 “你会给我写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 “我会忙得不可开交,”他答道,“我尽量常给你写信就是了。” 她猛地张开胳膊,热烈地搂住菲利普的脖子。菲利普有时被她这种爱情的表示弄得困窘不堪,他宁愿她表现得被动一些。她竟然对他做出那么明显的暗示,真有点叫他震惊,这与他早先形成的有关女性端庄稳重的想法完全不符。 最终威尔金森小姐预计动身的日子来到了。她走下楼来吃早饭,脸色苍白,神情抑郁,身上穿着一件经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装,看上去是个十分称职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默不作声,因为他不大清楚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很怕说出什么轻率的话,惹得威尔金森小姐在他大伯的面前失声痛哭,大吵大闹。头天晚上,他们已经在花园里相互告别过了,这会儿,看来两人再也没有机会单独待在一起了,菲利普松了口气。早饭以后,他一直待在饭厅里,免得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不想在他们这种丧失颜面的境地中被玛丽·安撞见。玛丽·安已接近中年,说话尖酸刻薄。她不喜欢威尔金森小姐,私下管她叫老猫。路易莎伯母身体不是很好,无法到车站去给威尔金森小姐送行,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代她前去。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菲利普。”她说。 “好吧。”他红着脸说。 他站到台阶上,威尔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车开动了,威尔金森小姐坐到车厢的角落里,凄然泪下。在回牧师公馆的路上,菲利普显然感到如释重负。 “哎,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吗?”路易莎伯母在他们进屋时这么问道。 “送走了,她似乎眼泪汪汪的。她硬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这个,在她那样的年纪,也没什么危险。”接着凯里太太指了指餐具柜,“菲利普,那儿有你的一封信,是随第二班投递的邮件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弟: 我马上给你回信。我冒昧地把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了。她是个娇艳可爱的女子,一个对文学艺术具有真正的鉴赏力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对我是十分宝贵的。我们俩都认为你的信写得美妙动人。你的信发自肺腑。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洋溢着多么令人愉快的天真烂漫的气息。正因为你在恋爱,所以你下笔时就像个诗人。啊,亲爱的老弟,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感觉到你那火热的青春激情;信上的语句都出于真挚的情感,如同音乐一般悠扬动听。你一定很幸福!当你们俩手挽着手,像达佛涅斯和克洛伊[7]一样在百花丛中漫步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被施了魔法的花园里。我可以看到你,我的达佛涅斯,温存、热烈,欣喜若狂,眼睛里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克洛伊,那么年轻、温柔、娇嫩,她发誓绝不同意——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羡慕你。想到你的初恋非常富有诗意,实在令人高兴。珍惜这宝贵的时刻吧,因为永生的诸神已把世上最珍贵的礼物赐给了你,这种既甜蜜又忧伤的回忆,将一直伴随到你临终的那一天。你往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无忧无虑的销魂极·乐了。初恋是最宝贵的爱情;她容貌秀丽,你青春年少,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你怀着值得钦佩的纯朴情感,告诉我说你把脸埋在她那头长长的秀发之中,那会儿,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加快了。我相信那准是一头纤美的栗色秀发,看上去似乎微微抹了一层金色。我要让你们俩并排坐在枝繁叶茂的树下,一起阅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然后我要你双膝跪下,代表我亲吻那留有她脚印的地面,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那灿烂的青春和你对她的爱情所表示的敬意。 永远是你的 G.埃瑟里奇·海沃德 [7] 达佛涅斯和克洛伊,古希腊田园传奇中被后人视为楷模的一对天真无邪的情侣。 “真是瞎胡扯!”菲利普看完信说。 说也奇怪,威尔金森小姐的确曾提议他们俩一起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遭到菲利普的坚决拒绝。接着,在他把信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痛楚,因为现实与理想竟然判若云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