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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第六章 此去几时还
傅侗文见沈奚下游轮,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儿,一点点将裤子口袋里的碎烟丝掏出来,扔到金色的烟灰盘里。 一分钟,两分钟,到第三分钟,他没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舍不得?担心?”谭庆项走来。 他是一个久经情场的老实人,每回都和姑娘说好了要聚散随心,可都是姑娘比他潇洒。他总能时不时地记着姑娘甲的头发香气,姑娘乙的手指余温,等等,感怀许久也放不下,于是他自认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会,”傅侗文脸上有一丝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过一会儿,又说:“我想要个姑娘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心,都不难,可要我这浑浊不堪的心,去干干净净喜欢一个人,很难。”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休说沈奚,他都厌烦自己。 谭庆项摘了眼镜:“这是在骂谁?你不干净,岂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两人对视,都笑了。 他们很快下了船。 码头上,有在找寻亲人的旅客,还有在运送补给的船员和搬货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脚的泥腿子。芸芸众生,身影交错。 “我去找人搬行李——”谭庆项停住。 四周,拢聚了十几个人。 领头的男人行了礼,压着声说:“小的在这码头上等了六日,就怕错过三爷。” 谭庆项心下凛然。 他们隐匿行踪到这里,从未安排谁来接。 傅侗文不带笑意,看面前男人:“谁这么神通广大,猜到我要回来?” “是广州有人发了电报给老爷,说三爷回来了,”男人说,“老爷原本不信,想着三爷孝顺,要回来,就算不大张旗鼓摆个排场,也会先告知家里。可老爷虽不信,大爷却信了,大爷是对三爷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制日货几个月了,许多革命党趁乱闹事,大爷怕三爷遇到革命党作乱,就发了急电给小的,让我们接了三爷,护送回京。” “哦?”傅侗文留意到男人的手,一直笼在袖子里,“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说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给大爷办事。”男人在笑。 那笼在袖子里的手,兜着把枪。 其实从两月前,全国码头都开始有人守着、等着傅侗文。 广州那处漏掉了,上海这里要再没“接”到,回去大家都不会好过。 他们这一行人在这里死守了六日,就怕轮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着傅侗文听话回去,否则闹起来,是开枪还是不开? 大爷私下的吩咐是:真较劲,就趁机一枪给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 就算傅家老爷不让他们去陪葬,他们也要为了遮掩大爷的龌龊心思,护主自尽。这年月,还什么主子仆从的,孝义廉耻不如一条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开枪。 傅侗文咳嗽起来,从西装里头摸出那方白色亚麻帕子,压在鼻下,掩住口。 咳声低又闷,半晌,他仿佛顺过了一口气:“在大爷身边多久了?” 男人恭谨回了:“跟了几年,只是没资历进宅子。” “是吗?”傅侗文笑一笑,“预备将三爷如何押回去?” “三爷说笑,”男人惶恐模样,欠了身说,“大爷早包了两节火车,让小的们小心护送,大爷也怕三爷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轻蔑地笑着:“有心了。” 磨人的寂静。 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个时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终是将手帕折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当心,里头都是瓷器,碎了一样半样的,你们也一样活不了。” 这是他答应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马上应承:“三爷放心。” 有人跑出木栅栏门,去叫车进来。 没多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木栅栏门,驶到眼前。 傅侗文也没多余的话,上了车。 在纽约,父亲就发了电报催他归国。袁大总统若真要称帝,傅家一定是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头的、又有能力去做点什么的人。父亲是怕他坏了傅家的前程,急着在大事前让他回去。老父想圈着他,让他不要误了傅家。大哥又盯着家产,肯定会借机治一治他。 家里摆了什么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将头枕在后头,太阳穴一阵阵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 隐约中,他听到谭庆项也上了车,在问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摇头,不答,累得不想再说一个字。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给她时,她扫一眼便记下了。 在码头外说给黄包车夫听,才晓得是在租界里头。 下船是四点,等人到弄堂口,天刚黑。 沈奚提着皮箱子从窄窄的走道走入,见有两户人家在门外吃晚饭。电灯泡挂在门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虫簇拥那光,竟不让人心生厌,反倒觉此处烟火气重。 沈奚在门前辨认号码。就是这里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婶问。 “哎,是。”她含糊应了。 “从没见人呢。”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 沈奚掏出钥匙。 可千万要能开,这要开不了……估计会被当成贼。 钥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顺利到底,该是里头太久没用,锁锈了。她拧着钥匙,轻轻推开门,霉味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那坐着的大婶像早等着这一刻,凑过来笑:“我就说吧,多久了。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啊?” “嗯,我刚回国,也是头回来这里。”她掩饰地笑一笑。 大婶是骨子里热情的人,马上招呼着,给她烧热水,帮她打扫屋子。邻居几个闲着的女人听到动静,也都过来帮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热情的邻居,傻在那里,局促地看着她们忙活了半天,终于想到自己才是“主人”,应该跟着收拾—— 于是,她把皮箱子搁在门内的角落里,也捞了块抹布,跟着大家收拾这屋子,顺便参观起来。 一楼是厨房,有间房,里头堆满了杂物。 二楼是卧室,双人床,沙发也有,家具都用布盖着。拐角有个洗手间,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好像也堆着东西。 公寓虽然霉味大,但抽屉和衣柜都全空着,并不难收拾。 四五个女人加上她,一个小时就打扫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买了西洋点心回来,送给大家,又是鞠躬道谢,又是寒暄客套,还要应对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扫公寓还累。 等回到房里,已是深夜。 屋里有张床,没有被褥枕头,也没法睡人。这么晚了又来不及去买这些,幸好还有个沙发能凑合。沈奚打开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来,铺在沙发上。 她揿灭灯,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还是霉味。 虽然身处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又是在租界,这味道倒让沈奚怀疑自己躺在荒烟蔓草上,败瓦颓墙中。明日一定要把沙发拖到窗口去晒一晒,去去霉味。 她想着,计划着,念头渐渐飞远了,落到一个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脑子有点混沌,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游轮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还在她的身边。 早餐后,他带她去轮船上专供头等舱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没人。三个服务生偷懒地在窗边上低语着、喝咖啡。 他们进门时,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弹钢琴,看他的衣着不是乐师,像在自娱自乐。 他看到傅侗文很开心,用法语问候着。 傅侗文低声给沈奚介绍,这是他在轮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听着这个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说:“就是那晚,我们从纽约去码头时,司机提到过的公司。” 哦,是那个。缝衣女工都抢着去生产弹药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几句,那人微笑着看了眼沈奚后,弹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请他为我弹的,”傅侗文低声用中文说,“我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别,想让她听这个。”美国的曲子,南北战争时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过。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这曲子,新填了中文词。我昨日在这里听新上船的旅客说到,记了送你。”他又说,填词的中文歌叫《送别》。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 他教,她学。 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 沈奚纷乱地回忆着早晨的一切,翻过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说这里只有他一人来过,那么上一个搬走的住户就是他了。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着是邻居小夫妻争执,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别的什么。 如此猜着,就入了梦。 耳边仿似还有钢琴曲,有他在教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梦里又有一双手,在桌上摆弄起留声机。 旋律从《送别》跳回到了《文昭关》,钢琴跳到了胡琴。黑胶唱片里的戏腔在跟着他在广州调戏她的话,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这句:“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的,这《文昭关》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梦里悟出个道理:但凡听戏入瘾的人,一定是戏文里有他们想说又说不全的话。 从这晚,沈奚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 那场大清扫和后来的西洋点心,让她和邻里很快熟络了。她平日怕惹麻烦,又怕说多错多,所以不常出门,也尽量不和邻居闲聊。渐渐在邻居眼里,她的身份也被落实成了——留洋归来的富家小姐和少爷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这里藏身。 这样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门被叩开,是隔壁在《申报》就职的祝先生和太太。 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个老佣人,平日和她一样的习惯,不喜和邻里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说说话,”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让我陪着。” 沈奚困惑点头:“好,进来吧。” 她将两人带入一楼。 这几日她把那间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两人坐下来,那位先生笑一笑,说:“沈小姐,你刚才回国,可听过‘储金救国’?” 门都不出,从哪里听? 她礼貌摇头:“祝先生,你给我讲讲好了。” “是这样的。” 那先生说,起先是一位爱国志士在他们《申报》开办救国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财产。这人一倡导,得到了社会很大的响应。一开始是商会响应,后来社会各界都开始捐赠。 祝先生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递给沈奚:“中国银行,五天就收到了两万五千元。” 一个人有数百积蓄就能留学的年代,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奚听那人又讲着,有位丝厂女工把自己数年积蓄都捐出了,还有小孩会带着扑满去,就连孤儿院也都节省膳食费,捐赠救国。 “还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军人,捐出了所有家当之后,当众自刎明志,号召民众万众一心救国。”祝先生摘了眼镜,激动地看着沈奚。 她拿着那报纸,上头就有这则报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释着,“我先生见你是留洋回来的,又在上海有这样一套公寓,毕竟你晓得,我们都是租户,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产。所以他想到要对你讲一讲这个,希望能影响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这个活动。真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也很愿意了解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尴尬,宽慰她说,“在国外,留学生们每日都在说这些。我还有一点积蓄,中国银行是吧?等过几日我也去。” 祝先生听她如此说,很高兴,连连说着,就猜到留学回来的人都是爱国青年。 于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会儿,等到了要吃饭的时间,才告辞离去。 沈奚把他们送走,将门关上。 乍一清净,她倚在门上,又开始想傅侗文。 其实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刚刚所说的积蓄,都是傅侗文留给自己的钱。她一直这么把自己关在家里等着他,用着他的钱,也说不过去。虽说是女朋友,也不能这么无节制地依赖…… 该出去找点事做,哪怕赚了钱捐掉,也比在这里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总记起他说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着厚重的木门,怔怔出了会儿神。 他真死了……自己…… 门外头,隐隐能听见邻里闲谈着,刷锅洗碗。 红尘烟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着,如果不是乱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刚刚那对小夫妻多好。爱着国家,尽绵薄之力,可又能平静生活。 她鼻子酸胀着,眼前有了一层水雾,马上又仰头,想让眼里的水都尽量挥发掉,或者憋回去……可泪水在眼眶里晃动了一圈儿,就压不住了。魂一下都回来了,她该哭的,走时就想哭,也想回头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着赶着,急着就拆散了。 什么都没做,两人连手都没碰到。 仁济。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济的楼比她想的要大,门庭若市。她进了门诊大厅,找到一位护士,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钱源”的先生。对方疑惑摇头,说仁济并无此人。 难道记错了医院名字?不会,这样有名的医院,听一次就记得了。 沈奚想想,又问那护士,外科室有没有刚下船回来的医生?两位,一位英国人,一位中国人。这回护士才笑了,说有的。 沈奚忙将烟盒交给护士,对方也热情,让她等在候诊大厅。 未几,英国人笑容满脸迎了出来。 “我去带你找他。”英国人说着,带她去二楼找那位“钱源”。上了楼,刚好是下午背了阳,光线不足,走廊也没开灯,有些暗。地上瓷砖倒是新,在这样晦暗的地方,都泛着光。 英国人推开了一扇门。 里头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纸。蹲在地上整理资料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他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沈奚,马上笑着说:“你果然来了。” “我是来了,只是险些被人当骗子。”她“礼貌”地回。 “骗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对,我对你用了化名。” 他又笑着,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对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绍自己:“鄙姓段,段孟和。” 沈奚象征性和他握手。 “先说句抱歉,”段孟和指着沙发,“先坐下来,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虽被骗了,可想着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骗他说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这样两相抵消,她还多骗了他一回,也就没真生气,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沙发上。 段孟和送走英国同事,回来,特地闩上门,为她递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对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渐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释,能更简洁合理。 “在游轮上,沈小姐身边的那位先生心疾难愈,有留学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对不对?” 沈奚抿起嘴唇来:“你如果想问他,那我现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摇头:“你听我说下去。我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是因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顿半晌,说,“其实我和段家有点亲戚关系,段祺瑞……你应该听过。” 袁大总统的心腹?沈奚错愕。 这样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军一派的,分属同僚,为何不愿相认?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让家里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仍旧在国外深造,”段孟和无奈一笑,“所以才会骗了你们,对不起,沈小姐。” “你回国没有告诉家人?” “归国五年,从未归家,”他说,“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话倒严重了。 沈奚轻摇头:“我没生气,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轻松不少,“来,我们说说你。是改变主意,要来仁济了吗?” “并不全是。” “那么?”他笑吟吟看沈奚,“是为什么呢?” “我只有三个月在上海,想找点事情做,所以来自荐,”她望一眼地上堆积如山的纸,上头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吗?医学背景,精通中英文,中医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却很开心。 “当然,”他指满地的文件袋和堆积如山的纸张,“我正为了这些东西发愁,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是过去各科室遗留下来的术后记录和病例。 因为仁济要搬去新的医院大楼,这些资料也被翻了出来,要求重新整理。院长原本想交给住院医生们,但医院本来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时间不够,谁还有空整理历史遗留资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这难题就被丢给了他。 在上海,一个既懂英文又懂医学的人已经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医生,不是整理资料的助手和秘书。 所以说,沈奚真是天使。 来拯救他的天使。 “这里边有骨科的吗?”沈奚很感兴趣。 三个月的时间,不够做正经工作,却刚好适合干这个。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国内也还没有一家西医医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着解释,“民众在这上面,更信任中医。” 原来是这样。 她很清楚,临床经验是最重要的财富。 所以这些病例对她也是同样珍贵,临床经验都在这里头,是顶顶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个工作。 但她同时,也不想浪费在仁济的这个好机会。她在征得段孟和同意后,每天都要带一些回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带回医院问。这样,白天还有时间去跟那个英国人在外科实习,去门诊或病房。假若还没系统的骨科科室,那么在外科也不算偏离她在纽约所学。 更何况,在仁济,不少医生也是轮转科室的。 段孟和就说他在内科、外科和儿科,甚至是妇科都待过。 “这样轮转科室,能对临床医学有更深入的理解。”他如此解释。 资料里有许多病例都是几十年前的,字迹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议下来,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后人查看。“没问题,你管墨水。”她答应了。 于是,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虽不是傅侗文,却是他送的那一支钢笔。 一晚,钢笔墨水用尽,却还有小半页纸没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于是满屋找寻墨水,想着他曾在这里住过,总会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东西都堆在一楼角落,木箱没上锁,打开两个,都是书。 柜子里倒翻出来几本日记。这是很私密的东西…… 沈奚没多看,将它们原样放好,又在柜子右侧的边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头那封字迹娟秀,用小楷写着——侗文亲启。 在深夜猛见到这个,倒像心里有个招摇过市的小促狭鬼,晃着,缠着她,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看看吧,无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绳子上摩挲了会儿,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面,一样的字迹,显是出自同一个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气了,沈奚局促地将它们塞回去,关上柜子。 非礼勿视,非礼勿念,非礼勿深思。 她趿拉着拖鞋,跑上了楼,没几步又回来,将灯关上。 回去二楼房间,也顾不上什么今日事今日毕了,直接关灯,睡觉。 三个月后。 钢笔墨水的空瓶子堆满了书桌。 沈奚没有丢掉它们,想做个纪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摆在了书架上。 她满打满算,将日子算到了最后这一天。 她把段孟和办公室遗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门别类地给他写了说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里,竟也有不舍。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着心,为他翻着说明,一页页讲解。 段孟和是个喜欢玩笑的人,今天倒话不多,只是听她说。 她最后将办公室的铜钥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时用早餐。” 段孟和在某些方面和她近似,一旦心思在工作上,就会废寝忘食。这里的住院医生有严格用餐时间,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约束,反而还不如住院医生的生活健康。 条条框框,有时还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问你,”段孟和打开抽屉,收好那把铜钥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还是别的什么?” 傅侗文叮嘱过她,不要对外人说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沉默后,她说:“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个孤儿,一个家人都没有,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惊讶:“你从未提到过。” 这如何提?沈奚低头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总有扇门、有盏灯为你留着。我和你不同,我在纽约住过,上海住过,广州住过,可在哪个公寓里住都和在游轮上一样,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说,“当然,我能养活自己,不是想依赖家人。而是,心里的。” 在最落魄时,理想都说不动了,身心俱疲时,哪怕没有力气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会知道有个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会全理解的,至多是体谅吧?” 不亲身经历,都不会了解。 沈奚讲完,暗示告辞,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门外?”沈奚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她却始终保留着秘密。有关住处,有关傅侗文,有关她自己,从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门外。” 他说到做到,并未食言,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收了步子。 门左侧,有个卖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个篮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个个小花苞被整齐地码放在布上,每一个小花苞都用根细绳打了结。 “栀子花、白兰花,一朵五分洋钿,”婆婆在秋风中问,“先生,买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静了静,把钱夹拿出。 沈奚怕他破费,抢先数了五枚钱币放到粗布上,拣了一朵白兰花。 她曾见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纽子上挂过,迎面走来,都是香气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着大衣,不方便挂在前襟。于是她就用食指勾着,虚握在拳头里,这样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该有兰花香了。带着香气见他……也蛮好的。 沈奚归心似箭,告别说:“再见,段先生。” 段孟和望着她,并不见笑:“再见。” 在她掉头走时,听见他又说:“北京秋凉,你这样穿单薄。” 沈奚嗯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敞着怀,伫立在医院门口许久。 他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没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轻声喃喃着:“先生啊,你该付钱的。付了钱,女孩子才会晓得你的心思啊。” 晓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关系,没点破才是最美的。” 真应了那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沈奚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她也不上二楼,就在一楼等着,皮箱子早就放在门边上,随时拎起来就能离开。 她撑着下巴,坐在厨房门口,宽檐帽放在膝盖上,人穿着大衣,倚靠着门,将手里的兰花颠来颠去。玩一会儿,闻闻手心,又笑一会儿。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许多的报纸杂志,预备了好多话,够和他连说三日夜的。 起初,房间里有黄昏的日光,后来,有邻居的灯光,到最后,只剩下对门一家还没灭掉院子里的灯泡。等到那灯泡也没了光,她这里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在门边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饿,也乏,悬着心从黄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懒得动一动。她只好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闭上眼休息。不敢上楼,怕睡着了,听不到人来接。 恍惚着,时空成了碎片,在脑中飞旋着。 影像从广州退回去,到游轮上,再到纽约,最后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个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齐聚一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风流尽显,说这话时,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冲过去开了门。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门外的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着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没回家换过衣服的样子。沈奚认清这张脸,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装着轻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抱歉,我早前跟过你,”段孟和抱歉,低声问,“你从昨天下午到家,到现在快二十个小时了,晚上也不见厨房亮过灯,又没见你买吃的回来。饿不饿?” 沈奚人有点迟钝:“没……不太饿。” “你不是说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没来?” 她本就担心傅侗文,被这么一问,心头一颤,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也没说就是昨日,也许是今日。世道这么乱,耽搁一两天也正常的。” 门外的邻居走过,张望着段孟和的背影,这可是沈奚这房子第一次来客人。 “我能进去吗?”段孟和见她脸色很差,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奚犹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强人所难。 他是带了早饭来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说这几个月在医院,沈奚也常给他带早饭,这算是还上她的。见他如此坚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绝,道了谢,把纸袋子抱在怀里说:“段先生,还是说再见吧。” “好……再见。”段孟和答应着。 沈奚对他礼貌点头后,将门关上了。 和段孟和说这么久的话,她力气也都耗尽了,人站不住,到楼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两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三个月是她的一个心理防线。 这最后一天过去,所有对傅侗文的担心都纷涌而来,一时怕永远没他的消息,一时又怕得到的是死讯。这样的心魔折磨着她,再没了过去三个月的安稳,也没了对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万一他正在来时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过了三个月她也能坚持等,可真到这地步,人全乱了。 他的身体,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样都是最危险的。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死,或是已经死了,她就浑身冰冷。 人浸在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两天…… 这样浑浑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几日。 还是没有傅侗文的消息。 这天早晨,她洗了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瘦了足足两圈。镜子里的人,婴儿肥退了,眼睛倒更显大了,在望着镜子。自己和自己对视。 楼下似乎有人敲门? 她骤然清醒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都来不及披一个褂子。 人还喘息着,门闩打开,笑着拉开了门。 在看到门外人的一刻,她都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心一寸寸地凉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段孟和这回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扶着她的肩,让她让开一旁,自己则进了门。反手,门就被关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奚倒退一步,头撞到了木楼梯。 “你听我说,你不要怕,”段孟和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电报,“你这样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经在这房里等了十三日了。” “可这和你有关吗?”沈奚的坏情绪全爆发了,她刚才跑下楼,带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挫败,“请你不要再擅自来这里,可以吗?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进前一步,“你看看这电报,这是我家里人发来的,有关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电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顾不上别的,打开那电文,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四个数字旁有一个手写的汉字,是电报译文。 她仓促地扫过去,连成一句话: 傅三沉疴难起,在京无误。时局有变,汝既归国,当速速返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