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才从学校里不急不慢地走出来，看门的大爷热情地说：“小李老师，现在才回家啊！”

　　“是啊，大爷。”我苦笑着回答。我知道其实家的概念不只是一间房子，如果里面没有一个等我的人，那就不叫着家，又或者可以说，我的脚步移到哪，哪里便算是我的家了。

　　踩着一地的落叶，我慢慢拐进了常去的好又来快餐厅，叫了个牛肉饭，刚刚吃完，就听见手机响起来。

　　又是青青。

　　最近一段时间，她每天都给我打一次电话，尽东拉西扯些好笑的八卦新闻。我知道，她是在关心我，担心我承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我很庆幸自己还剩下这样一个好朋友，也尽量在她面前表现得开朗起来。

　　“漠漠，你怎么回事？我都打你一下午的电话了。”青青说。

　　“呵呵，下午上课关机了。找我这么急请我吃饭啊！”我开玩笑说。

　　“还真是想请你吃饭的，不过请吃饭的另有其人，可惜一直找不到你，现在恐怕来不及了。”

　　“哦？谁这么好心？”我诧异了。

　　“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姓欧阳，35岁，离异不久，在市委上班，人不错的，我叫他打你电话联系，你们去喝茶也好，看电影也好，先见面互相了解了解吧！”

　　“我说呢，还以为你有那么大方请我吃饭呢，原来是在搞产品推销呀！”我开玩笑说。

　　“打住！李漠漠小姐，我是在推销产品，可推销的是你，而不是他！可别说我不提醒你，过两年你就是过期产品了，现在还不趁早捞点稍微好点的价钱？”若是别人这样说我，我早不客气了，但我知道她是善意的，便也不生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也许新的恋爱真的可以抚平我的伤痛，于是我就不辜负青青的好意，答应跟欧阳去看电影了。

　　刚到家，欧阳的电话就来了。他先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发出邀请，很客气，语言精炼，字斟句酌，就像在给领导们写汇报材料似的。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挑了一件明艳点的衣服换上，赶到影剧院门口。

　　只见灯光下站着一个男人，正东张西望，就如我们约定的，他手里拿本杂志，很像地下党联络员。我立即肯定那就是欧阳了，于是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起他来。

　　欧阳文质彬彬的，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夹克，很洁净，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衣，在灯光的反射下，脖子一带明晃晃的，这一切，无形中都表现出小公务员的谨小慎微和四平八稳。

　　我走过去，刚要打招呼，他就迎了过来，脸上露出社交场上的微笑，说：“是李老师吧？你好！”

　　“你好！不好意思，你久等了。”我也跟着客套起来，心里很不适应他这样的称呼。也许是因为他在那样的工作环境生活久了，说话行事总那样的小心翼翼，天上掉片树叶也要研究半天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用意吧。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朝电影院里走，电影已经开始，里面一片漆黑。欧阳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感觉到他想要伸手拉我，却又有犹豫不决的意思，大约谨小慎微的他一定是怕遭到拒绝吧。于是，我大胆地把一只手递给他，黑暗中，我感觉他微微地颤了一下。

　　我们小心地将脚步挪到剧院中间部分，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这才发现，电影院里四面都是包厢，座位两个两个连在一起，中间竖着一道一米多的墙，于是，整个电影院里，观众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

　　欧阳将我朝里轻轻一送，说，就坐这吧！于是我们就近坐在过道旁边第一个包厢里，我在里，他在外。

　　电影放的是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

　　坐下来后，我才发现我们左边包厢是有人的，应该是一男一女，因为我看见了裸露在包厢外的四条腿。

　　原来这就是现代人看电影的奥妙。

　　屏幕上泰坦尼克号起航了。杰克和他的伙伴站在船头俯瞰大海，高声欢呼，仿佛是大海的主人。露丝厌倦了贵族们的无聊谈话，愁眉不展地来到甲板上。杰克看到了露丝，被深深吸引……

　　我被欧阳牵着的那只手早已在落座的时候放下来了，欧阳似有不甘心，一只手在我们身子的空隙之间游移着，试图找个合适的理由重新将它抓回去。

　　电影里，露丝向杰克吐露心中烦恼：“我觉得这一生不外如此，象活了一辈子似的。不尽的宴会、舞会、游艇赛、马球赛，接触到的都是思想狭隘、言语无味的人。像站在悬崖边，没人拉我回来，没人关心，甚至无人理会。”

　　当杰克的眸子开始腾起爱的火苗的时候，我猛然看见旁边四条腿抬了起来，互相纠缠在一起，在电影里人物对白的空隙间，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清晰的呻吟。我眼睛依然盯着打屏幕，尽量让余光集中，不去看旁边惊心动魄的镜头，但心里却乱了方寸。

　　旁边那两双腿悬在空中，绞得更欢，我感觉身体涌出一阵潮流，开始听不清电影的台词，欧阳明显地也受到了感染，他的身子轻微的斜靠了过来，试探性的，挨近我。我心里既有一丝盼望，更有一点害怕，便下意识将身子朝左边挪了挪，欧阳像受伤了似的，立即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眼睛直盯着屏幕，很是专心致志的样子。

　　黑暗中，我失望地摇了摇头。是对欧阳的理性的不满还是别的？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

　　杰克濒临死亡，却不顾自己的颤抖与喘息，略有些急促地对露丝说：“……我赢得船票……是一生……最幸福的事情……我……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露丝……我满足了。”他艰难地停了一下，又鼓起劲儿说下去，“……我还有……还有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露丝，……答应我，一定做到，……”

　　“我答应……”露丝失声痛哭起来。

　　旁边那对鸳鸯戏水的声音消失了，身边的欧阳似乎也不存在了，我完全沉浸在杰克和露丝的绝美的爱情故事里，为他们感动得唏嘘，感动得热泪不止。

　　突然，旁边递过来一张纸巾，是欧阳。他说：“擦擦吧， 无非是戏。”。

　　无非是戏？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明白了。欧阳潜台词是在告诉我电影都是假的，生活是理性的，不要相信生死相许的爱情。。

　　是啊，戏台下的事情，该糊涂的糊涂。他参得如此之透，应该事事不会太过顶真，可是，他的日子怎么就跟我一样过得那么糟糕？怎么这么年轻就把婚姻走到了尽头？

　　电影里，八十四年后，露丝又来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地方，将“海洋之心”抛入海中，以告杰克在天之灵……

　　“散了。”欧阳说话时早已起身，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来电影院就只是为了等待散场的那一刻似的。

　　我突然觉得这人极没意思，心里便想，是的。该散了。这种无趣的约会该结束了。

　　机械地走出门口不远，欧阳说：“我们去哪里走走？一起吃夜宵吧？”

　　“不了，我有点累。”

　　“那就，我送你回去吧？”欧阳顺着我说。

　　“不用了，谢谢！”我客气的拒绝他。我想，我们两个曾经都很失败的人真要往婚姻里奔，恐怕成功的几率也不会太大。欧阳愣了一下，果断的挥手告别，走过斑马线，然后回过头，隔着一条马路，朝我冒似情意绵绵的微笑，其实我知道那条马路，已经把我们的世界切割开了。

　　没有遗憾。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一场电影，散场了，大家各自作鸟兽散。一对对，一堆堆。片刻的相聚，迅速的分手，短暂的离别。

　　欧阳又打过两次电话约会，我总有托词，聪明的他便再没动静了。

　　青青亲自跑到我家兴师问罪：“说说看，为什么看不上他？”

　　“青青……”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难道要告诉她就是因为欧阳不甚阳刚的举动，因为他那句“无非是戏”的话？

　　“长得不够帅气？配不上你？比不上你前任，还是比不上你那虚无缥缈的江？”

　　“你……”虽然我知道青青一心为我好，但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青青完全不顾我的反应，继续发难：“是型号不够款？以前湘也就那样啊！欧阳比他还多了套房子呢！”

　　“你住口！”我终于忍不住生气了。

　　“好，好，对不起，我说重了。那么，你跟我说实话，欧阳有什么不好？”

　　“这……我……其实他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对他没感觉而已。”

　　“不对！漠漠，你跟我说实话，你对陈湘……是不是还抱有希望？”青青试探着问。

　　“抱你个头！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他我就真跟你生气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青青一说到湘，自己会反应那么激烈。

　　“漠漠啊，不是我说你，你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理想主义，再过几年人老珠黄，便什么也来不及了。你没发现你自己越来越瘦了吗？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瘦了吗？你需要婚姻，需要男人的滋养，你懂吗？两个人走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走要好！”

　　“可是……”

　　“你看着办吧，我可不是因为他是我亲戚才硬往你这里拉的，凭他的条件，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可以找到结婚的对象？”

　　“这个，我信。”

　　“爱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结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决定作用的，就是那互相妥协，互相适应的共同岁月。你曾经怀疑过我和老石的幸福，因为他爱招惹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呵呵，我都知道的，他爱家，爱孩子，回来能疼我，我就妥协了。”

　　我惊愕不已。

　　青青又继续阐述她的生活真谛：“其实啊，甭管多深刻的爱情，那也只存在于瞬间之中，你还别不信。辩证唯物主义怎么说的？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日子长了，爱情就老了。假如梁山伯祝英台结婚了，也许祝英台慢慢会羡慕马家的财大气粗，假如杰克与露丝结了婚，指不定多久两人吵得天翻地覆。你不是很喜欢简爱美满的结局吗？那是作者不敢继续往下写而已，若是让我来写续集，肯定写成简爱最终受不了罗切斯特古怪的性格，最后分道扬镳。你想想啊，简是个年轻而健康的姑娘，而罗切斯特年老残疾，自尊心又强的要命，他们能有很好的结局吗？——相爱容易相处难啊！有人说，所有的金婚都是熬出来的，这句话，我深信不疑。”

　　“你不能把个人的生活态度强加给全人类。”我说。

　　“亏你还读中文，你不懂什么叫窥一斑而见全豹？”

　　“你没见过白发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如果没有爱，是什么让他们携手夕阳？”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不是爱，只不过是爱转化来的亲情而已。——也只有平淡的亲情才能隽永。”

　　“我……”

　　“还是早点成个家吧！好歹有个老公在床上伺候着，比孤魂野鬼强得多，要不半夜心肌梗塞发作，死了都没人知道！”青青永远都那么实在，在她看来，丈夫有三个方面的功能：提供长期饭票，满足生理需求，以及必要时帮助拨打120急救电话。

　　我不再跟她争论，她有她的道理，我有我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