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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凤箫吟·免教辛苦做相思

  摘星阁的公孙掌门疯了,这个消息如惊雷般在江湖上迅速传开,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的摘星阁此刻却变的门可罗雀。偶有几个不知深浅之人登门拜访,也被众门人一并轰了出来。

  骊山茅屋前,墨丹石眉头紧锁,暗自沉吟:那么多年了,该是把她接回来了。当下取过案前的镰钩,便径直下山去了。

  墨丹石虽为医仙,但一身轻功在江湖上却也是难逢敌手。但见他分花拂柳般地穿过摘星阁大堂,利落地来到一座祠堂前。这是公孙家供奉灵位之地。正欲推门而入,却听屋内传来一阵“咚咚咚”地撞击之声,当下轻轻戳破纱窗一角看去。

  但见幽暗的祠堂内,一名白发老者跪在香案之前,昏黄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显得分外萧瑟颓败。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念道:“南宫……南宫……”墨丹石心头愀然:没想到在这公孙府内居然还有人会念着她。只见那老者猛力地朝着灵位叩首,斑斑血迹瞬间便染红了面前的青石板,但听他哑着喉咙啜泣道:“落霞,我对不起你!当初我因一时私欲害你含恨而终,是我辜负了你!”

  墨丹石顿觉胸口重重一击,怨怼丛生:原来是他!若不是他南宫小姐又怎会死得这般凄惨?!公孙跋啊公孙跋,没想到二十年未见你居然苍老至斯,萧颓至此,当真是报应不爽!

  公孙跋续道:“这几日我日日在灵前忏悔,可是我的心依旧得不到平静。我知道我错的太深了,你曾经是对我那么的好,而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说完泪水簌簌而落。

  墨丹石倚着窗栏惘然若失,反复体味着这句话,落寞道:只怕她死了她的魂也仍是痴痴地念着你,护着你。

  公孙跋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幽幽道:“现今我已自废武功,旁人都道我疯了,其实在我心里就算死了,也没法还清欠你的情。”说着捧过南宫落霞的灵位反复抚摩,无语凝咽。墨丹石心中不屑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不去黄泉陪她,在这叩首千遍又有何用?正想着,却听屋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来:“你既明白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那为何不去找她?与其效那愚妇愚夫的哭灵之举,还不如一剑了结了自己反而干净!”

  “咣啷”一声,一柄寒澄澄的宝剑落在了公孙跋的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宝剑在此,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死了。”

  公孙跋脸色煞时惨白,尖声道:“你……你是谁?落霞是你么?是你来找我了么?”

  那女子冷冷道:“怎么?你怕了么?落霞为你做了那么多,眼下要你去陪她你都不肯么?”公孙跋的脸猛地抽搐起来,颤声道:“我是害怕,我害怕去死。我害怕死了以后什么千秋霸业,什么功名利禄都会消失殆尽。我害怕,我害怕我会变的一无所有。”

  那女子轻蔑道:“你都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想着这些做什么!你害了那么多人,一死何以足惜!”

  公孙跋抱着头痛苦道:“你不会明白的。我生就是属于这个江湖,我离不开名位,离不开权势。人心的尔虞我诈,使我厌恶也使我痴迷。当你高高在上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欲罢不能。纵然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不归路也没法回头了。”

  那女子“哼”地一声,欲待再说些什么,却也无言以对。

  对于一个早就中了“权势”之毒的人来说,任何言语都是枉然,或许他这一生都无法逃脱这个令他痴迷而又畏惧的梦魇。

  墨丹石叹了口气,朝屋里看去,只见一个青衣蒙面女子从屋檐上飘然而落,瞧着背影倒颇为熟悉。那女子缓步走到神位前,目光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周云兮的神位前,道:“你杀了她?”公孙跋垂泪道:“曾经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能给她幸福,但可惜我错了。她永远只是我心里一个不可企及的梦,与她死生契阔的那个人只有柳御风。”

  那女子抚着灵位喃喃自语道:“那与‘他’死生契阔的那个人又是谁呢?”公孙跋听着她的声音若有所思,忽然尖叫道:“你,你是……你是来见我的么?”说着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神情甚是激动道:“孩儿,你别走了。爹爹现在孤苦伶仃,你留下来陪我吧。”

  那女子见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也软了,柔声道:“那你愿意随我走么?至此江湖中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刹那间公孙跋面如死灰,一双手垂了下来。

  那女子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一时间祠堂内又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公孙跋哆嗦着身子从神位后面取出一个红色的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只通体碧绿的玉箫。他那干枯的面颊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二十年了,我夜夜擦拭着这管玉箫,苦心参详个中奥妙,可惜始终无法堪破。落霞啊落霞,这是否就是你对我负心的最大惩罚么?若是如此,你做到了。这些年我从未有过片刻的真正欢愉,玉箫之迷一天未解,我便一天不得安寝。”

  “当年你曾告诉我,只要我对你心无二志,这玉箫的秘密就会不解自破。心无二志,心无二志,这到底是何意思?”他看了看手中的玉箫,青碧的箫面上刻着一个殷红的“心”字,只是这“心”却单单少了当中的一点。

  公孙跋举起玉箫轻轻地吹了起来,箫声续续,凄不成调。忽然一缕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渗下,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嘿嘿,你,你到底是来找我了。落霞,落霞这就是你告诉我的答案么?”公孙跋喘着粗气,喃喃道,“当年,你也是这般吹箫给我听的。我依然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身受重伤倒在了溟月山庄门外,奄奄一息……”

  又是一个惊雷闪过,仿佛要把偌大的天际撕裂开个口子。骤雨如瀑,雨幕中,一个灰衣汉子匍匐着身子,极缓极缓地向前蠕动。一尺、两尺、三尺,尽管只有数尺之遥,但眼前的那扇门却似乎远的有如千里万里。“救我,救我!”他努力地张大嘴,可这两个字却微弱的有如蚊嘶。热血在渐渐冷却,凝固……

  “小姐,门口躺着个叫花子。”

  轿帘轻掀,油纸伞下,是张俊美俏丽的面庞,她的眸子很大犹如两块黑色的玛瑙,晶莹剔透。青色的衫儿,雪白的软靴,一身男装扮束,散发着十七八女儿郎的青春活泼。

  “呵呵,这人想是死了,咱们还是走吧。”少女的笑声清脆宛若银铃,娇憨中却又透着股幸灾乐祸的狠毒。当真是个冷血的贵小姐。

  “不,我决不能就这么死了!”汉子深吸一口气,勉力扯住那少女的衣带,虚弱道:  “不……不……不要走,救我……”少女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了这个满身血污的邋遢汉子脸上,他的眼神很复杂,倔强而又乞怜。如此奇特的一个人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月华如练,箫声冉冉——是《凤求凰》。这个曲调数日来一直回旋于小屋的上空,缠绕于他的心间,挥之不去。

  “公孙,你听到我的箫声了么?”

  小屋内一片沉寂。

  这个问题她每日都要问一遍,但始终没有得到答案。露浓了,霜重了,少女的青丝沾满了暮秋的味道。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继续吹动着玉箫,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粗鄙的汉子,少女心中总是有种莫名的欢喜,喜欢他眉眼间的深沉,忧郁,还有,还有对那种权势主宰的热切渴望。这些无一不深深地吸引着这颗年轻好奇的心,乃至成为一种无可逆转的迷恋和爱慕。

  “南宫小姐,我只是个落魄江湖的亡命之途,你何苦跟着我呢?”男子淡淡地看着少女,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公孙,你是我救回的,我不许你走!我要你!”

  “我是我,我不属于任何人!”

  “你留下来,娶了我便会得到权势、名利、地位,这不好么?”

  “权势、名利、地位……”

  洞房花烛,新人如玉,红罗朱纱下的南宫小姐是如此的美丽。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个响彻武林的名字——溟月山庄。

  一杯合卺酒下肚,新娘子的娇躯软软地倚在新郎的身上,没有轻怜蜜爱的温存,没有颠倒痴狂的缠绵,他依然是那么深沉、忧郁、冷漠。

  这就是我要的幸福么?南宫小姐一声叹息,忽然觉得心里头的一种信念,顷刻间土崩瓦解。

  “公孙,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为用权势可以换来你对我的爱,可是到如今你还是不喜欢我!”她凄凄地凝视着夫君的眼睛,那汪深不可测的湖水是如此的波澜不惊,“求你,喜欢我一次吧,就一次!”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新郎却未发现。

  那夜,《凤求凰》没有响起。

  公孙跋看着神位道:“你曾问我是否听懂了箫中之意?我知道那是《凤求凰》,本该是我吹给你听的。可是,可是落霞你知道么?我也想爱惜你,疼惜你,但我无法做到,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以为我的人生便是为权势而活,那么除了权势之外,至少可以好好待你。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会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云兮。尽管她早已委身于人,尽管她心中另有所属,尽管她对我不屑一顾,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她,因为我明白她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宠着她爱着她伴着她,到头来她还是跟着柳御风走了!不错,我对你负心,我是个罪人!但其实我也是个可怜人……”

  此言甫毕,却听“蓬”地一声,祠堂门被劈成了两半!

  “谁!”公孙跋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捏紧玉箫。

  “是我,墨丹石!”

  “你?你!你来做什么!”公孙跋颤声道,“是来为落霞报仇的么?”说到“报仇”二字,他满眼皆是惧意。

  墨丹石“哼”地一声,冷冷道:“原本是,可眼下不需要了。”话说间但见他身形微晃,已然将南宫落霞的灵位抱在了怀中。

  公孙跋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欲待伸手却又慑于他的威势。

  墨丹石“呸”地一下,指着他,鄙夷道:“你不配!你根本就配不上落霞!若不是你,她又岂会……”说到此处,他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忽见公孙跋紧紧地攥着那管玉箫,不由冷笑道:“恐怕这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无法参出其中的秘密吧?”

  公孙跋紧张道:“你想做什么?”

  墨丹石一字一顿道:“物归原主。”食指轻扣,倏然点向他的“曲池穴”,这一招兔起鹘落,快如闪电,公孙跋只觉身子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溟月山庄坐落于长安城外九曲峰上,其间云烟缥缈,山谷迂回,地势十分险要。故而百年来,江湖中人虽闻其名却从未踏足过此地。但见墨丹石轻车熟路地沿着山边小道,径直上了峰顶。藤萝蔓芜间,一座小楼痴痴而立。崖边山花零落,芳草寥寂,冷风拂过卷起一抹殷红,凭自凄凉。

  墨丹石心中一酸,轻轻推开门扉。小楼内空落落的,只有一名侍婢在摆弄厅中的花草。“琼楼百尺,却是高处不胜寒啊。”墨丹石叹了口气,低声唤道:“菁儿,是你么?”那侍婢先是一呆,旋即“啊”地一下,转过身来,既惊且喜道:“墨……墨先生是你?你,你怎么来了?你还活着!”墨丹石看了眼她手中那盆黑玉似的花朵,凄凉一笑道:“是黑色曼佗罗。南宫最喜欢的,难为你还一直在照料着。”

  菁儿叹道:“我打小便跟着小姐,她喜欢什么,我哪会不知道。这株黑色曼佗罗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她虽然不在了,但我总觉得她还会回来,回来再看看这花,这屋子……”墨丹石眼眶子一热,泪水差点便要落了下来,多年前那个刁蛮小姐的一颦一笑仍是这般的真切,历历在目。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年在花会上第一次与她相遇。她穿着墨色的衫子,白玉似的手上捧着株黑色的曼佗罗,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透着股难以描摹的狡黠。那时她才不过十三岁,但在他眼里却是如此的摄人心魄。没多久,他便委身于溟月山庄,成了南宫老庄主手下的一名清客。

  然而南宫小姐,那个视天下男子为浊物的少女又怎会对他青睐有加?偶尔与他说上几句话,语气也是淡淡的。可是对于一个痴情之人来说,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了。日子就这么渐渐地流逝着,直到有一天,小姐身边多了一个姓公孙的男子。她是那么热切而又痛苦地爱恋着公孙。甚至,甚至为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多么强烈的爱,就如同盆中黑色的曼佗罗,尽情绽放之后便枯萎,衰竭了……

  每当想起这些,墨丹石的心就仿佛刀割一般,止不住的生疼。

  只听菁儿又道:“那年公孙姑爷刚娶了新夫人不久,府里便传出小姐……小姐与先生有私情……唉,那会儿小姐心里的苦我明白,她对姑爷的情我也是决计相信的。可是,我就不懂为何,为何她宁可死不向老爷说清楚。”

  墨丹石苦笑道:“她那倔强的性儿又怎会主动向人解释,又或许……”他微微一怔,欲言又止,心道:或许她早已抱了必死之心,想借情郎之手来了结自己的性命,结束这段无望的爱恋。

  小楼内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玉人虽逝,但当年种种却早已散落在屋子的每一角落,挥之不去。

  墨丹石痴立半晌,方才从怀中取出南宫小姐的灵位,置于香案之上,泫然道:“都那么久了,她也该回家啦。”言语中柔情无限,伤痛无限。菁儿见他这般心下也自酸楚,劝慰道:“墨先生你也别太伤心才好。”

  墨丹石摇头不语,默默地吹起了玉箫。箫声切切,刻人心骨,仿佛在诉说着一份伟大而又卑微的衷肠。

  忽听背后一人朗声道:“墨先生这般痴情,想来那南宫小姐泉下有知也定是大感欣慰。”

  轻罗影动,裙袂摇曳。咫尺间,一名青衣少女俏立崖顶,山风拂过,青丝瑟瑟,零落的山花扑洒在她那清寒的脸上愈添几分萧疏。

  墨丹石略感惊奇随即平静道:“是周姑娘,你怎么来了?”

  周韵清淡然一笑,眸子里流光宛转,却是说不尽的凄恻,“我来,只是想问墨先生一句话?”

  “什么话?”墨丹石抚了抚玉箫上的那个“心”字,若有所思。

  周韵清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那只‘玉蝴蝶’到底是谁?”

  墨丹石幽幽道:“这个你又何苦知道呢?”

  周韵清涩然道:“先生与他也算是多年知交,这当中的原委想来你也是知晓的。我只想问个清楚,好过这不明不白的活着。”

  墨丹石望着手中的玉箫,意味深长道:“传说只要在心爱之人面前吹动这管玉箫他(她)便会与你相守到老。可惜有的时候,无论你吹上百次、千次、万次始终唤不回那颗心。不是唤不回,而是那颗心已经满了,无法再为旁人所开启……”

  周韵清身子一寒,其实这个答案她早已料到,只是还隐隐抱着一丝奢望,不愿相信。 眼下她只觉得整颗心被抽空了似的,飘飘荡荡,无所依据。夕阳西下,云霞烂漫,余辉落在她身上,也变做了冰冷的月光。

  隐隐的,小楼内传来墨丹石的声音:“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周韵清反复体味,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长安的五月在流年中渐渐褪逝,而黑色曼佗罗却已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