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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永别
我姑姑说走就真的走了。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太阳下山已经好一会儿,因此天有些许的阴沉。我象往常一样在学校里上了一天的课后,正准备回家去。谁知,我刚出校门,发现我母亲正站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母亲的身后停着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那是我父亲的车。我父亲就在车子里面,他现在已升为正局长了。 我一看到我母亲,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自上次和雷丁一起在爷爷家住到上学时才回家却发现母亲搬去了她的公司住后,两个多月来,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我母亲。今天她的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她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我的学校门口,无疑令我非常吃惊而不安。我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才使母亲会特地跑到这里来找我。尤其是当我看到我父亲时,我的心里更是阴云密布。我以为是我爷爷或者是我奶奶出了什么事。 我压根没有想到是我姑姑死了。因为,自上个学期她来学校看了我以后,后来我又见了她一次。那一次她的气色似乎要比前一次好一点儿,虽然她的情绪表现得比较低落——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低落。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而且一点迹象都没有的样子,也没有跟我告一下别。 看起来她是故意不想让我难过,或者说是我太不在意她太没心眼对她的表现太迟钝太不敏感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她自己早已有预感,她那一天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一种预感的症状。但是,我却什么也不觉得。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姑姑又象往年一样及时地为我准备了过生日的一切。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带我去任何地方玩(毕竟我已是上初三的人了)。她为我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篇她刚刚完成的小说。她说这篇小说是她专门写给我看的。小说写在一本高级而精致的黑色记事本里。大概有七八万字左右。小说的题目叫《东风西风》。 姑姑告诉我这是她最后的小说。她准备从此以后不再写小说了。当时,我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写了二十几年将近三十年的小说,已经写厌了,也没有东西可写了。 我听她那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我想了一会儿后对她说,怎么会没有东西写呢?社会在不停地变,故事在不断地发生,可写的东西应该还是很多的。我还说,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天赋,其实我都很想做一个象你这样专门写儿童小说的作家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对我姑姑已经有了一种崇拜的心理。 我姑姑听了我说的话似乎很感动的样子,凄然地向我笑了笑说,别傻了,小孩子。现在的时代多么好,有许多职业既轻松又有趣,而且收入又高,很适合女孩子去做。不象写小说,既枯燥乏味又得有非凡的耐心,同时还得有丰富的想象力加扎实的文字功底。然而,当你写完了东西,如果事先不了解情况的话,投稿投错了编辑部,你写的东西恰好不对那个编辑部部的编辑的胃口。你的小说就出版不了。如果你的小说出版了,你又得担心有没有人看你写的东西,那小说到底卖得了还是卖不了。总之,干这一行,你的脑细胞与别人相比,在同一时间内不知要多消耗多少要早蓑败多少。不象有的职业,只要女孩子脸蛋漂亮,稍为读过一点书,不至于说话象疯子一样就可以拿钱过好日子。当作家首先得有当和尚六亲不认的的决心,其次还得有和尚甘于清心寡欲誓不为凡尘的荣华富贵享乐而心动的毅力,最后就是坚信自己必能超凡脱俗立地成佛------- 我姑姑一套禅经似的解释让我目瞪口呆。一个令那么多人崇拜并且写出了许多令人着迷的的儿童小说的女作家竟是这样评判自己从事了二十多年的事业和理想追求。原来写小说这么没劲,怪不得你不想写了,我恍然大悟的样子。 也不是说没劲不想写,我姑姑忧伤地说,实是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所以才不想写。其实当你投入进去在写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和想法。可是,当你停下来回到现实生活中时候,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就非常明显地会来告诉你,嘲笑你有时甚至作弄你。 怎么会这样呢?我没有亲身的体验,当然无法理解姑姑所说的一切。 你以后看看这本书吧,到时候也许就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其实,我说的并不是单指写小说是这个样子,做别的事也一样的,如果你把心都交给了它,就与人出家当和尚没什么两样。我姑姑叹了一口气下了结论。 那倒也是。我似明非明地附和道。我没有想过将来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象我姑姑一样的作家,也许则不是。 不过,你现在不必去想那么多,你现在的关键就是把书读好。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吧?这话是她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愿意成为象你这样的作家的。我似乎想要安慰她,言不由衷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你变得懂事了。姑姑则由衷地夸了我一句。 我的心里一阵感动,眼睛不由又潮湿了,为自己也为姑姑。 后来,我们只是手挽着手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又一阵。我姑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因为她总是不停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她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好几次我也象她看我那样看着她。我希望从她的眼睛里能读懂她想表达的东西。可是,当我看她时,她总是将视线移向不可及的远方,好象她正在思念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而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读懂。 我们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直到天黑了,我们才在路边的小吃摊上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填饱肚子了事。当时看着我姑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以为她没什么事了。 没想到,我和我姑姑在街头小吃摊上的唯一一次用餐,竟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我母亲见到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向我父亲的车走去。我稍为迟疑了一下后跟着我母亲走向我父亲的桑塔纳轿车。我父亲已从车上下来为我们打开了后车门正站在车门旁等着我们。母亲让我先上了车,然后才是她自己。我父亲替我们关上了车门后,自己上了驾驶室就发动了车。车子缓缓地启动,很快就离开了它原来着地的那个地方。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坐在我父亲的这辆车里,并没有我平时所想象的那种非同寻常的舒适感觉。我只觉得我是跟两个陌生人坐在一个根本没有距离的空间里,空调所带来的凉爽丝毫没有调节紧张又压抑的气氛。一种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窒息感很快就包围了我。我感觉好象我就要死了一样。 我一阵晕眩,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之后,我姑姑的葬礼早已结束。其实,她的葬礼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因为她事先就给她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留了话——那位朋友也是一位作家。不过,那位朋友不写儿童小说,她专门写性体验一类的小说。后来我在到国外求学的时候,曾看到一张介绍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地下小报上说,她是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最大胆最彻底最富有性经验的也是最前卫的女性作家,也是将写作和生活结合得最完美的作家——她小说的“灵感”全部来自于她亲身的体验。那张小报上还提到了我姑姑的名字,说我姑姑——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著儿童小说最多对儿童心理最了解的女作家,就是这位中国现当代最前卫女性作家的好朋友。正是这位最前卫的性小说作家在最后完成了儿童作家唯一自己不能完成的一件事——指的是通知殡仪馆的事。那报上还说了一句非常暧昧的话,说这位写性小说的作家,不仅仅与各种各样的异性之间进行了切身的性体验,与同性之间也有切身的经历。可想而知,性小说女作家与儿童小说作家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文章最后又给读者提了一个探讨性的问题,说为什么同是女性作家,一个英年早逝,一个却长生不衰呢? 看完那篇文章后,我并没有去想那文章的真实性,也不在意文章里面对我姑姑的评价,就象我现在不在乎我自己的生世一样。只是它再一次引起了我久违的伤感。是啊,为什么同是作家,我姑姑的那个作家朋友至今仍象美人鱼一样非常鲜活地在这个世界上——我刚刚从报上一则可告消息得知她现在正旅居美国和加拿大之间,而我姑姑却那么早就走了呢? 我姑姑在留言上说,她死后一定不要举行什么仪式,以免惊动那些崇拜她的读者,引起他们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她说她已经委托殡仪馆为她办理一切后事。只要在她死后给殡仪馆打个电话——她无法知道她死的准确时间,不然连这个她也可以自己事先通知他们。然后通知她的家里人一声就可以了。 那位朋友就按照我姑姑所交代的那样先是通知了殡仪馆,然后才通知了我爷爷和奶奶。后我爷爷再通知了我父亲和我伯父他们——不过他们没有来。我伯父伯母都身居要职,而且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时候正为出国移民忙得不亦乐乎,对于我姑姑的死根本没有什么反应,自然不会从北京赶回来参加我姑姑这么一个写儿童小说的作家的葬礼——我伯父经常有幸代表他的单位参加一些比我姑姑重要得多的大人物的葬礼。而我堂兄正是为升学奋斗的时候当然更不可能来,虽然他一度非常崇拜我的姑姑 。我父亲通知了我母亲,最后才是我。 而我还是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就象我的堂兄一样。倒是雷丁替我参加了姑姑的葬礼。 我醒来后雷丁告诉我,我姑姑的死最后还是惊动了不少人。市作协市妇联儿童文学研究会儿童福利院敬老院希望工程委员会以及残疾人协会等单位都派人分别送来了花圈和写着悼词的微型纪念碑,还有部分特别崇拜她的本市读者则一律送了鲜花。作协妇联及儿童文学研究会送的花圈上的悼词无非就是肯定和赞扬了她在创作上的成就和作为妇女的一分子为社会创造了不少宝贵的精神财富之类的恭维话;而儿童福利院敬老院希望工程等几家单位是因为我姑姑分别给他们捐过数量不等的钱,因此分别送了在时间上比花圈和鲜花之类有具较长意义的纪念牌。纪念牌上简明扼要地写上了几个表达他们心意的字,以表示对我姑姑富有爱心的感谢和肯定,同时也为了将此精神发扬广大。 一个星期后,在雷丁的陪同下我抽空去墓地看了一次我姑姑。那些用鲜花做的花圈早已支离破碎,七倒八歪得不成样子。几块薄薄的细长的用大理石和花岗石做的纪念牌倒依然泛着微微的幽光,就好象我姑姑生前的脸。它们并排地斜置在我姑姑墓前正中的位置上,就象虔诚的信徒跪在神前祷告一样,纪念碑上那简短的悼词就是他们的祷告词,它们分别是:大家永远的母亲!我们共同的女儿!最有爱心的作家!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在我姑姑刚死不久那会儿,她的有几本小说被连续重新出版了好几次。直到崇拜她的那些人基本上手头都有了她的书并且也渐渐忘掉了她,才停止了再版。后来,她的书就再也没有被原先那些正式出版过的出版社重新出版。因为,市面上盗版的书越来越多,正规出版社的书由于价格上始终没法降到和盗版书一样低,根本没有竞争力。因此只好放弃曾经为他们带来过高额利润的那些特殊商品的再生产。现在的儿童除了能在街头书摊上看到错别字连篇文句不通纸质粗糙低劣,封面上写着大大的书名和作家的名字,里面却是用六号以下字体印刷的盗版“文集”外,已经很难从正规的图书馆看到我姑姑写的以前那样封面设计漂亮、插图精美、无论印刷纸张都非常优良的单行本小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