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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叨令

  老歪欠了欠身,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来,打着,衔在嘴里,吧达吧达抽将起来。而此时的青海似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刺耳的唢呐声,不明白那帮人为何把噪音都听成了天籁,就皱了皱眉头,随手捡起一粒石子,朝楼下使劲地掷了去。

  老歪继续回忆:“中学下学以后,父亲把我送到了山东省外爷家,我跟着舅舅学了两年零三个月的针灸。自以为学得很精深,一次给患者扎针的时候不留神扎坏了人家的胆囊,结果病人回到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病人的家属把这‘人命账’算到了我头上,要我赔偿大笔的‘索命费’,不然就要告到法院对簿公堂。在舅舅的建议下,我星夜逃出了山东省,返回了安徽老家,在家足不出户一呆便是三年。这三年里,我一来帮母亲务农,下地劳作;二来跟父亲学手艺,当木匠。那年月,我常常一个人推着架子车赶到集市上兜售自做的小凳子、小椅子,风雨之苦吃了不少,钞票却是没有赚得多少。之后又帮大哥开的砖厂烧了一年青砖,然后跟随姐夫到山西贩卖土豆,期间我很草率地结了婚。”

  青海听到最后一句话,猛然“啊”了一声,道:“结婚成亲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而言都是一生中的大事,怎么可以草草了事呢?想必其中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也不能这么说。”老歪娓娓道来:“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领取结婚证那年,我二十三,她二十五,她是比我整整大上两岁的。当时的媒婆是我二大娘,是个大嘴岔子,说起事儿来,一套套的,全是她的理儿。姑娘是西村的许豆腐家的女儿,模样一般般,不过心底善良,人也瓷实。我妈说这种女人能理家呢!她的名子叫许小慧,挺文静的一个名儿。她家生产的豆腐全乡闻名,人尽皆知,我家逢年过节啥的都还买她家的豆腐哩。我记得我们相亲的时候,我和她都来到了二大娘家,我看到二大娘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子,然后转头说,你们娃娃聊吧,大娘我还有点事儿。就迈步走了。当时我显得特别紧张,并且我能感觉得出,她也是特别紧张,二人都耷拉着头不言声,气氛弄得相当尴尬。估计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吧,她是忍不住先开口了。她问我多大年龄,我回答说二十三岁。她说我比你大两岁,你得喊我姐呢。我愕然。她问我都学过哪些手艺,我回答说有木工、瓦工、医术。她问我喜不喜欢吃她家做的豆腐,我回答说喜欢,常买。她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我回答说有父亲、母亲、大哥、大姐还有我。她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回答说先跟着姐夫跑生意,赚了钱就翻盖自家的房子,然后娶媳妇,生儿育女,然后继续跑生意,继续赚钱,把日子过滋润。她问我娶媳妇要娶什么样儿的,我回答说健康、有力气的,能照顾老小、为人实在的,不打骂公婆、孝顺的。她问我对她怎么看法,我回答说挺好,比我想象中的美好,没我想象中的美丽。她问我能和她处对象吗,我说成,处就处,谁怕谁。于是这事就算订了下来。

  “我们处了约莫两个来月,中间约会了二十六次,一起吃了四十顿饭,我付了三十三次钱,她付了七次。赶了五次城,买了一百零九块的衣服、鞋袜。当年的农历十一月一日,我们俩结了婚,置办了二十桌酒席,赔进去八十八块钱。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账册上,一丝一毫都不会出差错。”

  青海一拍大腿,道:“老哥你真是个细心人,这些陈年旧账你也记忆尤新,叫我不佩服你都不行哩!”

  “唉!别提了!”老歪叹道:“那年头过日子都得掰着手指过啊,我也是穷得发疯呀。把许小慧娶回家里以后,我就跟着姐夫跑去山西日弄生意去了,家里的事情也就没有余暇再顾及。姐夫是个粗人,不是很懂买卖上的事儿。不过他拥有一辆老式的解放牌汔车,这车的载货量很大,一次能拉十几吨土豆,因此来回一趟能捞下三百多块钱呢。我是给姐夫押车,那时我还不会开。我们在山西和安徽两地之间往返了将近五年,钱是赚了不少,七万多块,可是由于我的一次粗心大意,五年的心血全他妈泡汤了。

  “是的,我开车撞了人。跑车的人最害怕出车祸,可这车祸对于所有司机都是一样,不想发生却难以避免。并且我撞的不是普通的行人,这人是当地的一位副省长的公子。跟着姐夫跑车的最后一年,我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开车。我那时候是初生牛犊不所虎,开起车来虎虎生风,毫无顾忌,甚至横冲直闯,信马由缰。结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就给万一了,我撞了人。当我听到汽车呼啸而过、人声凄惨嚎叫的时候,我后怕得连尿都流出来了。我知道这一次将是后患无穷了。当时我把车子一口气开出了数百里,以为出了省界就会万事大吉,谁料到我的车牍号竟被一位目击者记下了,结果车子尚未到达目的地,路上就被一辆警车截下,人车都给扣留了。”

  青海咂了咂了两下嘴巴,说:“真个是匪夷所思。这件事情后来怎么处理的?那位副省长不会善罢甘休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老歪说:“警察把我弄到局子里录口供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家伙并没有给撞死,不过一条腿是没了,送到医院便给锯掉了。副省长说话了,他给我两条路选择,要么赔款二十万块人民币,要么也锯掉一条腿,一腿抵一腿。我没辙了,我欲哭无泪,我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我不愿意再像我爸那样一辈子靠拐杖活着。可是我又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块钱啊?!甭说二十万,十万我也拿不出来啊!我姐夫给我出了主意,他让我去求那位副省长,低声下气地求,卑躬屈膝地求,尽量减轻些赔偿的金额,我说行,就冒冒失失地去了。我先到医院看望了那被我撞成残废的家伙,我给他买了很多的水果、鸡蛋,我跪在他的面前一个劲儿地掴自己的嘴巴,我承认是我错了,请他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一个农民的儿子实在拿不出二十万块钱来。那小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跟我装尸体,不久他那当副省长的老子来了,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昏天黑地稀里哗啦。他说他现在已是残疾人了也不想活了还不如挖个坑儿埋了算了。副省长爱子心切,问我这事儿怎么了结,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们锯我的腿,我一个农民,如果没了腿,以后还怎么下地干活养家糊口啊。副省长说那你就准备二十万块的赔款吧。我说你就是把我全家人都卖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副省长拉下脸来,冷冰冰地说了句,那你就等着翘蹄吧。然后甩甩袖子就走人了。我自然不敢走,走也走不脱,跪了一天一夜,那小子真他妈的铁石心肠啊,自始至终瞅都没瞅我一眼。后来我跪到四肢麻木头脑昏沉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我姐夫接回了家里。姐夫告诉我,事情解决了。我问是如何解决的,姐夫说,赔钱了呗。我问赔了多少,姐夫说,七万八千六百三十四块,银行里的存折都被人家拿走了。我一下子就懵了,五年时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现在是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青海脑子里想象着当时情景,幽幽地说:“人生真是无常——命运总爱跟人类开玩笑。我觉得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都是有定数的,比如说你那次碰上的车祸,在我心为就是命中注定的,没有把人撞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人总是在磨难中学会成长,变得成熟,走向成功。”

  “老弟所言甚是!”老歪双掌互击了一下,“我是感同身受啊。那次车祸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开车了,有时候一见到汽车或发生的车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不行。三十岁上,我联系了几个同村青年,到了广东的深圳打工,在一家码头给人家装卸货物,一干又是三年。之后回乡,做起了猪肉生意,为一家肉联厂提供新鲜猪肉,也没怎么赚到钱。而且这期间不知被质检部门的工作人员查了多少回。他们老是怀疑我的猪肉注水、过期、变质或来路不明,基本上是查一回罚一回款,我没奈何,这生意做了不到半年,便也偃旗息鼓了。”

  青海笑道:“老哥也够多灾多难的了,干一行砸一行,叫人不同情都不行。不过好事总是多磨,古人怎么说来着,哦,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美好生活的到来总是千回百折,历尽艰辛。但是只要不放弃,希望总还是有的。”

  老歪嘴角努力咧了下,说:“是,你说的在理儿。不过也不尽然。我为我所规划的美好生活苦苦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愣是没混出个所以然来,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八成将来还是如此。我就不禁纳闷了,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别人都功成名就发家致富了,为何我还是与财富无缘、穷酸落魄的老样子?是不是我的命不好,命里没有享乐的福份?”

  “事业的成功,单靠一味地拼搏远远不够,它还需要智慧和机遇的配合。”青海打了个比方,“同样是打拼,有的人穷极一生却颗粒无收,有的人三五时日便满载而归。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老歪使劲点了点头,说:“我懂了。许小慧有事没事常往镇上教堂里跑,我知道她是信了耶稣,她去守礼拜的。我以前老嘲笑她无知没文化,说这世上哪来的神神鬼鬼,但是后来我也信奉了基督教,因为我觉得,人活着有信仰总比没信仰好。最起码我的心里有了盼头儿,是主耶稣赐予了我盼头儿,它说,甘露总在风雨之后。我听信了主的话,我做起事来才有了动力,有了动力我才能隐忍而坚强地活下去。”

  青海接着老歪的话,想起了一句名言:“伟大的人为了事业而苟且地活着,卑微的人为了事业而高尚地死去,死亡体现不了一个人的生存价值,只有活着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从而为人类为社会创造出更多有意义的价值空间。”

  老歪竖起了大拇指:“兄弟说的真好,不过我有我的困惑啊!三十五岁以来,我卖过红薯,办过渔塘,搞过促销,学过缝纫,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多挣些钱,养家糊口。如今我跟着杨昆明四处揽工,也是为了一个钱字。杨家兄弟虽然待我不薄,可我深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资本家都是以榨取工人阶级的劳动剩余价值为生存途径的,杨昆明不是资本家却胜过资本家,他的心黑着呢。我打算再跟着他干个三年五载,孩子们都大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做爹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娃儿们忍饥挨饿遭人贱看吧。四十岁之后我想在村里办个养鸡场,到时候资金够不够人手齐不齐都是未知数,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青海不能苟同老歪选择的人生方式,又无奈指不出他包括自己今后该走的方向,便感叹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除去吃喝拉撒睡,余下的时间真的是少之又少。估计也就一万多天吧。消耗一天就等于向死亡的坟墓靠近一天,想想真是可怕,人生何其苦短啊!”

  老歪说:“依你的年龄,是不应当有此感慨,你二十岁不到,风华正茂,人生之路还长远着呢!你要想方没法证明给别人看,你是强者,不是懦夫!”

  “感谢你对我的勉励,我一直在为我的梦想努力着。”青海是发自肺腑地言说,其实他应该感谢的又何止老歪一人。

  这时老歪现出了质朴的笑脸,说:“老哥我祝你早日实现心中的追求,事业有成之时可别忘记了老哥哥啊!”

  “哪能啊,”青海说,“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视你为我的知己,知己不以年龄身份论,我觉得能在这里遇见你结交你,真是一件另人无比高兴的事情。”

  “我想我也是。”老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