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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以德行商范忠庭雄心再生双喜临门堡门坡结帐分红
代州府天延村铺柜北上大同府首次股金分红“大东道”由于范理阳与彭玉媚的婚期,范成德当即拍板,将腊月二十分红大会改为两人婚期的第二日,即正月十五。范理阳与彭玉媚的喜事传到天延村,范家上下自是欢欣异常。大同府粮铺联号十三万石粮草除以近七万石划拨彭世农,依契上供外,其余近五万余石,范忠庭拿出一万石平价投入大同府市面,从根本上抑制了粮食价钱暴涨的势头,受到大同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的一致称道。大同知府亲授“以德治商”的烫金牌匾,高悬“天德成”粮铺。范家生意自此如火中天。当日,大同商界“协道会”成立,彭世农牵头,与商众一致推举范忠庭为“协道会”会长,范忠庭虽推辞再三,终不得脱,便只好就任。虽说这不过是虚衔,不领俸金,不事商务,却是多少商家征战一生、莫不翘首以盼的大荣幸,无不以此为光宗耀祖、典仪毕生的绝好印证,恰比了那十年寒窗苦读终有“进士”及弟、夸官巡街的派头儿,竟是毫不逊色。范家铺柜取得全胜、大获盈利尚自不说,却又顺手将彭家祸端一笔根除,此等义举别是商家百姓士绅,就是官府中人谈起来,莫不为范家胸襟交口称道、赞赏有加。 正在此时,范理阳与彭玉媚的婚事便提上议事程序来。自当日彭家遭辱、玉媚愤然自尽及彭家生死存亡一劫,两人心心相印、绵绵之情愈是不可掩饰。范忠庭当即商定,给两人完婚。原是范忠庭决计当了媒人,定了这婚事,可信传到天延村,却被范成德一口否了。照了习俗,这媒约当由齐全家人或正经媒婆定得来,范忠庭妻子早逝,缺了“一角”。无奈之下,范忠庭只好另寻媒人。彭世农不以为然,称这事原是两人有意,自成佳话,有无媒人原不重要。恰范成德率众再次北上巡铺,听了此信,当即笑呵呵道: “彭东家,我范成德当这媒人如何?” 这婚事便一锤子定了。 范理阳、彭玉媚自是喜不自胜,却仍不得按捺了性子,静候那程序一步一步来。 依了晋北婚嫁之俗,这“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步骤是过了,至于门当户对,大同商界早已传得疯了“范彭两家结亲实是近年来各商铺少有的幸事”。所谓“官攀官、宦攀宦,讨吃攀的叫街汉”,总是对应了的。通婚联姻,全部过程竟一个不拉。 范忠庭与彭世农如期供应军粮,诸事完毕之后。范成德出面上门提婚,与彭世农互开生辰八字,象模象样的花十两银子请了算命先生从属相、五行、忌犯等方面推算有无冲克,是谓合婚。至于冲克与否,大家却不当回事,相视一笑了事,局外人更是不明就里。 合婚后,便是传契。范成德原计划在大同府呆三天,恰经了这事,便决定多呆两天。彭世农特邀范成德住进彭家大院,任谁不知两个老人商议些什么。第二日,便定了彭玉媚所要一百两银子的彩礼、一百两银子的首饰钱。这数目原不过是个象征的意思。范成德早已传出话来:要在天延村为范理阳与彭玉媚办个隆隆重重重的事宴出来。待范理阳与彭玉媚各备红书庚贴,将姓名生辰彩礼等写了上面,如契约作为信物和凭证传换,择日便在“天香居”酒楼,请了彭世农出席,范成德与商界各要人作陪。其时,范理阳当庭拜见彭世农,岳父当场掏红包给予见面礼,范理阳须当众人面拆开唱念,当念至“一万两”银子时,全场莫不雷动。 范理阳当即跪倒在地,将红包举至头顶,恭恭敬敬奉了道:“岳丈大人,此等重礼理阳实不敢受,且请岳丈大人收了去。” 彭世农哈哈大笑,对亦百思不解的范成德道:“范老东家,有所不知,当日理阳初入大同曾给我铺题匾,一字百两却分文不取,实是当日我便看重了他。曾想许以重金招了他入我彭家铺柜,给他五厘身股,铺柜随他选。今虽未得愿,却意外招了女婿,范老东家,你倒说说,这女婿贵重些还是掌柜贵重些?”便将当日范理阳下场题字的事件作了简要说略。范成德摇头,指了彭世农道:“你这亲家甚是有心计,竟要挖了范家墙角,亏你想得出这主意来!”彭世农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范老东家,你倒评评这个理,我按掌柜分红给他股金给他,多了么!” 范成德笑道:“这实不多,理阳,既是你岳丈之意,你当收了去。”众人纷纷笑道:“还不谢了岳丈大人!” 范理阳这才深深拜了。 “范理阳,你要记着!”突地彭世农喝道,将众人吓了一跳。 彭世农绷紧了脸道:“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今日当着范老东家及各位商铺同仁的面,我将玉媚一生托了给你,你定要善待她。你要记得,岂是我将女儿整个给了你,实是将我彭世农的性命交了你!晓得么!如有欺负,别是我彭世农不容你,就是范老东家亦不会坐视不管!”范理阳郑重地磕了头道:“请岳丈大人、范老东家放心,理阳此生定与玉媚长相厮守、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彭世农点点头,道:“你要竭尽全力帮衬少东家成其伟业,今日当了范老东家的面,我且多说几句,定要恪守职责,圆范老东家的想头!范老东家,天延村建起范家院落来,别是你先早早入住,当不要忘了我老彭!” 范成德一拱手道,大笑道:“若真有那一天,上梁之日,我便请彭老东家入席,如何!”彭世农笑道:“好,今日权是个约定!我在大同府就等这个信!” 一时,订婚饭上齐,看那席面却合了大同、代州府繁峙县的习俗,一律以主食为油炸糕、糖饼,取高升、甜美之意。尚在饭间,范家便馈赠长命钱,首饰和油糕、糖饼等礼物。彭家亦回赠红糖、豆子、帽子等,以寓甜美、生发之意。订婚宴间,双方定于明年正月十四为两人完婚。 康熙十一年,晋北大同一带普降大雪,仅是连降三天以上的雪就有四五场之多,气候极是寒冷。整个大同府城内城外官道、街面好似压根儿就一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未曾化解过。街道、巷弄间一时成了孩童们玩冰车、坐雪橇、打“猴儿”、转陀螺的绝好地。由南到北,从东到西,望眼远近,一片白皑皑的世界。雪天渐长,风却比往年小了许多,便是有也少了刺骨入髓的劲头,反倒不觉得天冷了。只因了那雪,出门虽不方便些,干脆在家守了热炕头,老婆娃娃一处坐了,聊年景、说闲话,却是少有的逍遥自在。 腊月二十三一过,已是渐近年根,家家户户忙着赶制年货。沿街面临时搭建的豆腐坊、粉坊、糖饼铺密密挨了,从早到晚,整个街面上方热气腾腾、饼香扑鼻,逗弄得孩子们早没了玩的心思,齐齐聚了在饼铺前眼巴巴地看那出廒入廒的活计,却也略可解馋。逢着大气做饼东家,就热廒里取一块酥饼出来,扳了数份,一人一小块,孩子们接了便一哄而散。那没吃到的便垂头丧气地又奔了做豆腐坊内,等着豆腐出锅,讨一碗烫嘴的“豆腐脑”喝。 往年孩子们最是热乎的糖葫芦串的生意却是冷清了不少。北大街世代以做糖葫芦生意闻名晋北大同府近百年的王记“串串香”专营糖葫芦店内,破天荒地支使了伙计扛了糖葫芦串上街叫卖,若在往年,早有小贩们一大早过来抢得精光。 门前支了一架高大的插满了糖葫芦的高梁捆,王和平当铺展了躺椅,脚前点了一盆脚炉,闭目养神。 “掌柜的,来两串糖葫芦串。”门外有人叫道。王和平一激灵,心里多少有些慰藉,总是有生意来了,这该是个好兆头。答应一声,便往出走,竟险些将脚下燃得兀自熊熊的脚炉连盆带火踢翻。 “呀,原来是范家掌柜,彭家小姐,你们当是稀客,倒来照顾我这小本生意来了。这实是我‘串串香’铺柜的喜气,拿两串去吃便是了!”王和平说着,一头却自接了范理阳递给的四文钱来,喜滋滋的揣了怀里,便跑回铺里扛了条凳出来,站凳子上选了高处两串极大的糖串。 彭玉媚笑道:“王掌柜,你倒把最长最大的插了上面去,谁买你的够得着么?”王和平一边拨那葫芦串边道:“彭小姐,您还甭说,这倒受了他们范家铺柜的启发,别看这般插势,却是有说法。” 范理阳奇道:“却有些什么说法?”王掌柜下来,道:“插得高了一来大人小孩够不着;二来取个永有最大的意思在里头。这做生意总得琢磨个道道,让人看了,那糖葫芦好大个,永远吃不着,却是个大招牌!” 两人听了大笑。一人执了一串糖葫芦,回头却见身后早聚了两三个半大小孩子,盯了两人兀自不住吞咽口水。彭玉媚与范理阳相视一笑,便回头道:“王掌柜,这娃娃们一人一串!你却要将那杆子放倒了,让他们挑!”王和平一听,乐了:“好,好,今我放杆让他们挑去!”听得这边有免费糖葫芦吃,临街上迅即跑过来一群娃娃们。彭玉媚干脆将一两银子递了给王掌柜,连杆子一并拨了,与范理阳两人挑了,任由娃娃们一人一根。 “来,吃,吃!”两人如似小孩子般一人嘴里含了一串,却忙着给孩子分发。 “小心那马!”突地有人高叫。 范理阳与彭玉媚眼见对面跑过一匹马来,许是街面光滑,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马上之人不敢过份牵缰,见前方有小孩,那马上汉子猛地一勒缰,马蹄一个收拾不住,竟前蹄失控,滑倒在地,马上汉子啊呀一声从马头上滚落在地! 范理阳大惊,忙将手中的杆子交了彭玉媚手里,跑过去将那汉子扶起:“怎么着,伤了么?”那汉子道:“不碍事儿。”一抬头两人突地大笑: “理阳兄弟!”“云鹏大哥!” 两人紧紧抱了站起来。范理阳抹了把险些涌出泪水的脸,道:“我当云鹏大哥赌了气,不理兄弟我了!”贺云鹏亦是感慨万千,道:“兄弟说哪里话来,少东家他们在么?快快回去再说!”一扭头,看见彭玉媚,笑道:“这是彭家小姐么?”彭玉媚笑着不言语。范理阳道:“现下是我媳妇了!”彭玉媚嗔道:“还没过门,谁是你的媳妇!”贺云鹏笑道:“哥哥当贺你,改日我送你们些礼物。” 当下,三人一同相跟着往回返。 一进门堂,范理阳叫嚷道:“少东家,你倒看看谁来了!”范忠庭一抬头,忙从炕上一跃而起,喜道:“云鹏兄弟,想死哥哥了!”贺云鹏接过彭玉媚倒的水来,喝了一口道:“少东家,莫大的机缘!”范忠庭道:“兄弟,且坐下来,慢慢说。我却奇了,这大的雪,五台山的路早封了,你如何出得来?”贺云鹏笑道:“这大同好大雪,繁峙一带却少,我没从鸿门岩过,绕了张先生沟,一路从东山底、峪口一带过来的,虽说远了些,却省了事。鸿门岩六月飞雪的地带,哪里敢走?”范理阳道:“你倒说说,什么机缘?”贺云鹏道:“我在五台山和姜大哥等人在一处,姜大哥已于秋下在台怀镇开了一家小店面。在台怀镇一带,却是疯传了康熙爷巡幸的传奇!自康熙爷亲政以来,已是两次巡幸五台山了!”范忠庭心里咯噔一下,道:“这佛家极地,按说便是皇上信佛,却是几年间竟上得两趟,想是有些什么原因。”贺云鹏道:“管他什么原因,总是听姜大哥及当地村民说起,莫不是一件盛景,偌大的排场,光是启程、仪仗、住宿、吃喝等一体事项竟耗费达百万银子!”范理阳一听:“百万两,我的娘呀。”范忠庭浓眉一挑道:“不知这百万如何花费?”贺云鹏一拍大腿道:“我和姜大哥计议了半天,顿悟:这就是莫大的机缘。因当地人穷,交通不便利,支应竟是从省府、忻州府一带车马人驮过来,想想那路程竟比我等繁峙远了多少,豆腐都他娘的都成了肉价钱了。还有至为重要一点,就是听说明年或后年还要上五台山!”范理阳道:“你如何得知?”贺云鹏道:“明年春后,省府已决定在五台山建行宫了,这行宫谁住?”范忠庭低头思谋了一阵,突地一转身道:“明年,南上五台山,创一番天地出来!” 范理阳至此方悟,自是高兴,便站起来道:“这第一趟,我范理阳当是走定了,顺便看看那五台山的盛景,听听晨钟暮鼓,想来自是甚惬意的事!”范忠庭笑道:“不过,现下尚有重要的事须了了。”贺云鹏与范理阳奇道:“少东家,说说什么重要的事体?”范忠庭抬头看一眼彭玉媚,道:“你得先把玉媚妹子娶过来吧!”说毕,众人大笑。 眼瞅着离结婚的日子没多少天了,范理阳却是越觉得日头升得早落得迟,心里头炭火般灼得不行,恨不得立马便是正月十四。 年节一过,总算过了破五。按约定日子,大同范家各商户齐齐关门歇业,掌柜的、有头有脸的伙计们纷纷开始打点行装,彭世农早备了车马,光是行李、嫁妆等用具便备了三架大车,连同范家商铺车马,竟是整整组了有十八架大车的车队。范忠庭等人自会了一车,彭世农自与女儿坐了一车。初五一大早,车队便出了大同城,奔向南来。 一路景色自不细述。一路颠簸,初七午后,车队众人从砂河打尖吃过了饭正自小睡,忽听得外面范理阳叫道:“少东家,范老东家出村接我们来了!” 众人纷纷起来,探出车外,突觉一阵亮堂。阳婆儿当头照了,四下竟是万里晴空。远远看到灵岩寺高大的红墙便似在眼前,寺院边上的阁楼下,那一群风中站立的人,当头的不是范成德是谁! 渐近村边,车上人纷纷跑下来,徒步前行。突听得前方有人喊:“来了,来了,赶快放炮!”一时,各种火竹炮仗震天价地响将起来。也不知响了有多少,直到众人进了村里,直达堡门坡下,仍听得坡下灵岩寺旁依旧响个不住。 范理阳一进二门,突地被一人紧紧拉了,回头一看,却是一位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看了他道:“理阳哥哥,你道不识我了么?”见彭玉媚发怔,那女孩儿笑道:“玉媚嫂子,我是梅枝。”范理阳方大惊道:“竟是梅枝妹子,几年不见,成了大姑娘了!”范梅枝嘟了嘴道:“什么大姑娘小姑娘的,小心我嫁不出去!”彭玉媚笑着拉了她手道:“这般标致的人儿,哪里嫁不出去!”范梅枝轻轻撩了额前一排细碎流海儿,眼见得发下有一条长及过寸的浅伤痕。彭玉媚道:“这是咋的了?”范梅枝指了范理阳道:“嫂子倒问问理阳大哥。”范理阳便笑着说了当年撞倒梅枝,留了伤痕儿的事来。彭玉媚一听,笑道:“梅枝妹子,些许正是这伤痕,却愈显了你的特色了。不听那四大美人昭君原腿有些微跛,玉环身子肥胖,貂婵鼻子旁原有个大瘤子,至于西施竟是六指儿,比起她们来,妹子实实胜了许多!”梅枝一听喜笑颜开,仍拉了他们道:“总是要他赔我,听得理阳大哥赚了不少银子?今个娶玉媚姐姐,第一个大红包该是我的吧?就当你赔了我这失损!”范理阳哈哈笑着,在她脑门上来一个崩儿,道:“好,我准包一个大红包,就给你备着!” “梅枝,这般不晓事,快快让你理阳大哥和玉媚嫂子歇了,走了一路怪累的。”范氏过来,拉了彭玉媚道,“这娃子越大竟越是淘的历害。闻听得大同府水土好,女娃子皮肤光鲜,今见了玉媚你方信及。来,来,跟我上房里,歇起来,我们剪喜字去。” 繁峙乡俗,未过门媳妇自订婚之日原不应与婿家碰面。范理阳自知这个理,便仍由范氏拉了玉媚去。彭玉媚却不晓得,甚是不情愿,回头看一眼范理阳。范理阳冲她挤了挤眼。 天延村内,一过破五,凡大户人家便接了正月十五闹红火的营生。比如这家制轿船、那家制龙灯,这户排练高跷、那户彩演挠搁等,这准备工作不过是些做道具、扎花串等营生。每年正月期间,堡门坡总是备做“活佛”的娱乐,今年范成德便推了别家,腾出房来,全力为范理阳彭玉媚的婚事及分股会腾空。 堡门坡顶上。 彭世农在范家三进院落转了个圈,便对范成德说:“老东家,确实该扩些了,这么多人,倒有些挤了。”范成德道:“总是要费些银两的,咱晋北商家,临老莫不为建处大大的院落为幸事,却不知我范成德有没有这命相!”彭世农挽了他手道:“老东家,你铺上原有这些得力虎将,还不是几年间的事,放心,我断定,你的院落要不知超了彭家多少倍!再者,我哪里敢同范老东家比,我那院子是祖上四辈上便置起的,我实是一事无成。建起那宽宽大大的楼院来,我在此与范老东家赌一把如何?”范成德笑道:“怎么个赌法?”彭世农笑道:“用不得五年出来,你当看了。范家楼院起不来,我彭世农给你磕三个响头。如若建了起来,你范东家当得给我彭世农磕三个响头,如何?”范成德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手来,两掌击了,脆生生一响:“好,这个赌我赌了!” 两人哈哈大笑。边上进出的家人伙计见两人竟击起掌来,便纷纷扭了脸看。彭世农拍拍范成德肩,小声道:“我们快快回去,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俩个老家伙在干得什么呢!” 范成德道:“好,回去!今晚上,我请彭东家吃天延村的拿手好吃!”彭世农故作馋相道:“是什么好吃的,说来倒听听?”范成德笑道:“‘讨吃卷行李’,吃得么?”彭世农听了,道:“这名倒俗!”范成德道:“俗了么?雅是本份,俗往往是正理、成事之道。你说那银钱俗不俗,我们商家却直是奔了那俗气,还要成就些光宗耀祖的大事来!”彭世农大笑道:“好,范老东家,这‘讨吃卷行李’今我是吃定了!” 正月十三这日,从堡门坡下直到大门外搭起一个彩棚来,沿大门、二门直往里,两边均贴了喜联,时日为“安鼓”。因范理阳家境贫寒,只有一年迈母亲,已早早接了范家后院住下,范成德便总揽了婚礼大小事宜。第二天为正日,一大早应县岳振江与大营驿李树春两人负责将打扮齐整的新娘子接了出村,在灵岩寺上的阁楼下等待迎娶,不过取了“出门进村”的意思。 一直等到早饭完毕,任婚宴知客的刘掌柜站在堡门坡上大喊:“放炮,起骄喽!” 一时炮声齐鸣。范理阳早整装出来以待迎亲,这打扮却有些说头,是为“小登科”。但见新郎官身着长袍,肩上挂了十字披红,头戴一顶礼帽,上插了朵金花,俯头进一座红骄坐了,后边仍随一乘蓝骄。前边鼓乐导引,锁呐、笙、箫、锣鼓、大小云板仰天奏起,一路吹打,前往灵岩寺(代做女方家)迎娶。一出河东,龙王堂一带已聚满了人,正月十五闹红火的各家“玩艺儿”共推二十名青壮后生正挠了龙灯在泉水边朝圣,是谓“饮龙”。这原不过是每年都有的章程,众人见范家娶亲队伍出来,有人发一声喊,便大人娃娃一齐顺河道下来看热闹。 灵岩院前,连放三声炮仗,范理阳下了骄,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连作三揖,早有刘掌柜笑呵呵地从阁楼下跑出来,照例有人端了糖果过来,范理阳便伸手抓了,照人群四扬,乐得娃娃小媳妇们低了头抢糖。随后,范理阳这边有人将礼物送上,却是一条整羊腿,俗称“离娘肉”,白面一升,用一条蓝布袋装了。又有人早备了一条袋子倒白面,这倒面也有些讲究,须手握袋底留下少许,其余带走,那羊肉却必得留了彭玉媚这边,白面晚间自有用处,原是新郎新娘作拌疙瘩时用,称“儿女疙瘩”,以寓子孙昌盛之意。 只少了新娘拜辞父母一项,彭玉媚戴珠冠,穿一件红色大蟒袍,用红纱盖头遮面,却已是冻得直跺脚。 “上骄喽!” 刘掌柜权作官客,上前将彭玉媚抱起上了红骄,范理阳却乘了蓝骄,鸣炮启行!一路吹吹打打望堡门坡而来,后边看热闹的人群却是越跟越多,待到得堡门坡下时,竟将五道庙一条街面挤个水泄不通。 待花骄停于堡门坡大门口时,一名父母俱全的妇人上来,将一把银制顶花插在彭玉媚抓髻上,是为给新娘子“上头”。迎了骄门,看热闹的早齐齐闪出一条甬道来,两名年轻小媳妇上来将披了红纱、手捧一把花瓷“宝瓶壶”的彭玉媚搀下骄来,沿了人群甬道往大门而上。两边人群哄笑声中,扬起一把把用铡草刀切得碎粉粉的谷草节向新郎新娘头上撒了。上得大门台阶,门槛上放置一个马鞍,马鞍下却有蒸馍一个,待新郎新娘踏鞍而过时,早有力大手快的人一把掀了马鞍,将那馍馍抢了。 二门下当院垒了一架旺火,正烧得起劲。沿旺火两边各是铺了黄布,范理阳前头,彭玉媚被人搀着随后踏了黄布绕过旺火堆,在当院正房下的天地神位前。站在红毡上,然后焚香烧纸,祭祀天地。 “新郎官磕头!”官客道。范理阳便跪下叩头,起来后仍踏黄布拉了彭玉媚同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新房内。 这新房内当中供了福神,桌上放蒸馍三十个,点一盏长命灯,并搁蒌斗、秤杆一根、悬弓插箭。范理阳对这套数早背得滚瓜烂熟,将彭玉媚扶了炕沿坐下后,便拿起弓箭扣了弦向房内四角做了发射的模样,这才回过身来取了秤杆,轻轻将盖头挑去,是为“称心如意”。 看那彭玉媚时,早羞作一团花了。 至于招待官客用餐分三道,且在第二道炒菜、蒸馍偏餐中,院外举典礼仪式,俗称“拜天地”等,已是俗套,便不细述。 且说说这“回门儿”。按照彭世农的意思,这套数免了作罢。范成德却不赞成,总是一个“既入乡便随俗”的意思,不过让两人于十五这日出门先向正北前行出村,在灵岩寺大门口面向北跪倒,拜得三拜,再从河西阁楼下穿过,绕河西一圈,作为“回门”。 这套套倒合了两位新人心思。正是正月十五闹红火的时日,两人自是情愿少了众人的眼光,手挽手儿上得街去。 正月十五午饭后,两人出了堡门坡,便直向灵岩寺奔去。因是惦记着快快完了这“回门”的意思,早早上街看那红火去,两人便是走了飞快。出得河道时,已见河东方向的人们携儿带女、唤妻呼夫得往河西方向涌。两人心急火燎般匆匆磕了头,便从阁楼下直奔河西。 渐至河西十字街口,却见整个街面早被人群挤得满当。 彭玉媚奇道:“这么些人聚了此,却是要做什么?”范理阳笑道:“这倒是天延村的‘特色’,叫得‘秧歌上房’!”彭玉媚愈发奇了道:“秧歌倒是听得,怎可上了房去?”范理阳摇摇头道:“原是从小便听得大人们这般说法,却不甚清楚。这唱法却是鲜,并非戏班子的人来唱!”彭玉媚道:“那是谁来唱的?”范理阳道:“谁都唱得,不信,我一会给你来几句。”彭玉媚捂了嘴笑道:“你不唱倒是哄了我!” 范理阳拉了她直往人伙里挤:“走,先听听去!” 挤得不过数十步,竟是再也动不得了,两人只好作罢。 “理阳,你领你新媳妇来了么!上来!”两人一抬头,见一间房顶上有人冲他喊。 范理阳道:“呀,倒是我的伙伴,上他们房顶去,倒看得清爽。” 两人登梯子上了房顶,刚刚捡了处坐下,便听得下面早挤得面坨似的人伙中有人喊:“天延村的父老且听清,听我把这秧歌呀嗯啊嗯上一呀嗯!” 因是大舌头,那嗓门儿自是别样,惹得众人一通笑: “河西家没人了么,年年就这般大舌头仗打么!” 这一番话,便把河西家惹下了,竟有人嚷道:“河东家显能么!你道打个头试试,跑了调自不让你!” 那河东人叫道:“打头就打头,若接上茬,今黑夜玩艺儿当从河东先过!”这才晓得这“秧歌上房”竟是争当日玩艺路线的秧歌之争,却是有意思! 人群笑了一阵,便有人叫道:“冻死爷们了,还不快快开场,等得天黑么!” “是极,废话少说些,快快开场罢,我倒家里有两头牛等着喂哩,就等你么!” “老张头那两头牛倒是比你精贵些!” 河东家有人叫道:“好,河西家听清楚了,我便要开头了!” 人群一时寂静,只听那人清了清嗓子,唱道: “天延村今年大丰收呀么大丰收,男女老少呀么嘿还有小媳妇们乐呀么乐在心里头!” “好!这头起得好!河西的,上!” “我来!”河西家这头有人叫道,“小古道上的场子里多收了七八斗,一正月我王树三家多吃了呀么哟嘿嘿依呀么嘿十呀么十斤肥猪肉!” “这肉吃得香!”又是一阵叫好声! 河东家自不示弱:“娃娃喝上了不倒粥(插筷不倒,意即稠),老婆穿了一身稠,看看咱河东的猪羊圈呀么嘿哟食盆里流得是呀么他娘的油!” “河东家日能显眼,牲口都喝如此油水,你倒一夏露了肉,日你娘的唱得比说得好!”人们哄地炸了锅! “河西家的后生个个都能受(意即能吃苦),大姑娘小闺女个个呀么长呀长得水灵嘿呀秀!”河西家唱。 “好后生,好闺女!”有人大叫。 “塔儿坡下走上一呀么走,河西家的闺女再秀呀不都坐上河东家后生的热呀么热炕头,呀么热炕头!” 这一句将一伙人堆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逗得纷纷红了脸。有人大怒道:“有你河东家这么唱的么?”河东家有人笑道:“咋的了,三白小,你家妹子不嫁了河东么,咋就唱不得!”那叫作三白小的便缩了人群里不作声了。 “接着来,接着来!分不出个胜负莫要散了摊仗!” “谁走谁日他娘的不是人X的!” “哈哈哈,嘻嘻嘻,谁这嘴还不如个毛厕哩!” 河西家又有人唱,却是一副尖利嗓门儿:“大白天拾粪挑呀么挑箩头,围得一盆旺火呀么嘿呀没甚事来倒蒌蒌(一般人家铜钱都藏了蒌蒌里,意即钱多)。” 彭玉媚正自笑得岔气,不留神身边的范理阳腾地站起来,一把没拉住,便听他接了道:“塞外的黄沙呀么阳婆婆底下走,咱天延村的好光景呀么说也说不完、唱也唱不够呀么唱不够!” “唱得好!” “却是范家铺上的理阳回来了,那不是他的新媳妇?听得人家竟是大同府的名人,竟有几万两银子!” “唉呀呀,动万么?咱家娃子啥时也能进得铺子做生意去!” “老张家的娃子不是教认字么,想来是要考秀才当官了!” “呸,谁希罕当官,哪有做生意发家来得便当,谁家娃子想当官那是不开窍、猪脑子!” “嘿嘿,这话实在,人活一世,不图个大把大把痛快花银钱么!” 那擂台仍在没完没了的摆,彭玉媚却是冷得发抖。 看那天色时,方见日头子远远西坠,大股大股的寒风越过河西重重叠叠的屋脊梁,一路却是不显痕地刮过来。人们房前屋后的大白杨树枝叶儿早脱得干净,在风中孤零零地立了,竟无半点生气。瓦棱间枯草缓缓摇曳,门庭下浮土微微打着旋,眼见着夜半的寒意要及早来了。 范理阳便拉了彭玉媚下了房,过了河槽,望河东而去。到得堡门坡,望那河西处,擂台打得尚自酣热。 两人上得台阶,轻轻推了门,远远看那二门内时,竟自愣住了。 二门当庭院内,烧了一架熊熊的旺火。各铺掌柜及有头有脸的伙计正或坐凳子或坐铺垫团团围了正中的八仙桌,听范成德说话。 “……李掌柜先前倒说你铺上亏了,哪里亏了?大同府立铺遇急,你等竭尽所能筹银子、供粮车,竟是连粮款都献了去,舍己救急,方显了我天字联号的气数来。你等铺柜亏了银钱,却为我天延村赚了多大声望,没有你们各铺之供养,何来大同府今日局面!况天字联号以来,便有了此理:宁亏银子不亏人。便是亏,自亏了东家。只你等行得正、舍得出、行得俭,人自尽职,事自尽力,便是大胜。大伙当生生记了:天字联号,荣辱共生、义取商道、利盈天下,这既是我等整体铺训,亦是整体存亡之道,活泛为命生之本,创新为生意之基,以死步换活棋,通盘皆赢,以固封守陈旧,虽有数步退让,却注定满盘皆输!正是县内各铺不计自家得失,关键时刻,将资金悉数注入大同铺号,方有今日此处失一厘、他方得一金的局面!” 范成德清清嗓子,取了桌上杯子便喝。彭世农站在当庭间大声道:“范老东家,我且说上几句。”大伙一愣,却见彭世农团团一揖道:“老夫在此当给大伙告个罪来,实是我给范家造得如此紧张,险些将范老东家逼上死路。实实对不起范老东家及少东家!”说着便又是一个长揖。 “彭老东家!”范成德道。彭世农摆摆手止了他道:“老范,你当让我说完,要不我这心里憋曲。便是存了这等心思,谁知险将自己逼上死路,今日方知,晋北商道通天,天下利自由天下人取,只是取之须有道有理,少东家以德报怨,将我彭家从生死存亡的边缘拉回来,现下想来实在羞惭之极。以德行商,以德为人,德品贵在自重、自省、自警,方有天下大利。商德核心原在实诚待客待人,遵循了此理,方谙商道之义,否则,便是取了银钱,不过亦是行无建树、心无大势,富亦不过三代,这是多少商家的末途结局,确实是个警钟。范家以义制利,以德经商,实是我商界杆标!我彭世农今日既当谢罪陪礼,又当敲一声警钟,既自警,亦警他人!”说着,神色庄重,又是团团一揖。 范忠庭站起来道:“彭东家言重了,若非当日有彭东家护着,我范忠庭早已身死大牢。现下想及,当是该谢彭东家才是,若非有这翻历练,我等何能成得此业!动力源自压力,绝地始有逢生,这个莫大的历练却是使我等这辈年轻后生学得不少,我当谢彭老东家!” 说着,走出来竟当众跪在彭世农面前,磕下头去!慌得彭世农忙下来将他扶了。 范成德方道:“彭老东家,历练是商人之根啊,若无历练何已成大器!今日我便要借此掌柜结帐的佳期,论功行赏!”范成德一抬头见范理阳与彭玉媚两人站了门口,便笑道,“你们两个新人且进来罢。” 范理阳与彭玉媚羞涩地走进来,众人莫不大笑。 范成德道:“大伙可知我为何要将这对新人的婚礼与我天延村涉足大同府首次分红合二为一,就为讨个双喜临门的意思在里头!商道之天下,历来是年轻人之天下,今日我便要从这些年轻人身上锦上添这一花!可使得么?” 众人笑道:“使得,使得!” 范成德笑道:“范理阳和贺云鹏两个,依两厘身股,折价分红该当多少?”刘掌柜捧了帐册道:“合当一千七百两银子。” 一千七百两!范理阳竟吓了一跳。众人听了却是心底里乐开了:仅以两厘身股便是如此大价,各铺掌柜该当多少! 一时,大伙儿纷纷站起身,不由自主地鼓起亮堂堂的掌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