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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灵岩古寺赏壁画谙知古今千箭谷峪探险境不问深浅
五人五骑出得村落,至灵岩寺山门前。回头看那天际,太阳已越过藏青色的山巅,一路漫向寺院后重峦叠嶂的群峰,匀匀地洒了满野。各种色调儿齐齐地集聚开来,将整个偌大的寺院罩得兀自严实。红墙碧瓦、苍翠松槐、飞檐斗拱愈发突显出壮丽的靓彩来,却是厚重庄严。 范理阳扬鞭指着寺院,笑道:“我们何不进寺院转转,一来借云鹏兄弟的光,看看光景儿;二来不祈个愿么?”贺云鹏道:“回来再转也不迟的。”范忠庭看看岳振江和李树春,见他二人一脸微笑,便道:“好,进去转转。听得多年前这里来得一位云走高僧,经自诵得好,却无人赏听。我倒守了一个村子,却不常进去。” 范理阳当即跳下马来,欢呼雀跃。 五人将马悉数拴在寺外山门下的古槐上,拾级而上。 进得前院,迎面见一中年僧人正提着一担水,往北院禅房走去。 范理阳上前却待欲叫,被范忠庭一把拉住。岳振江悄声对李树春道:“看那步儿,却是功夫了得。”果见那和尚两臂提了两桶水,脚下却是轻松至极,直如常人走路,并无半些沉重之意。李树春笑道:“自古山野藏龙卧虎之地,原不希奇。走,我们进去看看。” 那僧人已是听得人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不作声,自顾前行,喊了一声:“无缘,有香客来了。” 从北院门内路出一个小僧人,笑嘻嘻地一路合掌迎上来:“原是少东家来了,师傅,是天延村少东家。”那中年僧人唔了一声,却不回头,一路蜇进门内。 范忠庭行了礼道:“小师傅,我们原有些客人不曾进得寺院,切不可相扰老师傅。”小僧人道:“施主,且随我来。” 一行人进得一座倒厦中门,眼前一派静寂空旷。五楹正殿最为气势恢宏,恰是弥陀殿。南殿面阔五间,均为单檐歇山顶,柱头之下,栏额、普柏坊、柱子、墙壁、门窗、台基,莫不勾雕入微,色彩洵丽,透出一股逼人的、几欲静心怡养的气势。 贺云鹏叹道:“怪不得为五台山之鼻祖。”范理阳笑道:“你倒我哄你么?想我繁峙境内遍布乡间四野近五百余座寺庙,哪个可敢与五台比肩,唯灵岩寺有此作派。”言下,甚是得意。范忠庭道:“理阳,切莫说的大了。”岳振江指着范理阳笑道:“你莫不是哄我没来过,扯了大皮唬我么?” 那称作无缘的小僧人听到这话,正色道:“这位施主,你有所不知,这位倒不是在妄言,这灵岩寺却有五台山鼻祖之说。一则是其年代久远;二来则是架了一个人的名头,自是不同凡响。” 岳振江噢了一声。无缘手一伸道:“各位施主,且随我来,一看便知不虚。” 一行人跟随无缘沿寺院中轴线,直向过殿走来。到得门前,方知这过殿前后檐当中竟设一门,殿内可以直通。进得殿中,人人识的正中塑的是释迦牟尼坐像,四周皆为悬塑,悬塑下有观音、文殊、普贤菩萨及十八罗汉,色彩鲜亮,造型极是优雅,容貌体态十分传神,却与一般寺院无二。 无缘却领他们沿殿壁直进。在东壁前站定,无缘指着壁上道:“施主且看。” 殿内光线昏暗,壁上隐约有色彩,倒看得不甚清晰。范理阳早跑到南门,将那山门吱呀呀拉开。顿时,整个殿内一片通亮。 大伙儿这才看清,这东壁上正中释迦身着袈裟,结跏呋坐,其光圈、相轮与火焰纹遍照光明,整个画面四围却留出较大空间。两壁画有乱纷纷的人像来。 看得众人不解,范理阳指着左首一组画像道:“这却是个孝行故事,传说释迦牟尼前生为须暗提太子,因衣食无着,释迦牟尼却用刀割了自已身上皮肉,于父母进食,诫我世人,百善孝为先,看心不看迹,看迹天下无孝子;另一边则是一幅佛降伏鬼子母的完整的故事,这鬼子母却印了天下淫行劣迹,却告了世人百恶淫为首,看迹不看心,看心天下无完人。小师傅,我这解说可对么?” 无缘垂手打了个礼,笑道:“范施主解说极是,事故原是普通,施主莫非不知本寺之倚重么?” 范理阳拍了一下脑袋,道:“我倒忘了。且看。” 他领着众人来走至边下,指着一处墨框道:“这便是佐证了。” 众人纷纷垂首,瞅那墨框,却见上有题记。贺云鹏一字一句念道:“大定七年,前七月二十八日画了,灵岩院画匠王逵陆拾捌。” 岳振江叹道:“这竟是王逵真迹!” 贺云鹏道:“这王逵何方人?”岳振江道:“这王逵却是了不得,他原是御前承应画匠出身,书画功夫甚是了得。”范忠庭笑道:“两位掌柜有所不知,理阳兄弟那笔法原是正学了这王逵,闲时让理阳兄弟写一幅字给你们瞧瞧!” 岳振江愣愣地看着范理阳,道:“理阳兄弟倒有这等本事,恕我有眼无珠,从边家寨回来,且讨一幅字给我,如何?”范理阳脸腾地红了,笑道:“且不可听少东家,闲时写着玩儿罢了。”范忠庭却不理会,道:“岳掌柜,你莫非不曾见得我爹中堂那幅字么?”岳振江想了想道:“少东家是说‘寿同山岳、福共海天’?莫非是理阳兄弟所写不成?”范忠庭点点头道:“正是理阳兄弟所书。”岳振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不出理阳兄弟年纪轻轻,造诣如此之深,确实佩服佩服!” 李树春笑道:“想向理阳讨幅字,那有何难。这帐我权且给你记下了,等返回应县,到你地头儿,你自管好酒好肉管一顿好饭,顺便带我等去应县木塔游玩游玩,十幅字也不希奇。” 岳振江大喜道:“那且说定了,返回应县时,我自当竭力敬顺各位。” 范忠庭道:“时辰已不早,我们早早赶路为是。今晚天黑前必得到了繁峙城。”临行,李树春掏出一两银子,交给无缘,权作布施。 出山门时,岳振江对李树春道:“你且看那老僧,却是怪异。” 李树春一掠头,见那中年僧人站在北院门旁,手心里捏了一串佛珠儿,尽自扒拉,却一声不吭。 李树春苦笑道:“世上怪异之人多了,怪异之事也多了。你没发觉,天下处处热闹至极,偏一进这寺院竟无缘无故敛了血性、安稳静思,岂不更是怪异?” 两人哈哈一笑,联袂而出。 渐近日沉,五人进了繁峙县城。从南门入得里来,眼见正中轴线上顺治五年被大火焚得一空的鼓楼却已修缮一新。看那街上,虽近掌灯时分,却是热闹非凡。沿城门下新顺街一带,两旁市集林立,卖刀削面的、代州辣条的、热炒面皮的、现拌鸡丝挂面的,小吃摊档鳞次栉比,更有那卖烤鸡、烤鸭、烤红薯、烤全兔的,此时纷纷在店前支了锅架、铁炉子,烟熏火燎,偏那香辣味儿漂得满街。 范忠庭道:“眼见这繁峙城是一天天热闹了,听我爹说,原仅在西顺街一带,现下却是成了全城的气象了。” 岳振江道:“少东家有所不知,现下说整个代州境内、三晋大地全民皆商亦不为过。想我百姓生计,原不过指着那银钱过日子,经商来头大,又快,手里有了银钱,吃喝无优,如此光景,我就日怪,偏就咱山西人识得么。人道士农工商,商在其末,却拼了十数年光阴,读那圣贤书本,即算入得仕道,还不为生计奔忙?原有这个结果儿,倒不如直接经商来得痛快,少走了多少弯路。” 李树春摇摇头道:“理是此理。然这人世承了孔孟之道,以致书明理为荣耀,便有了多少天下人等拼却了性命也要入得仕门,并以此为一等光耀祖宗门第之事。可见,名之荣,甚及天下万事万物。” 范忠庭道:“古人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何天下人识得名份,不识利诱?这权且奇了。” 李树春道:“这便是历代君王的宗旨。且想,利诱放之四海,天下莫不动荡不安,且一味争利,便可有手段不择、名份不顾的凶险,且利诱之下,忠君孝祖、人事规范便自无章节,显不利君王治理,这便是我等为商者不入流之根本;统一治本,必得有顺理明势的通道,便遵了孔孟之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核定荣耻,规范尊卑,故可有安定之势、臣民之分。正是循了这个理,这天下百姓方有乐业安居的态势。贫是贫了些,却少了多少事。观这天下,多少乱事不是富者强者寻出来造出来的,浑不过也是大者争王、小者争候。到头来莫不是为了那权杖,权即是利也。” 贺云鹏奇道:“我等商民且是奔这利诱,为何尚自安定?却未曾乱了?”李树春道:“讲利,必得以义制利;义字当头,这利便有了章程可循。便如我范家基业,如若没有那苛刻之规,何来这商家繁荣。” 范理阳马上一抱拳道:“李掌柜一番名利讲道,令我如茅塞顿开。” 李树春摇头道:“粗浅见识,本不堪用,但这却是我商规入门首要。你等年轻有为,大有宏图可展。想那芸芸天下,商机无限,创一番大业必有一番大章程。可惜我等已至暮途,想不得商业之大,究竟大到什么度量;想不得机缘之广,究竟广到何种天地。但,总是一条,脱不得一个义字。所以,为名,以权为首;经商,以利制衡,却是古今不变之理。” 说话间隙,不觉已转至西顺街。创建于顺治十一年的范家“天原成”铺店正位于西顺街繁华所在。 接到信报,“天原成”掌柜郑关松早已站在门前,等候多时。 郑关松一抱拳,并不答话,将一干人接进铺内。号上效劳早将马牵入后院。 范忠庭从铺上要过帐薄来,边记边对郑关松道:“郑掌柜,连住带人吃马嚼照五两银子标准。”范家商铺之规,凡商铺上下人等,出门但凡吃住铺内,均登记入帐,由铺内供应,饥荒年底在结帐时一并由范东家从股金、傣金中一并扣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白吃白住,包括东家亦不例外。这是范家铁规,郑关松自不理会。 饭间,范忠庭向早已风闻的郑关松详详略略说了些大致情形,便安嘱众人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用了早饭。郑关松牵马将一干人送至南门外滹沱河边。范忠庭却一拨马头,向东疾驰。众人料是前去祭奠贺计生,便不说话,齐齐跟进。 贺掌柜墓建在滹沱河边的一片杨树林里,是贺家亲戚从当日烧得面目全非的贺家后院启出葬在此地。 一杯黄土堆前,贺云鹏当下便哭拜于地,亏得众人一阵安抚方才歇了。一柱香上了,便燃了五色纸张,那烟火齐聚,纸灰飞扬,瞬间腾跃至头顶枯败的林间。 范忠庭从怀中掏出那串珍珠项琏儿,紧紧攥在手中,对着暮碑,道:“贺掌柜,我和云鹏兄弟在此向贺掌柜拜祭。从今往后,我与云鹏兄弟当习您为商大义,奋发有为,为我商业繁荣必创一番天地,以报贺老掌柜!且请安息,祝我一行顺途顺风为盼!” 说罢带头磕下,众人纷纷拜了。 范忠庭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交给郑关松,道:“烦劳郑掌柜,将贺老掌柜的墓修缮一番。”郑关松接了,道:“何劳烦字?贺老掌柜本是我商家楷模,能为贺老掌柜效得这份劳,自是我郑关松的荣耀!此一去,凶险难料,少东家,祝一路顺风!” 说着,已是满脸凄然。 众人不言语,均怀了沉重心思齐齐上马,打马向西,直向代州府方向奔去。 边家寨地处大同府境内,三面环山,不过是一个不足千余人的村落。远远望去,那村落竟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处向阳窝中,一路笔直的黄土路从山下魏家庄直达名为千箭峪山峰的谷口中央。边家寨恰好处于千箭峪入口处。 一行四人连驰两日,在应县住了一晚。别过岳振江,打马狂奔。一路打听,到得魏家庄已是掌灯时分。那魏家庄不过是边家寨山下一个小村落而已,一条大致呈东西走向窄窄的街道从中逶逦而过,此时竟空寂异常,了无人影。只几条狗影儿从一条小巷里奔出来,站在街中四处张望了一番,看见村口的人马,狂吼了几声,便拖了尾巴垂头丧气地走了。 此时,火红的夕阳将整个村落映得异为亮堂。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破损不堪的围墙上投了昏昏一层光影儿,愈发罩得阴沉沉至极。若非两边错乱零落的民房上漂得几缕无声无息的炊烟,透得几丝活气,众人直疑进得坟场一般。 范忠庭下得马来,脚下黄土四起,将整个鞋面盖得严实,好在没有风,天气却仍是刺骨。 范理阳后边跟着,牵缰的手相互搓搓,道:“看这地儿,离山上不过三五里光景,显见得人气不旺,匪气倒重,便似一村人全熟睡了,这般寂静,让人觉得惊惧。”范忠庭瞪了他一眼,道:“且去看看,先找个地方歇了。切记,不可乱说,走了风声倒惹些事来。”贺云鹏点点头,道:“谨防无错,民匪一家原是有的事,我们须小心才好。” 李树春一指道:“少东家,前面街沿有些灯影儿,想必是家饭馆。” 范忠庭道:“我们去看看。” 到得门前,众人大失所望,原是间民居。明地里站着,看那里间却是昏暗。正自喟叹,蹬蹬从阴影里跑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后生来,短衣打扮,外罩一件肥大的羊皮棉袱,见有生人,当台沿站了,双手将腰一叉,道:“客人想是寻吃饭的地儿罢?找对地方了,你们瞅瞅这四下里不死不活的光景,还有管得起诸位爷们的地儿么?别看咱地小,希罕物儿倒不少。林二子,有客来了,水烧开了么?日你娘的,半天烧不开一锅水么!” 一霎儿,从里边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同样罩一件油漉漉的翻羊皮棉袱,脖颈里搭一条污渍不堪的毛巾,下襟撩起绾进裤腰带里。慢吞吞地踱着方步,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边走边骂骂咧咧道:“日你娘!你那四川老侉媳妇儿跑了,倒让我来侍候你。靠屁吹火,我是侍候你的人么!这鬼圪唠地儿,谁来---” 一抬头见阶下站了四五个人,看那穿着便不是俗客,立刻堆了笑来:“我说今儿个天气儿竟晴朗朗的没刮风,竟是有生意上门来!快快进来,外地儿冻得瓷实,总是咱屋里暖和些。” 范忠庭一皱眼,心下有些犹豫。贺云鹏道:“少东家,怕是黑店?”李树春笑道:“这倒未必,常言道天子辇下无富商,黑狐岭下无鬼魂。他们原不过想宰我们几两银子罢了,这也确实只有这家有些人气儿。” 范忠庭四下里看了看,便将马缰将给先前那后生,进了屋内。 当屋摆了一张桌子,沿西墙盘了一处大炕。东间开一小门,隔着帘儿,范忠庭见东间小炕桌子上散乱扔着副麻将牌,烟味呛得直辣眼。沿过道直通外院,正中开一门,门外倒是一处带几间南房西房的小院儿,东房是马圈。 范忠庭见先前那人将马从大门外牵进马廊里,倒了些草料喂了,便直向北房这边走来。临近门槛,冲烟雾缭绕的西房内吼叫:“水开了没有?日头子没沉就挺尸么,去弄两只鸡,酒是没得喝了,各位见谅---先给客人端水来!” 西房内骂骂咧咧传地几声响动,想是将板凳儿踢倒了的声音。 “我叫三良。”话声未落,一行人先自笑了。 三良却也不恼,从窗沿下又点了盏油灯,将捻拨高了些许,房内立马亮堂许多,自扯了张破烂布块将桌子抹了抹,笑道:“你们倒别笑,名儿爹娘起的,我却滴酒不沾。客人从哪里来?” 范忠庭正要答话。 “都是大同家,我们下了趟晋中,看看贩茶生意怎样,本想走处捷径儿,不想被那江浙奸商害了个苦,倒赔了些银子,且回大同,忻县滹沱河破了冰,过不了河,便折了这儿来。”贺云鹏笑道。 众人大悟,险些忘了贺云鹏本在大同一带讨生了二十余年,一口大同腔,由他应付自是合适不过,当下便笑着点头。 三良一听,笑道:“原是本地客商。想赚银子,何苦到那么远,我这倒有笔生意,不知客人做不做?”贺云鹏道:“什么生意?”三良看了范忠庭三人一眼,一府身,搭在贺云鹏耳边道:“我这有数十石粮食,是我一个朋友从西北贩过来的,原想拉了大同出手。你等若有意,不如将近了拉了便是,价不高,他急需银子,可照秋下价钱---” 范忠庭和李树春对望一眼,立时警觉。 “日你娘的,你不给我银子我哪里寻出鸡来,难道你让我给你孵一窝不成!”正说间,林二端一盆水进来,兜屁股就是一脚,拉了他便叫骂着往外走。 出得窗前,隐隐听得林二说声:“就你长张嘴么!”随着脚步声,进了西屋,竟自听不见了。 贺云鹏小声道:“少东家,我看正是我们那些车粮,想是出手,这些原他娘的是些贼。”范忠庭道:“莫惊了他们,且听听粮车下落,明日我们好自行事。”范理阳笑道:“我们倒应大气些。亏得生了贼窝,他们原自没胆。”李树春皱眼道:“总是要小心些。” 贺云鹏点点头,回身冲院外喊:“三良哥,杀不杀鸡不打紧,你赶紧找些吃的来就是,我们伙计倒饿得慌了。” 院外应了一声,三良掀门帘儿进来,手中端了一个大火盆,放在炕上,道:“不急,一会就好。檐下倒有些年下剩的猪肉,吃不吃?” 贺云鹏笑道:“还不快煮了来,连今夜下歇息,银子我自与你多付些。”听得银子,三良眉开眼笑地一叠声去了。不大一会,端了一大盆现拌小葱豆腐进来,放在桌上,道:“客人们先自吃着,我们且切些猪肉,尚冻得瓷,不好砍哩。” 一大盆绊豆腐进肚,饥饿感稍稍消了些,再加上炕上火盆一堆牛粪燃起,房内竟是异常暖和。院外已自黑得不见五指。 四人正自说话,门帘儿掀起,三良一手掀了帘儿,林二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烩山药蛋进来。 林二将盆往桌上一顿便要走,李树春用一口纯正的应县土话叫道:“林二兄弟,我们且一处吃了罢。一晚光顾照应我们几个了,想是未必吃了饭。”那三良一把抓了林二肩膀道:“客人要你吃,你没听到么,毬毛不长架子倒不小!” 两人这才坐了。 贺云鹏瞅个空儿,笑道:“你刚刚说的粮,究竟愿出什么价?我且听听,看有没有利润儿。”林二瞅了一眼三良,三良却不理他:“你道我怕那个球毛老关么,在这地头儿,我自卖我的一份,怕他!”便回身,伸出一个手指,道“就秋下价儿,一两五一石,少了没得话说。”范理阳心道:你娘的,去年秋下就八月十五根儿,也不过最贵一两三一石,平空多出两钱来,还道卖个便宜!面儿上却不动声色,边吃山药边支了耳朵听。 贺云鹏道:“你有多少?”一边瞅那林二,见兀自低头吃饭,嘴里嘟哝道:“你的胆子大,老关那儿你有得说了。”三良白了他一眼道:“不是我这地儿罩着,他老关早他娘喝西北风去了。我找他作甚,老姜专放了我话,听谁的?” 范忠庭与李树春一对头,眼里同时冒出:姜爷?是姜献丰? 那三良回头笑道,“约四五十石,要得动么?”范忠庭等心里一怔,却听贺云鹏道:“四五十石?这能赚多少两银子,你道是怕我们没钱么?来,今儿听这位兄弟有生意可做,喏,这是十两银子,且顶了今日饭钱店钱,可够么?” 贺云鹏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前,咚得一声响,那三良看得眼都直了。竟要伸手去拿,被林二一把按住,道:“三良,你活够了么?”贺云鹏故作惊奇道:“这位兄弟,为何不让我等赚这银子?这个关爷如此可怕么?”三良从桌上一把将银锭装了怀里,对林二道:“你看看你那个球样儿,爷不独吞,爷明早上找剪子剪三两给你,你吃我的住我的,三两少了你么?一提关毛子你的头就缩裆子里当球使么,我若是你,当日那般糟践了表妹,我早屠---” 话声未落,啪地一声,三良脸上早挨了一掌。林二血红着脸,瞪着两只几欲夺眶而出的眼睛,骂道:“日你娘!”三良回过神来,竟不发恼,惨笑道:“敢打我,有出息了,我看你有出息了!有种!我看你且是有种的!” 说罢,站起来,大步从炕上扯了一条被子,冲他们四人道:“客人就大炕上睡,明日一早,我领你们去!” 众人停了筷,正自惊愕,不料坐在桌前兀自低头瞪眼呼着粗气的林二突地站起来,快步出门。 出了院门,更不停歇,便直奔街门。一出街口,传来林二仰天撕心裂肺地喊叫:“啊呀呀,我的娘哎!”便是一声长嚎,恸哭失声! 房内四人的心竟自揪得发颤! 第二天早起,天刚蒙蒙亮,四人便早早起来。 范忠庭出得院来,听得西间有说话声。 “林二兄弟,我不该提那事儿,那老关本不就是个东西。原指望着咱兄弟跟他有条活路,他倒当起爷来了。天可怜见,你倒怕他。我是不在跟前,若那日我在,别是自家亲戚,就是别人的妻儿,我亦上去拚了命去,边家寨自是不安之地,这却是对那行客富商,不料竟出了这个畜牲,不是老姜震着,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狗日的,等老子翅膀硬了,我定当替兄弟出这口恶气,报了这仇!”三良的声音,“喏,这是五两银子,且收了去,我是嘴上不干净,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是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 一时,听得林二唔了一声,道:“三哥当真去,不怕老关?” 听得三良嘴里“哧”道:“这天底下,银子就是爹娘,我自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且有银子使,我怕他作甚!” 林二道:“我们一起去罢。” 三良道:“也好,我们找老姜去。” 两人出得门来,见范忠庭,道:“客人,吃过饭跟我们一道走。马先且拴这儿,三五里路,用不得晌午就回来了。” 范忠庭不答话,只抱抱拳,笑着点了点头。 从魏家庄到边家寨,三五里路竟走了小半个时程。那路原是黄土堆里走出的样儿,坎坎洼洼甚是不平,在山下倒看得一条正途,却不料中间竟得上上下下翻两道沟。 三良和林二前行带路,四人随后。一路上商定,若见着姜献丰,便由贺云鹏出面,相机行事。 行至山前,未进谷口,众人已被眼前景象骇得暗自嗟叹:一条卵石散乱的河道从村的中间蜿蜒而下,水流虽不湍急,声势却是不少,单是远近铺满河道白花花的冰层便显出势头。村后群峰叠嶂,威巍险峻,竟似整座巨石垒就。眼下正是初春天气,几近寸草不生的坡面儿,在阳光下极是灰淡锃亮、清钝无光。那山似无端伸出两条粗壮的臂膀来,将村落拥抱于怀,两“臂”端收势极是利落,齐斩斩地恰是两支锋利无比的箭簇,沿箭簇攀升,叠宕岩层,棱角尖锐,恰似万箭临弦,一触即发。 范理阳咋咋舌小声道:“‘千箭峪’,名字唬人,今至其下,不是唬了,倒是有些寒了。”贺云鹏用肘捅了捅他道:“怕了么?”范理阳道:“若怕,我现眼下扭身下山,却也来得及。有你这救命恩人罩着,怕从何来?不定那老姜摆一桌大大的酒宴待你,我等或可多少沾了光去。”范忠庭瞪了他一眼,范理阳不作声了。 进得村里。李树春道:“少东家,有些奇了,看这似强人出没之地么?” 四人忙自四处搜寻,却见村中间一条石板街道上,村人尽自闲散走动。一位老者赶了头驴从一处破败的门楼间走出,手中挥了根玉茭杆子,吆喝吼喊对面迎来,想是那驴脾气犟,愈抽打却愈是往后倒退不前。 那老者便骂道:“你个老鳖子,肥料儿倒全给你吃了,却不听话,不听让老关屠了你!” 一边巷口闲坐的老汉将旱烟锅指了他道:“老关香求你那条黑驴么?倒是你老婆爱见的不行了!” 众人强自忍了笑,给那驴和老者让出道来。老汉瞟了他们一眼,兀自倒背走着手,愣愣地走了。 顺街道一路向北,眼见即要走出村子。路东往里坡下却闪出一条羊肠道来。三良和林二一路小声嘀咕着,顺小道往上走。 范忠庭悄声道:“看,坡上有座似是庙宇,想是到了。” 大伙一起抬头,方见那羊肠小道攀至距村落十数丈高,竟是处平旷地带。隐隐依北坡根下显出一道暗灰筒瓦的房梁来。 四人紧蹬着上得坡来,见那坡前确有一座小祠堂,只略三间大小,入深不过五尺有余,坡院正中磨盘中立根三寸粗细的木杆,祠门紧闭,无一点声响。那三良与林二背靠背坐在磨盘沿上,正自喘息。 范忠庭正暗自诧异。李树春道:“少东家,如此狭小,倒住得人么?这俩后生是不是逛我?”范忠庭摇摇头道:“想来未必,你且看那房后。”众人这才细瞅,方发现祠后崖头立立直落,斧劈刀削般。 贺云鹏道:“祠内必有隐情!” 范忠庭小声道:“若是领我等进门,理阳,你且就在外面听信儿。” 范理阳急道:“是阎罗殿么?怕的甚,我却要进去!” 范忠庭瞪了他一眼道:“如生不测,你叫那里面将我们一锅烩了么!”李树春道:“虽未有如此凶险,留一人断后,确是该当。理阳兄弟,你年轻,腿脚儿灵便,在外面蹲守,一有讯儿你再进去不迟。” 范理阳再欲争辩,贺云鹏一把将他拉了,看看祠门,笑道:“真若有不测,你在外面敞了门来,我们自一阵风出来,省那门碍事。” 一番安置,范理阳方才无话。 “几位,且随我们进来!”那二人歇了口气,站起来,冲他们招手。三人却待要走,范理阳突地叫道:“少东家!”却发现范理阳双眼润湿,泪丝儿不住涌动,看着就要掉落。他一把拉了范忠庭,从裤筒内抽出一把弯月匕首来,递进手里,道:“小心着点儿。”范忠庭摇摇头笑道:“你咒我么!我且是命大福大之人,料是无虞,这且用不着。”贺云鹏凝着他道:“少东家,收了亦是无害。”范忠庭愣了一下,不言声将匕首藏在怀中。 当下,贺云鹏在前,范忠庭、李树春大踏步随那二人朝那祠门走去。一进门槛,早见林二不言声将门掩上,将一根胳膊粗细的顶门柱扛在门下。 略略适得些昏暗,见堂前正中塑了两尊塑像,一男一女,各抱块笏板两边坐了,色彩甚是亮堂。两像均咧了嘴露出笑容,其下是一条长条案,上摆放香炉,麻香、纸张,香炉内粟米盛得没了边沿,上插一柱香,香灰长及尺余,尽自燃烧。左右各开有侧门,从一端进入,方觉是处偏室过廓。过廊约丈余深浅,一阵凉嗖嗖的山风扑面而来,往里走显见已是进入山腹。 廊头渐近。不防那三良从何处拨了一处机关,正中石壁上竟“呛啷啷”一声响,开得一处门来。 门下是一道窄窄的石梯,曲曲弯弯,绕过一处石壁眼前却豁然开阔。原是间开旷场地,竟有三五亩大小,阳光从左侧壁的一线石缝间透进来,只是空无一人。 三良笑道:“你们且等等,我们进去叫了人来。” 便见那两人直直顺一道石缝进去,不大一会,便传过一声沉闷笑声:“你两个小鳖子倒会做生意了,有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爷且去看看。” 三人这才看清,从石缝中竟接边涌出十大几号人来,均短装棉肩罩,下身深浅不一着了肥大棉裤。领头的是一名年约四十多岁的汉子,黑红脸膛,唇下留一丛黑森森的胡子,神色冷峻,倒背着双手站在当地。从身后走出一个同样年纪的汉子,瘦脸盘,窄条眼,面上儿笑兮兮的,将腿支在石岩上,叫道:“是这伙子人么?” 三良和林二忙趁前道:“是,关爷,他们是咱大同人,有心做成这笔生意。” 李树春小声道:“想必是关世成了,那个是姜献丰!”贺云鹏点点头,道:“正是他,他想是没认出我来。”正要说话,不防关世成叫道:“用得你说,他们没张嘴么?你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做甚?” 贺云鹏一抱拳道:“大同人,听这位兄弟说有生意做,便上得山来。”关世忠笑道:“生意?跟我们做生意,可是费着劲儿,却怕你们是强人,夺了我等生意去,我兄弟们喝西北风去!” “老关!”姜献丰道,“我们手下倒是有些从晋中贩来的车粮,既是大同人,想来可是能谈得拢些。” 关世忠笑道:“老姜,我是吓他们一吓,既是有生意做,早早脱手了不干净,兄弟们也能讨上个媳妇儿,搂热被窝,享那快活去”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笑。 “你们且上来罢。”姜献丰一招手道。 三人顺石缝跟着一干人进去,却是一间可容数十人的大石厅,四壁挂了十数盏油灯,将那石厅照得通亮。 关世忠一指对过一条长桌,道:“坐那儿罢。” 三人正要落座,忽听得一声巨响,身后三寸厚的高大木门竟自闭上。 顿时,石厅内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