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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柴沟堡弱女子哭诉神道庙乱坟岗老东家问禅灵岩寺
那庙宇离官道并不太远,不过一二里光景,独独蹲了小土山上。眼见得此时那天色愈加阴沉得历害,云层渐为厚实,将整个天空罩得一笼灰暗,那风却小了许多,四野空落,一望无际,却是再无半点遮掩,唯独剩下了那小庙可栖得些风雨。 姜献丰听得范理阳叫声,将马疆交与别人,冲那云天道:“这老天,便是有雨,原也没下得这般便当。理阳兄弟,这世间哪有得什么鬼怪,你兴许是花了眼吧?”范理阳稍稍平静些,指着坡上雨中显得隐隐的寂廖庙影儿,道:“不信,你且上去看看,我日哄你么?”贺云鹏道:“反正也得上去避雨,上去看看这鬼什么样儿,我倒不曾见得鬼!”范忠庭道:“走,我们上去。” 姜献丰打头,一行人沿了一条小道朝那小山坡走去。 离得百余步,却见那庙其实不成个庙样儿,围墙东西围边已塌陷半边,三间大小的门厅,门扇已失,空余了一座黑咕隆咚的门影儿,倒是骇人。 “少东家,倒真有个死人!”走在前头的姜献丰回头冲他们喊道。 范理阳道:“我却不哄你么!”说着已是放慢了脚步儿,跟在一众人后,边走边踮了脚尖看。 却见那尸体俯身搭在山门高槛上,身上裹一件厚实的翻羊皮大袱,将整个身体包个严实,看不出身份来,头朝外,身上积了一层黄黑的土,显是有些时辰了。 范忠庭蹲下身子,凑近了却待细看。范理阳颤声道:“少东家,我们冒雨走罢,小心惹了官司,我们外乡人,这地儿就我们一行,惹了官司,倒是说不清了。” 范忠庭却不理会,将蒙在尸体身上的羊皮袱翻开,众人立时大惊。原是个女子,从上身衣物看来,穿一件浅绿色长身短袖的大裹身,下身着一条男人的大裆裤,腰间系一条红裤带,已是黑得不成样子,身下压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棍儿,皮袱下藏着一个破碗,想是讨饭的样子,只脸冲了阶台,看不清面目。 贺云鹏道:“看看,幸许有救。”李树春叹了口气,道:“瞧是可怜,生生饿死的么!” 范忠庭将手扳了那女子肩膀,惊觉那身体尚软软的,手探了鼻下,竟有些微弱的呼息儿。 “她还活着,只脸上烫得很,许是病了。”范忠庭喜道,“快进那庙里,理阳兄弟,快快生些火来,熬碗热汤。”范理阳忙应了一声,冲过门厅,跑进正面殿宇,叫道:“日他娘的,连个生火的家伙都没有。”姜献丰道:“砍了那窗棂裆儿,不是现成的。”说罢,自提了刀,站在廓檐下照两侧配房窗檐就是一顿乱砍。慌得范理阳大叫道:“姜大哥,使不得,小心冲了神道爷,小心冲了神道爷!”姜献丰并不停歇,用手将断成一截截的窗棂档隔了窗扔进当堂地下,笑道:“你快快拾了点火,我却不怕什么神道爷不神道爷,便是这神道爷会显灵,见我等众人救人,想来不见怪。” 李树春隔院儿喊道:“理阳兄弟,顾得什么神灵儿,快打扫一块干净的地儿来。” 范忠庭已顾不得许多,当下俯了身,将那女子一把抱起,李树春支了两手将那烂羊皮袱搭了半拉身子,急急地往里走。 一堆火升起,众人方才看清这庙宇来,通共三间大小,左右打通了,座中供了不知哪家神,塑像已是破损不堪,身上的油彩儿脱落得干净净,寻不出半点模样儿来,倒是两手持了一块偌大笏板,嘴角露着浅浅一抹笑。四壁原是有些壁画样儿,却已墙皮掉得七零八落,不成色调,一张小八仙桌儿原是保存得好,早被姜献丰一脚踏得四腿断在当地,将案板儿拆下,底下垫了四块半砖头。 “来,来,先将她放案板儿上,隔了潮气,靠得火近些,烧些水来,灌她一碗看看。” 范忠庭将那女子仰面放置在案板上,大家方才看清那女子,约略二十八岁模样,卡发簪子早已松了,又脏又乱的头发散乱着披下,将半张脸盖得严实,那脸上黑潮污烂,身上一股腐臭味,眼睛紧闭。 范理阳凑了前来,小声道:“倒吓得我一跳,有救么?”范忠庭从搭裢内取出一块干布料,递给贺云鹏道:“你且擦擦。” 院外奔踏踏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大刘和一伙押车车把式低了头冒雨跑进来,顾不得拧干湿衣,一伙人便蹲在火边烤起来。 “她还有得气么?”大刘扭头问道。姜献丰看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叫道:“你娘的,刘越昊,你爹不是做过郎中么,兴许你懂得些医术儿,你且看看来。”范忠庭急急站起,道:“你却不早说,快快看看。”便让了让身子,一把拉了大刘肩头。 刘越昊边烤边瞅了瞅,道:“少东家,你且掐了她嘴来看看。”一伙人惊愕地看着他,见大刘神气笃定,一脸不急不缓的样子,便催:“快快掐开嘴来。” 范忠庭依言用手将那女子嘴角两端卡开,刘越昊伸了脖颈看了看,掉头道:“把酒壶拿了来。”有人早递过酒壶来,刘越昊自拧了盖儿,递给范忠庭道:“少东家,给她先灌一小口。”众人愣睁了眼看着范忠庭一步一步按刘越昊的指示,一口酒灌将下去,那女子突地一阵猛咳,嘴里啊了一声,眼睛却是微微睁开一下,却又合上了。 “醒了,醒了!”大伙欣喜地叫道。 刘越昊笑道:“死不了的,她是饿的昏了头,四肢乏力,神志不清,看那唇角却是红的,便不妨事,兴是发觉得早,再过三五个时辰,保不住当真出了人命。一会稍稍暖和些,先喂她一碗米汤,稠一点,盐多放一点,想来明日便好些了。” 范忠庭大喜道:“想不到大刘有这等本事,真真没看出来。”姜献丰笑道:“少东家,你却不知,随我上山那帮兄弟,落草之前,原是干什么的都有,苦于生计无着,跟着上山入伙,讨口饭吃罢了。还有那梁清小子,原是个手艺极好厨儿,不想都……唉!” 众人听得,都不再言语。 那火苗儿却扑扑地越着越旺。 草草地吃过干粮,众人挤了一处干燥地儿,或躺或卧不大工夫便睡得瓷实。贺云鹏往火里又加了条窗棂,对范忠庭与李树春道:“少东家,李掌柜,你们睡会。我倒不困,看这雨是停不得了,我出去看看车马,粮车倒是遮盖得严实了,将驴马牵上来,弄些草料,让它吃着。要真这般天色,我看今夜里少不得在这将就一夜了。” 范忠庭站起来,扶着门框,探出头来四处望望,叹了口气道:“想是停不了了。我和你下去一并牵了上来,夜静时,半夜派人轮流看粮。” 略微有些迷糊的李树春站起来,被范忠庭一把按住:“我们俩下去罢。” 待两人将十数匹起骡驴马牵进院里,那雨下得却是愈发急了,天色已暗,凉气袭人。两人安置下骡马,添些草料,那天已是完全黑得阴沉,雨丝儿虽有些变细变缓,却是密集得多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色尚暗,范忠庭一觉醒来,见外间那雨已是停了。房内歪七竖八躺了一地,兀自睡得实。却不见姜献丰和大刘,想是下山看粮去了。 听得一声呻吟,方觉那女子似是醒了,翻了一个身。贺云鹏忙将滚落的羊皮袱儿往她上搭了搭,不想那女子突地睁开眼来,一脸惊慌,欲待坐起,被范忠庭一把按了:“你身子虚,莫要动。” 那女子四处瞅瞅,方道:“是你救了我么?” 范忠庭点点头。说话惊醒了李树春,他坐起来,往剩一堆火星的柴堆里扔了几片木条,道:“姑娘,所幸遇得我们。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是哪里人,来这做甚?为何流落此等模样?” 那女子未得说话,已是泪流满面,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范忠庭递过一碗热水来,怯生生地望了他们一眼,仰脖儿就是一阵猛灌。歇了片刻,方道:“我叫宫兰杏,是晋中祁县人氏,从内蒙返回,一路乞讨原想回了家去的……” “内蒙?你一个女人家上内蒙做得什么?”两人惊道。 “家里穷,没得活法,我父兄便出了口外,都十多年了,不见影儿。我娘得了病,不行了,便托了夫家到口外寻去,不想两年又是没信儿,原听说在内蒙一带。后来,我娘等不及,便闭眼去了。”说着,宫兰杏已是哭出声来,将一干人都惊醒了。 “家里再没人了,便横了心出口外找,一路讨饭到了柴沟堡一带,听得有人说我夫家已找得父兄音讯,在内蒙贩粮,做些小本生意,却是于四年前一场瘟疫死于口外,被当地人拖了深沟,就地埋了,竟未留得半点尸骨儿!我夫家到得内蒙,听得口外能做些小本买卖,便挑了货挑沿村叫卖,一门心思想挣得些银钱回去,不想半夜遇了狼群,可怜竟被撕个干净!” 宫兰杏已是痛哭失声,声调凄厉悲惨,犹如吼嚎一般,听得众人无不起一身鸡皮,浑身阴惨惨的。 李树春含了一眼泪,道:“这位妹子,且莫要哭,这且是命,想我等走口外的商家,有几个荣耀着归来的,千余个人影儿,倒有一半能活着性命就不错了。” 众人莫不低头抹泪。 李树春道:“你现下有何想头?”宫兰杏茫然摇摇头,凄凄一笑道:“我有何想头,回不得祁县便罢,回得去将这把骨头随了我娘去也就是了,若回不得,死了半路,便让那狗吃狼啃了去,也便当随了父兄夫家去罢!” 范忠庭道:“妹子……” “妹子,你且不能这样作践了,好端端一个人。我们都是商家,这等不幸原听得多了,从晋中到此,西出口外至内蒙,这条路本就是我山西商人用血用命铺出来的。唉,你现下只身一人,路上凶险得很,不如,你且随了我等,回得大同再作定夺去留,如何?幸许遇得你祁县老乡。” 宫兰杏蓦地哇一声哭将出来,声振屋宇。 接到范忠庭等一干人的来信,已是第四天头上。范成德且喜且惊,喜的是总算粮车无恙,人马无恙;惊的却是,范忠庭等一干人自作主张北上大同销粮。早年间,范成德便听得大同府一带却不安定,商家众多,人流杂乱,忠庭原未出过远门,况压了数十两大车,此番怕是有得一番凶险。 范氏便劝道:“应无大碍,有李掌柜、云鹏他们几个,一路总有个照应人,信上不是还提得他们在边家寨收得几个武艺儿了得的兄弟么,想来无事。”说是这等说法,范氏却早在后院焚了香火,烧了纸不知竟有多少,那担心却说不得,流了几回眼泪,一见范成德,早抹得干净。“忠庭大了,心思却也大了。”范成德叹了口气道。“该给他摊揽个媳妇儿了,范家可就只他一个独苗儿。”范氏道。范忠庭二十四岁那年,由媒人作合,子忠庭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此后,范忠庭便消消沉沉不提婚事,老两口自是伤心,当面儿说了几次,却是听不进只言片语,便拖得如今三十多岁了。 “这次从大同回来,得早些寻了人去,找找冯家。”范氏急道。冯家是大营驿一家商铺掌柜,膝下一女,原许了人家,夫家到应县贩皮毛,不想遇了车祸,连车带人栽了沟,竟连个完整尸首也没清理出来。当地习俗,夫家身死,女方便不可再嫁,即嫁了人家,也得过“黑”门,即不能明媒正娶,大操大办。雇一辆骄儿,天未亮前进夫家,称“见不得亮”。同样,男方中途丧偶,便娶不得黄花闺女,一般人家自不会将未出阁的女儿家下嫁,有“主妨”的嫌疑。范成德却信不得这套,黄花女儿家自是不敢拖人相求了,偏是这冯家情形,倒与忠庭有些相似。 “我倒打听了回,村里有冯家表亲,莫不找他先透个信儿?”范氏道。范成德道:“你倒舍了近求远了,与其找得别人,倒不如让李掌柜说去。”范氏笑道:“对,我倒没想到李掌柜。”范成德道:“等忠庭回来再说罢,让李掌柜先探探底,这女子家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总不能引进个一脸麻子,害了忠庭。”范氏听了,便不再作声。 这一脸麻子原说得是砂河驿一家杂货行的掌柜,托人给略有些疯颠的儿子说媒,当地知情人自是不肯,偏有个媒人甚是自信,竟到了代州府境一番走动,不知动得何般利舌,竟是生生弄成了一桩。回来邀功,说那女子长得清丽可人,当是那一笑,脸上布了水波纹儿。杂货行掌柜自是喜不自禁,重金下了聘礼,娶回来下骄一揭盖头,竟是半脸麻子,偏是那麻子生得奇,竟在脸上转了圈儿,一笑,荡了开去,自是个水波纹儿!无奈,退不得张扬不得,想想自家缺陷,便也忍了。后来,总是有知情人将这事儿拨弄了开来,当笑话儿讲。 “忠庭在信中说,想在大同开间饭庄,主意是云鹏出的,原是想拿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作本儿的。”范成德道。 范氏道:“那银钱本是隔年宿债,想当年,贺老掌柜为保繁峙商家,身家性命都已搭了去,咱岂能收了这债。原是云鹏挣的,想是摸得熟络了,且他本在大同生活了十多年,就让他做去,幸许成了事儿。”范成德道:“可这云鹏走的却是天延村咱范家的幌儿!”范氏一愣,道:“走范家幌儿?这且奇了,他虽入我商铺,原便是自由身,自可闯番天地,自立门户。”范成德叹道:“云鹏却不这样想,他晓得那银钱原是欠我范家的,却不思立,足见他心胸磊落,余财不取,凭真本事去挣便是他的想头。”范氏停了手中花锈样儿,道:“我看,若是真要成了,当让忠庭帮衬帮衬才是。” 范成德笑道:“这权不消说,想来忠庭知道该如何做了。”范抵奇道:“你是说,忠庭莫不成还要舍些银钱?”范成德摸了摸须下花发,沉吟道:“都大了,他们自有主张,我看忠庭信中的意儿正是如此。在大同府开饭庄,又是租门面儿,又是刷房子,又是雇人手,又是添置一应家具进些物事,一千五百两左不过三五天的事儿,忠庭他们心中当是有数。”范氏道:“那你该出面帮衬才是,倒弄得半头两个截,缺了银子,半道儿停下来,且不是事。”范成德正容道:“要干事,他们自有法儿,现下不是无缘无故出一文钱的时候,商道艰险,该放手是且放手,忠庭独个人办事,尚是首次。且看看情势再说罢。总要有些磕碰,该是他们历练的时候了。” 门庭外一阵脚步声,刘掌柜端着一叠帐薄走进来。 “范东家,去冬帐目各庄铺盈利,扣除各处掌柜、效劳、借支、代收等共余七千二百两银子,今春不过两月,加上大同少东家粮车走销,按时下最低粮价估算,至今已毛收益近两千七八百两银子,势头儿极好。去年秋旱,官府蠲免钱粮,秋粮征收倒平了往年大收的价。今康熙爷亲政,又是薄役轻徭,乡间开荒恳地者人齐涌集,远出大同虽有损耗,估摸着市集需求量大过往年三成左右,价钱略可上浮,补了亏空足足有余。大营地下藏粮,原作备种,据李掌柜称,尚有百三四十石,尽可投了市上。”范成德笑道:“忠庭大同粮车先不要算得收益。”刘掌柜道:“这是何故?莫非那车粮未脱得手么?”范成德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据李掌柜他们的信儿,销路自是不愁,倒跑了老远,已东出大同到柴沟堡一带,按当地市价,或可再上个码儿的。”范氏道:“东庭,云鹏他们倒有意在大同开间饭庄,信里有这个意儿。”刘掌柜奇道:“东家有意将摊仗远出大同么?”范成德道:“这且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赞成却也不反对。总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刘掌柜沉吟道:“东家且想想,这开饭庄自不比开粮店杂货柜,其间风险极大,况我等非本地,人生地不熟,想是很难压得场子。东家记不得,前两年砂河驿‘聚和林’郑掌柜投资二千两银子在忻州府开饭庄的事儿么,倒是人流车往,风风光光,年底一结帐,扣除工钱、支应、内耗,半分银子没有倒欠下许多外债,肉钱、菜钱、油火钱竟是欠了近三千两银子,年也没过好,实在难以维持,只好关门歇业了事。谁知这竟起了连锁,代州、繁峙、砂河驿一带郑家粮柜、染料行、豆腐作坊等生意大是萧条。咱们商家,贴得起银子,贴不起牌子,一旦倒了一处,极难收拾!”范氏奇道:“刘掌柜,我却不解。既是饭庄儿人流挺旺,原是生意好的相儿,为何倒关门歇业了。”刘掌柜叹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开饭庄的风险正在于此,酒饭走得的明面,那银钱却不知有多少走了暗流。便是那忻州府地窄人稠,真正能上馆儿吃喝的有儿个,都不过是些达官贵人、富户士绅,时间长了走得勤了,便认了熟脸,今忘了带银钱,明权且记下,一并算了。年底结帐,帐面上倒是盈了,却有六成是呆帐、死帐,撕了脸去要,好的给你个三成五成,逢着那存心赖帐、白食的,任你三番五次上门,人家倒一口应承了是欠你,却身无分文,你恁咋地?大主儿还是官家,这个帐却是更要不得了,此等状况,关门却是唯一出路,再开下去,总是越陷越深。”范氏越发奇了:“何不设了概不赊帐的牌子?”刘掌柜摇摇头道:“货行里能,偏这饭庄就不行。沾了嘴的利,却是现做现成的生意。别的买卖总是先付了钱给你,凭钱点货;偏是这饭庄掉了个儿了,预支了损耗,收益却是未知,这就是风险。” 刘掌柜接过范氏递过的茶来,将手中的帐薄放在桌上,探了身子道:“东家,这事却要深思熟虑的好。云鹏既入我铺,便是我铺效劳,我晓得这是东家的体恤照料,若开这饭庄,且另雇了人任掌柜的好,万不可铺中人当,沾了天延村范家的生意,不是范家的倒也是范家的,这可当是足虑。想来,这是云鹏的主意,他手上的银子倒算笔资本,却万万不可开天延村的牌子。”范成德道:“刘掌柜,这话原是有理,一心为我铺上着眼。年轻人却有年轻人的心思,遇事自有章法可循,没有个成败胜算,断不会平白无故定这个主意。我们当年如何没有把生意做遍了的想头,好多机会正是瞻前顾后的失了,现下想来却是可惜。与其束缚了他们手脚,倒不如放开了手让他们干去,历练总得有,坎儿总得设,让他们知道了难,知道了险,挫挫他们未必不是好事,愈挫愈奋吗!再者,刘掌柜,该是他们出来挑梁负重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刘掌柜点点头:“范东家虑的极是,是该让他们出手了。可我总是担心范家的牌子!”范成德望着门外檐下一片窄窄的天宇,神色肃然道:“放心,既立之则顾之,无险无障岂可言勇!忠庭他们回来,若不还银子,自可当借了使;若还了银子,刘掌柜自当收下。”刘掌柜奇道:“范东家,这是何意?”范成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任自流,不放纵!” 刘掌柜郑重地点了点头。 正自说话间,命柱一路从二门过廊外跑进来,急道:“东家,村边小古道上,河西河东家为争水,聚了百十号人,两下里言语不善,怕是要出事。” 范成德刘掌柜两人忙自站起,相互望望道:“走,且看看去。” 出得村来,河下游灵岩寺边墙外早聚了百十号人众,竟各持了械器,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早有人挤进人堆中,大叫道:“范东家来了,且让他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河东刘老汉持了一把铁锹,上前来指着被划拉得不成样子的河心道:“范东家,你来评评这个理来。河西原是坡地多,川地少,收成不好,也没甚收成,年轻人倒做生意走了大半,逐年撂荒,竟不足原来的七成。原几年,河东自和河西达了一条规矩,这地头上水,耕播这月,河东河西一递一天轮着上。冬日下得雪多,田粮蠲免,粮价又稳,今年他们开了上百亩荒地出来,便要改规矩,按亩分水。河东这地原缺水,不按时上水,显见干得不成样子。过了这月,地皮不透个三五寸深,这地怎么种!正撕虏不开,倒谁也浇不上,让那水白白流了!” “刘大头,既是规矩,便有更改,那原是视情视理视势定的,今情势变了,便须得改,便是王法,也须有个因势而动,偏不成是你刘大头自家的地,自家的水?今我河西乡民出得工力无数,好歹多开出三五亩地来,原指望着这几亩地养活一家老小,自是有地便有上水的理,哪可比得你河东,有范东家罩着,各家多多少少能入得些股来,分得三四两银子贴补家用,我河西家便只靠了这地头儿生活,咋地,不让浇,谁他娘的也浇不成!” “关三小,你那是放屁,那年你是咋说的?原是你河西家好吃懒做,把地荒了。荒且荒吧,河东家瞧着可惜,想过去垦了,你倒好,占了茅坑拉不下屎来,还有理了。原本是河西家地少,倒把那水分了一家一半儿使,已自占了多少便宜,却不晓得个理。年轻的都外出挣钱去了,眼见种地有盼头了,又回来开荒,分那水来。地且不是分的,这水自分不得!”河东有人怒吼! 那关三小叫道:“有本事,你也出得外面做生意去,自个打一番天下去,有那个能耐么!” “关三小,你放你娘的屁!” “你小子再说说!” 范成德劝道:“大家伙都是乡里乡亲的,切莫要吵!” 话未说完,早有人笑道:“范老东家,这权不管你事,你自让开。我等却和你不同,都指着地吃饭,你自说个天花儿下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是啊,都六十多的人了,没种过地不知这种地的难处!” “任天王老子来,这水今是要定了的!” “你敢!” “动锹试试!” 范成德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止了止怒气道:“大家且听我一句。” “好,好,且听范老东家一句。” 范成德道:“这水原是公用的,自有公用的理,总是都按时都浇上了的好,却不要生出事来,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了脸皮都不好。坐下来,好发商议商议,总能找出个法子来。” 有人大笑道:“范老东家这话说了岂非没说一样!” “明显袒了河东家,这还用说么?” “走,掘道去!”一伙人扛了器具便往河道中跑。 另一伙人哗啦啦持了工具后边追,边追边骂道:“日你娘的,我看哪个王八糕子敢挖个口子!” “你敢骂人!” “骂你又能咋地,河西人就那德性!” “河东人不是东西!” 早有几个半大后生持了械具叮叮当当碰在了一起,有人大呼,有人惊叫,有人四散退让,眼见就要见了人命! 范成德大叫:“不要使了性子!” 刘掌柜突地拉了一把范成德,小声道:“东家,你看!” 范成德定睛一看,只见一团灰影儿挤进正自高高扬起械具见阵仗的两行人中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听得咣咣一声响,众人骂声不断:“谁这么大力气,弄得我虎口快裂了!” “我的腕儿也麻了,谁他娘的使这么大劲儿子” 十数个当头挑械的汉子手中的械具竟纷纷扔了当地,或握腕儿或握脚脖儿,呆立当地,醒悟过来,已是退开阵势。眼愣愣地盯了那灰影。 “是无当师傅!”范成德叫道。 “此人深藏不露!东家,莫非他真是……”刘掌柜大惊道。 范成德摇摇头,小声道:“瞧他却是有些功夫。且听他说。” 那无当和尚正是灵岩院寺主持,一村人竟谁也不晓得他何时到得寺院,总是有些年了的,却深居浅处,见人不声不响,今露了这手功夫,倒把一村人怔住了。 无当和尚道:“诸位乡亲,不要见血的好。怨结得易,仇却能解。今范东家出面给我等调解,为何不听,便要见阵仗,于事无益,徒增烦恼。范老东家,你且说完。” 范成德盯着无当和尚的脸,却见一脸诚恳,并无一点虚情,当下便也不及多想,寻了一块石头站上去,郎声道:“诸位乡亲,今亏有无当师傅出手,救了我等。去冬雪下得勤,当今皇上亲政,蠲免天下钱粮,是我等乡人福音,自应辛劳些,好好享了圣恩雨露,却非为了这水争得你死我活么?我范成德不才,蒙天延村父老庇护,也占了这份天福水佑,有些收益。今在此将这份父老护佑的收益还了大家,不论河东河西,我每户还大家十斤上好种粮如何,只望诸位不要生出事端来,毁了咱天延村千余人的好名声。没有个想不出的法儿来,既都要上水,为何非得在白天上,晚上年轻人迟睡些时,早起些时,多跑得几趟路,不全浇了!” “啧啧,还是范老东家说得在理,咱咋没想得呢!” “范老东家,我们听你的!” “嘻嘻,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不就是听清了范老东家给你家十斤种粮,就倒得这般快!真势利眼!” “你倒不势利,先前的劲儿哪去了!” “呸,我却不和你争,我听范老东家的。” 范成德眼见人群先前恶气平息了,对刘掌柜道:“刘掌柜,你明下趟大营驿,将那存种粮拉了几车上来,送与大伙,一户十斤,万万不可误了耕种!” 刘掌柜点点头,眼睛却瞅那无当和尚,却见他早已步入山门。 第二天一早,刘掌柜早早备了车马,下了大营驿。 送走刘掌柜,范成德眼见天色尚未透亮,便下了堡门坡,顺五道庙街转了一圈。乱石铺就的街道上,处处都是新鲜的冒着热气的牛羊马粪,几户人家院内的杨枝儿、杏枝儿、柳枝儿纷纷从墙上探出来,竟多了几分绿意。晨风亦是揉了些暖和味,鸟雀在枝上飞跳着啾啾直叫,声音自是比冬日里婉转流畅。沿下街一条穿越河东的明渠下去,直通柳林。 范成德便呼着那清凉气爽的晨风,不知不觉竟顺渠道进了柳林,连舒几个懒腰,正要回返,听得灵岩寺那边钟声叠起,便循那钟声走去。 山门外,无缘小和尚正自拿把扫帚清除山阶。 “小师傅,无当师傅起来了么?”范成德问道。 无缘顺北墙指了指道:“师傅去那边岭间,已有些时候,想是快回来了。范东家,你进去歇歇,且等会儿,我去叫师傅来。” 范成德怔了怔,望望北墙外大沟间,却是瞧不见影儿,便笑道:“我亦无事,且去同你家师傅一块走走。” 便折了身,顺北墙根下一条踩出的小道儿来,朝那岭间走去。 灵岩寺东西南三面墙均笔直成线,偏北墙顺了山势走了半道圆弧。范成德走了百十余步,便转了偏西向南。站在墙根,望那前方,却是开开阔阔一片空地,远远便见两箭开外荒坡中间端端坐了一个人影,俨然不动。四围是一大片坟场,也不知哪朝哪代范家哪条枝上的人选了这么一处极偏的地方作坟场,年代久了,倒高高低低,聚聚散散挤了一堆,成了坟岗。 范成德尽自放轻了脚步,走进坟场,离那背影尚有数十步远近,便听得那影儿轻声道:“范老东家么?” 范成德道:“是我,早起了些,便转了此地。倒好雅静,无当师傅莫不在此修行么?” 无当却不回头,道:“修行于心,心自无物,无谓之有,有谓之无,亦谓之性;自有性心,何谓时也地也。” 范成德不言声,自他对面,蹲下身来,盘膝坐了,一抬头,望了那苍岭、云天笑道:“看这地势,无声无诱无迹,倒羡慕师傅,有这番心静,我却无福。”无当缓缓睁了眼道:“福随人至,道随人谋。范老东家世辈经商,幸是吵杂惯了,难得一回心静,便觉舒畅,却是暂时一避。无奈天下势利丛生,纷杂惊扰,多少人陷入其间不可自拨,乃是利之祸根、诱之疾患,唯无利无诱,方是人世大静。范老东家虽身陷,心却不乱,念着苍生疾苦,倒印了佛家大义!” 范成德摇头道:“无当师傅切莫要取笑于我,我虽生了这佛家境地,却生知无缘;早年投身商海,早染了这一身铜锈味儿,脱不得身。” 无当道:“是佛非佛,是我非我,范老东家既生佛门之地,那佛原是随这气、这树、这水印了佛迹,只是范老东家不知罢了。” 范成德仰头笑道:“论佛我却是外道儿。我只信了一条,佛家扬善抑恶;既如此,何为恶何为善,且请教无当师傅指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