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初期，很多法制法规并不健全，需要探索，上面总的精神是摸着石头过河，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开放了自由市场，好多无职业者成了‘倒爷’发了财。有的还成为万元户，在市场上买了房子，开了店铺：什么‘服装门市部’、‘音响公司’、‘机电门市部’、‘海鲜饭庄、菜馆’、摆摊设点，特别是旅馆、客栈林立，商女成群，招摇于市。一时间，沸沸扬扬地在人们中间议论和向往。工资族中，有些人也甩掉铁饭碗下海淘金，成了暴发户，甚至一些典型个别人，被捧为企业家，当选为人民代表，这里面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只要你少用脑子忖想：那时的干部都是无产者，那来的资金去做买卖？权钱利用，相互勾结，暗中做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只要不是明显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经济探索思路，当时司法机关是不加追究的……

　　春节的年味，多了些祝福，人们一见面两手一抱，恭喜、恭喜，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同喜！同喜！久违的陈规陋习又成为人们的新年祝愿……

　　几个离退休了的干部，从工作岗位上一下退下来，无事一身轻，可是思想负重，一种“失落感”迫入眉睫，见好多人富起来，油然而生的想甩掉眼前贫困的奢望，都滋生在心中，摇摇欲试……

　　这年已是1988 年的冬天了，北风紧吹，满天雪飘。大雪不断地下了几天，把整个大地全改变了色彩，活像旧时的小寡妇死了老公，全身素裹。

　　雪一停，退了休的张浦迫不及待地跑出屋外，仰望天空，东瞧西看，漫天阴霾灰沉沉地，阵阵凛冽的寒风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因天气寒冷不停的跺着脚，冻了的积雪在他脚下，吱吱地发响，踩平了一大片。他焦急地低声咒骂：“这鬼天气，脸一变就下了这么多天的雪，逼得人不能上山晨练。老天爷你再疯狂几天，我这把老骨头准能闲出病来。”

　　张浦从退休以后，感情失落中，渐渐地喜欢上晨练，并视为养身修性的妙药良方。每天清晨，再约上几个同道，上山活动筋骨，打几趟拳、剑，高兴了还可以和老朋友漫步湖边亲密地聊上几句。这让他感觉到心身舒畅，甚为愉悦。

　　屋内的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位中年妇女探出大半截身子，大声地对他呵斥道：“哎！哎！这么冷的天，你在外边喝西北风啊？”

　　张浦听到自己老伴关怀的斥责，心里乐滋滋地嘿嘿一笑，随着她开了门进屋里去了……

　　到了下午，果然盼来了风雪停止，乌云渐散。

　　夜里，张浦一觉睡醒，见窗外发白，以为天明，便穿衣起床，漱洗完毕，走出屋外一看，无风无云，朗朗天空，一轮明月如镜，高挂中天，才知道天色未明，是雪照一天白。晨练时间尚早，心想：反正已无睡意了，不如绕道先从市区中心转一圈，看看这几年街面上又出现多少私人开设的门市部，再上山晨锻炼不迟，顺便观赏被银光素裹的自由市场，又是怎样的一番新貌容颜！

　　寂静的街道，像铺上一层白色地毯，空无行人。街道两边添了不少新门面，五颜绿色的霓虹灯闪耀的光彩，更加刺目分外妖娆，他停留在一处最耀眼的霓虹灯门市面前，心想：我老张智商并不比你们弱，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几时爷下海也能挣个万元户，风光，风光！

　　远望雪天相连，路边街灯像从天而挂的两串夜明珠，灯光、月光、雪光相映成趣，交织成一个无声世界，宛如梦境。

　　张浦感官里释放着发财的欲望，对此番美景无意享受，独自遐想别人发财谱写出五光十彩的门市！念念难舍地慢悠悠地小跑着，好大半天才跑到街心公园，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香山公园一号门，马不停蹄，大步流星地跑去。

　　跑进香山公园，跑过架在水面上的曲桥，来到观赏鱼池小亭里，有些气喘吁吁，身上感觉有些热烘烘的，为了不使身上出汗受凉，他选择一处用树根编织成椅子的坐位，因地处避风，上面没有多少积雪，缓缓地坐了下来，独自对着香山公园，不禁触景遐想起来——

　　我刚从部队转业来此地支援建设的时候，这座公园还是荒山野岭恶水沟，一片荒凉，古墓残存，碎石狼籍，习习的秋风吹在湖岸的灌木杂草丛中，发出簌簌地响声更加充满着一种恐怖的气氛。改革开放以来，这座城市经国家批准对外开放以后，吸引了大量外资。当旅游业成为国家新经济增长点时，这座公园也开始兴资建设，成为国家旅游局的重点工程开发了。

　　这个城市历史渊源，早在二千五百多年间，历代王朝都在此处建设过府、郡、县等区域，是古城最繁荣时期。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就有“相士列列，海外有截”的记载。至今留下来众多遗址，如相王府、皇后窑、皇公墓、皇汤浴等等废墟，被商贾们的广告抄得沸沸扬扬。

　　不由的使他慷慨万千地低声吟哦起来：

　　古典残迹今犹在， 不见当年人中王。

　　荣华富贵烟云去， 留给今日商贾忙。

　　有朝一日我经商， 宣传商品做广告，

　　也请各位老祖宗， 卖卖气力帮宣传。

　　众多的珍贵名胜古迹令后人纷纷踏足，也给商人挖空心思利用古迹名胜敛财。今日眼前偌大的公园白雪素裹，天寒地冻，隆冬季节的早晨，嘿嘿！我是第一个游人也！

　　他目中无人地四处眺望，前后不见来人，来往的路上，遍地积雪，白皑皑的雪中除了自己的足迹之外，绝无二人。不禁昂头哈哈大笑：“冰天雪地游人不见，不足为怪，而练武和晨练之人，也怕这三九严寒吗？古人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怕冷怕冻是练家之忌也！还不如现时的倒爷，起早贪黑，迎风冒雨，不怕天寒地冻哩……”

　　月亮已经偏西，寒星不见，天色黎明，他站起身来，沿着山道小跑着，脸朝天空，连续长啸：

　　“啊——啊——”

　　“啊——啊——”

　　呼啸声在山谷中回荡，身子随着呼啸声像战士冲锋似的，一股作气向山上冲去，直奔山顶向他们常在那块练武的空地上冲刺。

　　呼啸声在这寂静空旷的山谷中，回声震荡，特别嘹亮，尤其雪后的山林，晨星刚落的早晨，更加嘹亮，传向四面八方。

　　霎时，远处不断地传来呼啸应和声，彼此起伏，不由得使他惊愕地愣着，半天才低头自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又错估了晨练中人！”

　　原来这公园有四个出入口，张浦他走的是一号门，是面上市区的，路平好走，其它二号门、三号门都是山路，崎岖的山道比较难行，四号门是石级而上，有三、四百个台阶，又比较陡，练武和晨练的人都习惯抄近路，难行、爬山、蹬台阶本身就是个锻炼。所以，这一号门，通常是白天游人出入的通道，早晨锻炼的人，一般不爱从此门出入。

　　惊闻呼啸四起，冰天雪地仍有如此众多的晨练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盲人摸大象，都被大雪封山吓倒了。不由地又向山顶那几棵苍穹挺拔的松柏树下，那片旷野地，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常在一起晨练的地方，对着又大吼几声，试探有没有人来？

　　呼啸声是晨练的人，锻炼肺活量、扩胸、舒喉的办法，也是相互联络打招呼的一种习惯。

　　“啊——啊——啊——”

　　“啊——啊——啊——”

　　忽听见男女二重奏地招应着，他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冲到旷野地，见是王志、刘英两口子刚刚来到，用树枝扫着空地上的积雪。

　　“你们早呀！想不到二位也不喜欢捂热炕头，到捷足先蹬了。” 张浦调侃，点头招呼。

　　“哎哟！大兄弟才来呀！感情被弟媳妇缠着睡过头了吧？”刘英也不饶人，装着煞有介事地戏弄反击。

　　“嘿嘿！你才多大？左一声大兄弟，右一声大兄弟媳妇，尽占我的便宜。” 说着拔出宝剑追着刘英就刺，嘴里还不停的叨咕：“我叫你馋嘴，见面不叫哥哥枉自称大！”

　　“唰！”的一声，刘英抽出宝剑就架开了，笑说道：“谁叫你大清早一见面就鬼话连天。”

　　“我问你多大了。”笑指着王志说：“看在王书记面上，我该叫你一声大嫂，按年龄你该叫我亲哥哥哩！没大没小地攀高。”

　　“哎！”刘英得意地笑着，一边格开他的宝剑，一边向后边退着说：“论辈分就该这么叫，谁叫你是小字辈呢？”

　　她刚退到几棵松柏树旁，忽地窜出两个人来，一根红木拐杖，嗖地一下架住张浦的宝剑，另一位上去横刀脖颈喝道：“大胆狂徒，花天雪地，也敢欺负良家妇女！”

　　“哈哈，你两个妖精，也想英雄救美，挡我的道。她是书记娘子，不是唐生肉？”

　　刘英笑着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群活宝！”

　　“哈，哈，哈……”一阵哈哈大笑。

　　来者一个叫卞祖，一个叫潘龙，是常在一起晨练，圈子里的火伴。

　　王志笑嘻嘻地问：“后山的路也好走吗？”

　　“路陡较滑，若是春雨地里，我两个早成为泥猴子了。这雪没事，扑扑都掉了。” 潘龙对书记一本正经地回答着。

　　王志一边说着话，一边脱去大衣，拿着宝剑先走进场子中，把手一招，示意大伙过来开始打拳吧。于是大家都脱去大衣，挂到树枝上，拿着宝剑先后进来，跟着打了一趟四十八式的太极剑，接着丢下剑，又打了一趟杨式太极拳，身上都微微出汗了。王志和张浦未能尽兴，又脱去上身的羽绒袄，耍了一趟丐帮棍，才算过瘾，各自坐到凳子上休息。

　　刘英，怕老公受凉，忙取过挂在树枝上的羽绒袄，替老公披上，一股亲热劲，被卞祖抓住这个机会，向她逗趣地说：“有个疼爱老公的媳妇，比吃唐生肉都强。”

　　“就是，咱们这个大妹子，最会关心老公。馋死人了！”张浦乘机报复。

　　“这样关心人的小娘子，怪不得花天雪地里，人人都想要抢！连我这干巴老和尚看着也口水直淌。”潘龙说而不笑的逗趣。

　　“去你们的吧！一群野猫鼻子尖，见不得一点腥味。”刘英泼辣地嗔骂着。

　　“哎哟！大妹子，这不是腥味，是地地道道地正宗亲香味。”潘龙仍旧一本正经地逗趣，矫正刘英的话语。

　　“你们这三个刻薄鬼，非得要黄娟大姐来蛮劲，治服你们这些油腔滑调，耍嘴皮子的贱货！”

　　说曹操，曹操就到。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大地。不知什么时候，黄娟已经站在松柏树后面的高丘上，向着这边大声呼唤：“嗳……！刘英妹子你们快上来看呀！这里的风景太好看了。”

　　人们都拿起大衣和宝剑，争先恐后地跑上来，还没有来得及和黄娟招呼，就被眼前的风景惊叹得连连叫好：“太美了！太美了！”

　　王志两口子上来时，只是向黄娟点点头，也被眼前的风光迷住了，指指点点地互相吆喝：看这看那。

　　看啊——

　　蓝天白云，初升的太阳，在山顶冉冉升起，映着白雪耀眼的光辉，被漂浮的云雾，相映成趣。从云缝中射出的太阳光，仿佛在群山中跳跃，随着云层厚薄时的光线，时强时弱的变换光彩，东山坡，西湖边，树林空隙间，凋零的花圃园中，好多晨练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刀光剑影，彩扇翩翩，不讳寒风傲雪，尽情尽兴地起舞。

　　啊！那英姿凤蝶，瑶池翩跹，一片迷人景色，真叫人心旷神怡……

　　老书记王志被这秀丽的景色陶醉，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吟哦玩味地唱道：

　　严寒方知松柏健， 暮年安康锻炼强。

　　传说神仙住处好， 我看人间是天堂。

　　张浦也在点头品味他的诗句；潘龙和卞祖交头接耳地夸耀，诗的韵味；黄娟听到人间是天堂，不禁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刘英接着向张浦调侃说：“大兄弟，怎么样？也给我们来一首助兴吧？”

　　张浦调笑反击说：“亲妹子呀！我呀！可没有你老公这么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的本领。不过这诗的么句用词未免说的过早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万紫千红，山清水秀的时候，你再替老书记抱上个老来子，就比较恰如其分了。”

　　潘龙接着逗趣说着顺口溜：“老来红，老来俏，抱个儿子哈哈笑。”

　　卞祖平时和黄娟喜欢逗趣，也笑着吃她豆腐地说：“黄大姐！你说呢，我和你已经是几年鳏寡黄昏恋了，抱儿子算什么红？什么俏？抱上儿子生个孙子那才叫老来俏，是吧？”

　　黄娟看他们几个得意的样子，想到自己的生活拮据，不由得对着卞祖抢白地说：“天堂！天堂！那是有钱人家的天堂，穷人家的地狱！老来子是富人家的快乐，是穷人家的罪孽！我可没有你们这种雅兴。”

　　随着向他瞪着眼睛嗔怪道：“少跟我逗趣！”说着一转身子就往山下走了。没有走几步，想想冲他们说这些话，有些对不住朋友，不免又转过身来，看到大家吃惊的样子，这才知道自己失态，不由的苦笑一声，解释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们的，我是……，唉——！”一声长叹，两手捂脸，热泪盈眶……

　　黄娟丈夫去世已有几年了，生活只靠她一点微薄的退休工资，家中还有个待业的独生女儿，生活拮据，年关在急，为了过年费用弄得焦头烂额。见他们快乐的逗趣样子，不免触情伤感。

　　此时大家已经没有吟诗逗趣的心情了。刘英过来关心问道：“黄大姐，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如此恼火？”

　　黄娟满脸愁云，勉强眼角露出点笑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刚才听你们说什么人间天堂，一时想到自己的生活处境，不禁心中难受。对不起！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潘龙接过来说：“是啊！那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市场开放我们厂子生产的东西不对路，在市场上销售不出去，搞的工资发不出来。快过年了，才给每人发一半工资过年。我答应给女儿买件新衣服过年，也泡汤了，想想真有些对不起孩子。”

　　黄娟说：“你还能拿到一半工资过年，我们被服厂效益不景气，大半年了工人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资，我们退休费至今一个钱没发，快过年了为了安慰一下群众情绪，每人就发了几套羽绒服，让大家去卖。现在这个厂子还和过去一样，不跟市场需求，盲目生产，又竞争不过个体户产品优越。发给我们的羽绒服，在市场上都是淘汰产品，哪个要？没办法，只好翻山越岭跑到老家黄里县城，打了折扣才勉强处理掉。我家那宝贝女儿在家还饿着肚子等我拿钱买米下锅呢。这不，今早雪止我又急着赶回来，这种日子叫个寡妇没法活呀？” 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听完黄娟一番话，大家都沉默了……

　　张浦性情刚直，冲动地说：“他妈的，这年头靠拿工资生活的人，倒了八辈子穷霉！怪不得我们圈子里的人逐渐的越来越少了，像黄大姐家这种处境，不知还有多少家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书记，紧缩眉头，咬着嘴唇，在苦苦地不知思索什么，听见张浦的愤慨，忽地抬头对他们三人说：“你们还记得食品公司退休的老展吗？”

　　“是不是以前常来这里和我们学打太极拳的展羽吗？”卞祖问。

　　“对，就是他。”

　　“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他来这里了。”张浦惊疑地说。

　　“你们猜怎么着，做小买卖啦。今年六月份，我有点事情要去市区，从一号门出去，见他在公园门口架起两支气枪，挂了一溜气球，做起小生意。我问他搞这玩意，能赚到钱吗？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弄弄玩玩呗，多多少少也能摸几个，补补家用，混日子过呗。”

　　潘龙说：“叫我说，不如咱们也去赶赶时髦，下海经商去闯一闯。”

　　王书记笑说：“喏！你以为经商就这么容易吗？我们这些离退休的职工，一无资金，二无经验，又没有个靠山 ，能干吗？”

　　卞祖说：“我说你这个大书记，你看的内部文件较多，听说上面有政策，离退休人员经商，单位支持，国家三年不要税，有没有这回事情？”

　　“有，倒是有，不过是指离休人员的。”

　　“好呀！看来国家还没有把我们忘掉，说明咱们还可以发光发热。我说，既然国家政策允许，我们身子骨也很结实，不如你这书记领着大伙儿再干几年，也算是替国家排忧解难了。王书记怎么样？” 张浦也希望他出来挑这个头，其实王志早有此意，只是万事开头难，不知从哪里下手？资金又如何筹集？工作又如何筹备？做什么样的生意能赚钱？等等，事事棘手，难下决心。

　　好半天王志沉默不语。卞祖再三追问，火上加油地说：“大书记出来做生意，怕是丢了你书记面子了吧？”

　　王志对卞祖，假笑一声，语气搪塞地说：“现在做生意是光明磊落，谈不上什么面子。这个事也不是个说办就办的事情，等过罢年，找找几位老处长合计合计，商讨个可行的办法，才能把大家叫来唱这台戏。”

　　两个女人正聊着家常，听到他们谈下海经商，都来了劲头，尤其是黄娟马上挨上来说：“王书记呀！你们要做生意，可不能把我给甩了，我大事干不来，打杂跑退的做什么都行。”

　　“啊……，嫂子，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们下海一定找你来，忘不了的。”

　　“好，好，好，谢谢你们的照顾！”

　　……

　　数九寒天的季节，气候多变，东北风一吹，不大一会漫天乌云，把太阳遮住了，天空又黑不溜秋的阴沉下来，晨练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踩平了的，来路雪道上下山，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