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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你明明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初六晚上,江学孟和秦芝恢复散步。孩子走了,生活正常了。过年这些天基本没有散步,江学孟明显感觉到肚子凸出来了。 晚饭是秦芝溜的剩饭,所以刷碗就是江学孟的事了。他收拾完下楼,秦芝和小马已经在小公园走了好几圈了。 江学孟准备穿过小树林,再从小卖部前面一直向南穿出华龙小区。何武的麻将馆门口站着几个人,是老魏,何武,小石,小蓉。麻将馆的门朝东对着小树林,门口南面是双杠。老魏何武小石小蓉他们围着双杠,边说话边活动身体。 天没有完全黑,江学孟经过双杠跟前停下和他们说话。老魏,何武,小蓉三个人都见过面了,跟小石还是头一次,免不了说两句拜年的话。 小石说;“江大哥,也不见你在小公园散步了,是不是现在不锻炼了?” 江学孟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敷衍道;“有时候小公园人太多,孩子们追过来跑过去的,走不开,我就去儿童公园了。” 老魏说;“儿童公园多好啊!又是水又是树,我天天早上去,人可多啦。” 小蓉说:“你晚上咋不去?” 老魏说:“我眼神不好,得穿马路,那些个车……不象早上 ,没多少车。” 小蓉对小石说:“在这儿绕来绕去有啥意思?赶明咱们也去儿童公园,你说行不行?” 小石说:“那还不行!你是一把手,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小蓉举起手要打小石,小石笑着跑开了。 何武问;“江大哥,这会儿到哪儿转去呀?” 老魏说:“年还没过完哩,转个啥劲?还不如打几圈麻将哩!” 何武等的就是这句话。 “咋样?江大哥,想不想玩一会儿?” 小蓉瞥了一眼小公园里的秦芝,小声说:“你们快别难为江大哥了,要是输了,晚上回去又得跪搓板。” 小石嗔道:“你别给江大哥瞎说,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真的哩——不过,今天江大哥肯定输不了……” 听话音,小石也想玩。 江学孟笑了,问:“人够吗?” 老魏说:“你想玩,人就够。你不想玩,人就不够。你就说你玩不玩吧?” 僵在那儿了,江学孟一摆手说:“走!” 上场的是江学孟,老魏,小石,何武。小蓉坐在小石身后看。 八圈牌打到夜里十一点四十。江学孟今天手特别顺,一倾三,赢了一百七。 走出麻将馆看看楼上,自己家的几个窗户都是黑的,看来亲芝已经睡了。 江学孟上了楼掏出钥匙开开门,只见秦芝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灯光从她身后射出来,照亮了门厅。她的卧室刚才还没有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灯。江学孟皱起眉头,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什么也不说了,默默换着拖鞋。 “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夜深人静。也许是太安静了,也许是太突然了,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没等人们完全听明白,就象一声炸雷响过去了。 江学孟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不要脸了?”他压低声音,极力克制着。 “你刚才干啥去了?” “打麻将。” “跟谁?” “老魏,何武,还有小石。” “你胡扯?你明明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人家是跟她男人进去的……” “那也不行!你和她在一块儿就不行!” “你讲不讲理?我能拦住人家跟自己的男人?” “今天她跟她男人,初三呢?初三也是跟她男人?” 江学孟想起初三下午,他打麻将回来秦芝看他的眼神,那两道冷冰冰的寒光,象一双蛇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个老不要脸的!你贼心不死,你早就想找她!早就想跟她一块儿鬼混……” “去你妈的吧!” 一声怒吼在江学孟脑中炸开,他觉得自己被炸成了一片鸡毛,被强大的气浪吹到空中,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他赶紧扶住墙,极力不让自己摔倒。 良久,他摇晃着,慢慢睁开双眼。 “什么也别说了,离婚,明天早上就去法院。”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象说话,象是在喘息。说完,他扶着墙慢慢走进卧室,插住了房门。 不知躺了多久,他突然觉得奇怪,窗帘上怎么有了星星?再看,不仅有星星,还有树梢——原来没有拉窗帘。需要拉吗?无所谓。 城市的夜空不是黑色的,是灰朦朦的。星星不很明亮。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星星,星星眨眼,他的眼睛不眨,象两个黑孔,对着夜空。 东方泛白,群星隐退,灰色的天幕上,几只黑色的大鸟扇动着双翅无声地向南飞去,变成了几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楼下小公园响起晨炼的曲声,人愈来愈多,东方应该红了,却没有红,依然是灰色的;今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 门把手响,不是那种轻轻的,认真的响,是那种毛毛糙糙的,极不耐烦的,气急败坏的响——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门没有插,昨天晚上他进来以后是插上了,今天黎明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没有插。只要按下把手,按到底,一推就开。 可是门把手还在不停地咔咔响,这样的情形有多少回了?他记不清。因为不想听秦芝的声音,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这就够了,用不着再插门。可秦芝就是不会开门,纯粹是一阵乱摇,开不开门就大叫:“开门!大白天你插门干啥?” 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开煤气灶,手伸向旋钮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旋钮。等手一摸着旋钮,脸就转到一边不知道看什么去了,手胡乱地拧,没拧着,也不看看什么原因,再拧。前一个煤气灶就是让她这么拧坏的。他说她,她还振振有词;“我又没瞎拧,是它质量不过关,用不住!” 往垃圾桶扔东西,眼睛却不看垃圾桶,还盯着电视,手抓着果皮,花生壳,瓜子皮之类往垃圾桶的位置一扔。一半在桶里,一半散落在地上。其实垃圾桶就在她脚边。说她,她还嫌他嘴碎。“反正是我扫地,你又不扫!一个大男人,净注意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有啥出息?” 她的这些言行,经常让江学孟联想到那些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二流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什么时候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做一件事情? 门把手的响声——就象钢铁厂原料车间矿石破碎机破碎矿石的响声——持续了两分钟,门终于开了,咣当一声碰在门角上。 “江学孟!我想好了,我不离婚。离婚对孩子不好,离了婚你就自由了,我不离婚!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我就拿刀捅死你。我说话向来算数!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杀,我肯定说到做到!” 江学孟还躺着,一动不动。他听得见自己的鼻子里流淌出来的气息——不是气息,是一阵阵无声的冷笑。 死,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想到这个字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没有。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折磨,就是熬煎,真不如死了安静。他早就在寻找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了,每当痛苦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的情绪会在这种寻找中逐渐平静,仿佛那个解脱的时刻正在来临。 第一个方法:消失在大海中。在海洋中尽力向前游,向前游……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筋疲力尽,沉到海底,被海底生物分解,或是被鲨鱼吞噬,不留任何痕迹,来于自然,归与自然。至于地点,不能在大连,青岛或是厦门,不能在这些沿海城市,它们离海洋的中心太遥远了。最理想的地方是海南的三亚,那里离海洋的中心更近一些…… 第二个方法:在森林中找一棵大树,在树上搭构一个平台。就坐在,或是躺在平台之上,静候天堂的使者。不能在树底下,不能在地面上。那样,他会不由自主地顾虑野兽的侵袭而不能安心。九寨沟的原始森林,芦牙山的原始森林,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都行。只要是远离人迹的,人迹难以达到的地方都行,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直到他变成尘土…… 第三个方法:吞食大量的安眠药。这是一个很省事,很常见的方法。只是安眠药不容易找。药店里不卖,医院里每次只能开几片。他真应该在前几年买两瓶存起来。 第四个方法:打开电脑,让“千千静听”里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不休止地循环播放。他躺着,聆听那美妙动人的旋律,一直到听不见,一直到他的身体在旋律中消融。他的灵魂也会在音乐声中变成一只蝴蝶,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翩翩起舞…… 他曾经反复比较过这几种方法,觉得最理想的是第一种和第四种。不过最终到底选择哪一种,只能到时候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母亲还在养老院,他得给母亲送工资,交费,得给母亲买药,得陪母亲说话……他不能只顾自己安静,而把巨大的悲痛留给母亲。父亲的去世已经让母亲痛不欲生了,他不能再让母亲经受一次巨大打击。 既然现在还必须活着,那就只有熬着了。 还能怎么办呢? 2008.4.3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