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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训练营地大门对面开了一家小餐馆,装修比较简朴,但那里面的菜特别好吃,都是直接从农民家里收购来的,鸡鸭鱼肉,蔬菜等,煮好,不吃,光闻闻气味,就觉得特别香浓,是大城市豪华餐馆里提供的吃饲料养大、靠激素催生的鸡鸭鱼肉、蔬菜等做成的菜肴没法比的。而且价格也便宜。营地运动员吃腻了食堂师傅做的菜,或者来客人了,都喜欢来这家小餐馆小酌,所以,餐馆里生意每天都很好,往往吃到不断翻桌子(一拨客人吃好走人,接着在这张桌子上再招呼另一拨客人用餐)。运动员来了客人或朋友,怕吃饭时间进去一时半会没位子要等,常常事先打电话请老板留位子。

  教练吕良也是这家餐馆的常客。因为每年总有三四个月带队到这儿来训练,吕良又是个朋友缘绝好的人,走到哪儿,都能遇上朋友,都会有朋友来访,朋友来了,留下吃饭,首选的餐馆就是这儿。朋友吃了一次,第二次来,就会直截了当提出要吃这儿的农家菜,天长日久,老板算是交上了吕良这么个朋友,因此,有时吕良突然带朋友“驾到”,老板也会在自己住家的后面院子里整个角落出来替吕良搭上张桌子,由他请客吃饭。

  今晚他请勇明上餐馆吃饭也碰上了这搭子事。他俩一先一后跨进餐馆门,勇明望一眼餐厅里已经有客人坐得满满当当,跨进去的脚就做撤退状,吕良见了,将他往里一推,接着扯开嗓门唤:“老板,有客人来,给一个角落吃饭。”

  坐在收银台后埋头算帐的老板,听到有人招呼,从高高的台子后面抬起头来,见到是吕良,立即站起身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绕过一张张吃饭的桌子走到吕良两个跟前,伸出肥厚的大手笑道:“是吕教练啊,今晚带谁来吃饭?”说着,朝吕良身旁的勇明点点头。

  吕良指指勇明道:“朋友,原先也是帆船队的。”

  老板又伸出手与勇明热情握手。接着,他伸手作“请”字,道:“帆船队的,好,我就喜欢和运动员交朋友。跟我来吧。老地方,好不好?”

  “行。”

  老板挪动有些肥硕的身子走在前面,吕良引着勇明跟随在后。他们穿过一个走廊,经过厨房门口,从一个小门出去,眼前就是一个小小庭院。这个小小庭院装修得蛮雅致的,一抹拱型小木桥横跨庭院中央,木桥一侧竖立着玲珑剔透的太湖石,院落四周种着有明显江南特征的桂花树,每株桂花树下摆置着一张圆桌。庭院上方覆盖着那种用新型材料制成的透明的塑料膜,即敞亮又不透风。此时,外头店堂客人满座,还有几个等候的,正等着前面的客人吃完走人翻桌子的,但小小庭院所有的桌子却虚席以待。老板将吕良两个引到吕良的老位子坐下,又招呼服务员送上一盘葵花籽、泡上两杯香气袭人的茉莉花茶,然后,问:“就那几个老菜?”

  吕良点头,道:“你随便安排吧。”

  老板道:“稍等一会儿。”说着话就出去了。

  漂亮而雅致的庭院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勇明环视四周,不解地问:“这个老板是不是不会做生意?放着这么空空荡荡的地方不把外面等候的客人请进来,要少赚好多钱哩。”

  吕良摆摆手,道:“外面等的都是过客,吃了这顿下顿不会来了,而上这个庭院的都是常客,你不把地方空出来等候,人家来过几回没地方,就不会来了,你说损失有多大!”

  “听这老板说话的口音好像也是咱江南这一带的。”

  “温州的。”

  “真厉害。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温州人。”

  “怎么样,混得还好吧?”吕良转换了话题。

  “马马虎虎吧。说到底,当过运动员,多么苦的活都干过,没什么可难住的。惟一的缺憾就是书读得少了点,一切都得从头学。”当年,勇明进帆船队时,吕良已经是运动员兼教练的身份了,又一起在风口浪尖上拼过十几年,勇明对吕良这位“恶魔”一样的前辈还是充满了信任和尊敬,说话也不遮遮掩掩有啥说啥。

  “我听一位原先也是帆船队的朋友说起过,你小子现在出去总带着一位小姐,对不对?老哥可要提醒你,做人要可着些良心,雅婷不容易,你娶了人家,千万别负她。这可不是咱运动员的德性。”

  勇明想起昨晚与安然在一起忘我而缠绵的情景,一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嘴里却不承认道:“没有的事,谁这么缺德,到老哥面前来搬弄是非。”

  “人家都已经看见过几次了。不承认,证明你小子还有良心,悬崖勒马吧。”

  勇明低下头,不吭声。

  一会儿,服务员陆陆续续将菜端了上来。一盘海蛰,一盘烤菜心,一盘油氽花生米,两只清蒸梭子蟹,一个本鸡煲。又开了一瓶一斤装高度沪州老窖。帆船运动员,整日介风里来浪里去的,湿气重,上得岸来都要喝两口驱驱寒,天长日久,都有了好酒量。吕良让服务员拿两个玻璃水杯,一人倒满一杯,道:“老规矩,包干到人,喝完再加。”

  回到熟悉的地方,碰上熟悉的人,勇明也变得豪情万丈了。他端起杯子,道:“好,你老哥说怎么喝就怎么喝。”两人碰了一下,仰头都喝下一大口。

  “吃菜吃菜。”吕良用公筷扯开整只鸡,替勇明挟了一只鸡腿放进他面前的碗里。“这鸡老板是专门从农民那儿收来的,看看汤里漂着的黄黄的一层油就知道这是正宗本鸡,他有指定的农家,先期还在农民那儿投入一些钱,让他们按照他的要求养鸡。”

  勇明低下头咬了口鸡肉,“香。真的很香。”

  “觉得好吃,就多吃点。”

  勇明点点头,也不客气,大口吃着鸡肉,又用勺子舀了一碗鸡汤呼呼喝下。他了解,吕良不喜欢那些一旦退役就和教练生分的队员,吕良觉得这种人不可深交,要避而远之的。

  “勇明,给你讲讲我的事,要不要听?”埋头吃喝了一阵子,彼此肚子里都填进些食物,杯子里的酒也浅下去小半杯,渐渐有了些酒意,吕良开口说话了。

  平时,吕良是个闷葫芦,除了训练时恶魔似地扯开嗓门吆三喝四,业余时间很少听他高谈阔论,与好朋友也是这样。一起出去喝酒,他把菜肴、老酒招呼好了,剩下时间几乎都是听别人说话吹牛,自己很少开口。所以,在一个运动队十多年,勇明很少听吕良提起他自己的事。现在,吕良要说说他自己的事,勇明自然想听。只听吕良说道:“我到帆船队将近二十五年了,大家看我平时不大多说话,以为我性格是这样的。其实有哪个人能真正明白我心里想的东西。在队员眼里我是个恶魔一样的教练,在家里人的心目中,我又是个不孝不义的人,我是两头都不落好哪!前些年,老母亲病危住院,病危通知单发出五六张,而我正带队在打全运会,关键时候我怎能擅自离队?等到比赛结束回到家,老母亲已经去世。身为长子,没能在老母亲临终前见上一面,尽一份孝心,你说我的心有多痛!与老婆结婚十多年了,在一起的日子掰起手指头都算得清楚,儿子上小学、读初中,我连一个拼音字母都没辅导他过。老婆又要上班又要管儿子,哪管得过来,不瞒你说,我儿子读书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毕业只上了个职高还是他母亲开后门进去的。那年他中考成绩考得一塌糊涂,电话查询时正巧我在家,说了他几句,你晓得这个小兔崽子是怎么顶我嘴的?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长这么大,你有关心过我吗?你清楚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吗?儿子的责问,让我无言以答。勇明,我真的回答不出来。你知道吗,小兔崽子出生的时候,我正在秦皇岛训练,老婆进了医院,等我请了假紧赶慢赶回到家,儿子已经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等我第二次见到儿子,小兔崽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家里兄弟姐妹骂我是没心肝的人,老婆儿子说我是没有家的人。对亲人的责骂,我就像喝这酒一样,一口闷进肚里算了。可我也有委屈的,我这是为谁啊?看电影里,一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样样行,家人还七劝八劝的,还会有女人死心塌地地跟着,可我呢……除了不能照顾家庭,其它方面,我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不能照顾家庭,不是我不想照顾,是职业性质所致,是没有办法。所以,看到一些队员不好好练,我就没好声气,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叫我什么,我除了认了还能有什么选择,恶魔就恶魔,只要带的队员个个出成绩,叫我什么都无所谓!”吕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到后来,这个铁汉子一样的教练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他没有用纸巾擦眼泪,而是任由它在脸上流淌。这些年,他活得太压抑了,每届全运会,省里大队里都向他要成绩,要金牌;家里呢,母亲去世后,大妹妹接走了父亲,他每次回家,兄弟姐妹都给他冷脸看;老婆呢,有他这个丈夫与没他丈夫差不多,儿子更是与他没什么感情,他们有委屈,可以骂他、责怪他,他也有委屈,他有委屈,只能自斟自饮几杯,喝过量了,跑到海滩上去大声吼几下出出气。他多么想找个倾听对象可以将这些年压抑在心头的东西一泄而出。然而,他找谁去倾诉?找一起的教练,他们的境况比他好不了多少;找领导,找队员,怎么可能!他只能把对家的歉疚,把自己的委屈藏在心底,夜深人静睡不着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独自把玩一番,等到天亮时分,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藏回去。现在,话说出去了,心头也轻松了些,他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大口。

  勇明默默地听着。对也在帆船队呆了十多年的老队员来说,这些事情并不陌生。原先他的教练也有过这种经历。教练的父亲病危,而教练正带队在海南集训,队里知道这件事,让他立即回去,可还是没能够与临终前的父亲见上一面。返回海南后,一天夜里,教练独自一人拿着酒瓶跑到海滩上,将瓶中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面对大海跪了下去,跪了整整半宿,是他们几个老队员发现教练不见了,找到海滩上,夜色朦胧中发现一个跪着的身影,走拢去看清这个跪着的人是教练,几个人一起用力硬是将教练拖回宿舍。

  哭过了,心头轻松了不少,吕良拿过纸巾,抽出一张,揩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又端起酒杯示意与勇明碰碰,勇明与他碰了下杯,两人仰头喝了一口。喝下两口酒,激动情绪有些平缓下来了,吕良又接下去说:“我们这个职业是很苦,付出的很多,但既然有这个职业,总得有人去做,总得需要有人去奉献。今天我约你出来喝酒,就是要找个机会将这个意思对你说说透,你和雅婷还暂时不能要这个孩子。”

  其实,今晚吕指导请自己出来喝酒,勇明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来,本来他想一坐下来就向吕指导摊牌,求得吕指导的谅解,然而,没想到这老小子自顾自先说开了他自己,说得他只有默默听的份,说得他开不了口。现在终于言归正传,终于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可他事先想好的所有的理由却一下子说不出口了。他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他太了解这个项目了,太了解竞技运动的残酷性了,在我们国家竞技体育实行举国体制下,一个打全运会的重点队员,甚至是夺金队员,中途退出,对一个运动队,乃至一个省,损失是很大的!然而,不退出,让雅婷再次打掉这孩子,对他和雅婷来说,损失有多大,又有谁来替他们考虑?他对吕指导说:“我们已经牺牲过一次了,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长到现在,都快上幼儿园了。上届全运会结束,雅婷说好要退的,大队做她的工作要她留下来她也留下来了,我们结婚也快四年了,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这种牺牲已经够大的了。”

  “你现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还记得不,当年你退役前,找我来谈你与雅婷的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说你要想清楚了,你要和雅婷结婚,就意味着你要为雅婷作出很多奉献,有可能这种奉献是没有回报的,你仍旧义无反顾地娶了雅婷。喝你们喜酒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小子有种,是咱们帆船队出去的男子汉。”

  勇明含着眼泪点点头,道:“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天你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你说帆船队的姑娘都是好样的,勇敢,能吃苦,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就是皮肤黑点,但人黑心红,将来一个个都是贤妻良母。所以,雅婷第一次怀孕,说要打全运会,不能要这孩子,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全运会后,原本她要退役的,我连接收单位都替她联系好了,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行政经理助理,五六万元的年薪,大队要她留下来继续打下届全运会,雅婷赶回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心里老大不悦,但雅婷愿意,我也无话可说。我知道这个职业需要从事它的人有牺牲,可这牺牲不能总是轮到我们家吧!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在不懈一切地为自己努力,为自己争取利益,只有你们,总是要我们奉献啊奉献,奉献到后来又怎么样呢?老大不小了,想生孩子不能,要文化没文化,一旦退下来,没个社会关系,恐怕找份工作都难。前些日子看新闻,有个曾经练举重的,退下来找不到工作,只得在澡堂当挫澡工。为什么找不到工作?没文化呀!知识经济,哪一样工作不需要有文化的人去做?所以,谢谢你吕指导,你的心意你的好意我都领了,但我也是铁了心了,让我们这些从小在运动队长大的孩子也自私一回,替自己想一回,这孩子我们一定要生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到这份上就说不下去了。吕良端着酒杯不停地喝酒。那只本鸡煲早就凉了,他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吩咐她端到厨房去热热。然后,两人相对无言,都顾自喝酒,喝一口酒,就一颗花生米,一会儿功夫,两人酒杯里的酒全没了。勇明举手将服务员招呼过来,要她再开一瓶,服务员朝吕良看看,吕良不吭声,服务员就进去取酒了。

  酒拿来了,打开,又是一人倒满一杯,又是相对无言默默喝酒。高度酒,入口入喉,有种火辣辣的感觉,这种火辣辣的感觉到胃里到心头就变舒畅了。喝到末了,勇明酒杯子重重地砸到桌上,指着吕良的鼻子,大声呵道:“你这个恶魔,你要无私奉献是你的事,是你们这一代人所热衷的事,可别拿它们来要求我们。这孩子,我一定要雅婷生下来!非要生下来!没得商量。”

  吕良一巴掌甩开勇明指住自己鼻子的手,道:“放你妈的狗屁,你才他娘的是恶魔呢!我是恶魔,恶魔有眼泪吗?恶魔会哭吗?恶魔知道感恩吗?我老小子半文盲一个,不干帆船干什么?帆船队用我,尊重我,我不好好干,良心被狗吃去了,况且我还得拿这份工资养家糊口。”

  “那就求求你放了雅婷。她能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生个孩子,她还年轻,学文化也不迟,你不要让她在这里做牺牲品了,好不好?”

  “勇明你又说错了,雅婷不是牺牲品,她是在追求事业中的一个梦想。”

  “得了得了,别说了,是梦想,我得让她早一点梦醒过来。”

  吕良叹一口气,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勇明呵,没有人绑住雅婷,我对她说过,她做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

  “谢谢你吕指导!这顿酒我请了。服务员,买单。”

  吕良一把打掉勇明递钱的手,道:“上这儿来吃饭,还要你买单?”他瞪圆了眼睛盯住服务员,“你敢收他的钱,我吕某从此不上这儿来吃饭了。”

  服务员吐一吐舌头,拿过勇明的钱,将它塞回勇明的口袋,然后,接过吕良的钱上收银台结账去了。结完账,两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出小饭馆,穿过马路,走回营地。在一个叉路口分了手,吕良朝教练员宿舍走去,勇明摸黑叩开了基地招待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