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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圣诞节前天,我一直想把这句中国古诗翻译给她,但终因文化差异,未能实现 ,她能理解“奈何桥”吗?我问自己无数次,或者说真情无法跨越生死,对一个垂暮之人来说真不适合,但是我深深地从她那体会到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那种不尽思念,不信,你看,安德烈夫人又再摩挲那个镜框了,似乎那已是弹琴前必须的准备课,就与上课前学生在请教老师一样。 圣诞节前我一直在柏林各画廊穿梭,但是没有一个顾客去买我的画,毕竟我不是有名气的画家,更何况我是一个文化落后的中国留学生!一个踌躇满志却又蹒跚的菜鸟! “孩子,陪我出去走走,好吗?”在思虑古诗句时安德烈夫人突然停下琴对我说。 “那好吧!去哪?”我表情呆滞地说。 “去大教堂,去为新一年作礼拜。”她边说边打开衣橱换衣服。 “去科隆大教堂 ?” “不,不,那在科隆市,太远了。它就在柏林。”她停了停接着说,“我突然想起来,在走之前,我想看一看你为我画的画像。”于是我从楼上取来那幅《彩衣魔笛》,展示给她看。 “哦!很好嘛,好极了,你懂得了什么是艺术了!叫什么名字?” “它叫‘彩衣魔笛’,希望你能喜欢。” “名字很好,也很像我,这是不是要卖的那幅?” “是,可是,可是我现在想赠给您作为纪念。” “这可是你及时回去的唯一机会!你舍得吗???”安德烈夫人抬头盯着我看。 “这可不是中国人面子上的‘客气’,我当然是认真的!” “我已是游荡在墓地的人了,你还是尽量卖吧!”她惬意地说,“把它也带上,见几个老朋友,也许我会把它卖掉的。” 我扶着安德烈夫人走在宽敞的柏林街衢。独特的十字指路牌,翠微的邮筒,熟悉的方位与联系,门窗上的彩灯,火树银花的圣诞树,陌生的色彩与欢乐。这里的气氛有和谐而无我,安德烈夫人也一样,孤苦的老人。 在地铁上她说礼拜后要置办一些过节的物品,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过圣诞节了,我知道社会主义中国很少信仰宗教,所以,让你去教堂,其实是为了让你搬东西。说完,她哈哈地笑了,真的,她很少笑得那么开心,我虽然有点懊悔,但还是展露一丝憨笑。 我也不知在哪站下的车,只是跟随她走,左拐,右转,我早已迷失方向,而她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我们停下了,面前就是柏林墙,那是一段只有十几米的矮墙,横卧在瘦骨嶙峋的高楼脚下,作为德国又一悲剧的历史而被保留。因为是一代人不可替换的记忆,所以曾经涂上的愤怒文字没有被抹去,上面有用红油漆写的“死亡”,“统一”,“自由”或是“反法西斯防卫墙”,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民主德国这面墙上会写“亲爱的,联邦德国”,而在联邦德国这面墙上会写“民主德国,我的兄弟”。本是一个完整的德意志,却因两个超级大国间的争霸,而被蹂躏得寝食难安。 偶尔地会有几只白鸽子落在墙上觅食,现在眼前就有,而且还有几个游客在背对着历史照相,笑容间没有一丝悲痛与叹息。 安德烈夫人凝视了许久,眼神中充满落寞与别情。一刻钟后,我跟她又不知转过了几条街便见到了那座教堂,翡翠色的玻璃,藕荷色的砖墙,尖尖的十字架下有一间钟楼,古朴而凝重。安德烈夫人介绍说,它叫圣母玛丽亚教堂,是她的伤心地,她曾经每天都会去的。 进了教堂,穿过门廊,中堂里坐满了虔诚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不管怎么说明天就是耶稣的生日了,总该有一些有心的人与无心的人来恭贺。老人多会祈求孩子们平安,孩子多会期望圣诞老人的礼物,而那些疲惫的中青年偷得一刻免费的清净。 我被她领到了耳堂,我谦逊地坐下,因为这是有身份的人才坐的地方,而这招引了几个绅士的面面相觑。她却径直走到圣坛旁的钢琴那,白胡子的牧师摊开圣经讲了一通艰涩的语言,随后,安德烈夫人开始弹赞美诗,这使我想起欧 歌止,无论尊卑贫富,男女老幼,在耶稣面前都是平等的,这是耶和华给人类以科学的事实。我也开始祈祷,希望自己能在元旦前飞回家。就在众人默默地礼拜时,我瞧见安德烈夫人与那班乐师耳语起来,我倒反以为虚伪。 我以为礼拜后就要购物去了,不料安德烈夫人却走上圣坛向众人介绍我的窘境。她的举措使我赧然,我有些埋怨,也夹带着几分感激,她唤我上来,叫我把画带着。 “在座的各位朋友,作为崇尚和平,尊敬自由与人道的德意志人民,我们大家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这位前途无量的中国学生走出困境。 我也知道他可以找中国大使馆,他可以求救于父母,但是我更了解,对于一个追求理想,渴望独立,在黑夜里挣扎而彷徨着尝试寻找自己位置的年轻人来说,尊严意味着什么。嗟来之食不是爱心的附赠品,所以,这次活动的定义是义卖,而不是募捐。请看,这是我们的小画家的杰作,意境深邃,笔法老练。” 嘘声一片,十几个耳朵不再痒的人扬长而去,也许不是司空见惯的冷漠,而是鞭长莫及,或者是看惯了卓别林演绎的猥琐的小人物。 “我说杰奎琳小姐,你是知道的,来这的多是孤寡老人,而且东南亚金融危机也波及到这了,物价暴涨,哪有钱来买一幅无趣的画。” “Isabella,这我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分成组,组与组之间进行争夺,每组凑的钱还不够买张机票吗?好的,你们弦乐器一组,你们管乐器一组,你们打击乐一组,你们……” 台下一阵骚乱,每人在寻找自己的位置,我发觉这些老人好像是一个乐队。 “安静,安静!现在拍卖会开始,底价50马克。” “管乐出价100马克!” “好的,打击乐出价150马克!” “很好,弦乐又加50马克,已经200马克了!” …… “管弦300马克,还有没有更高的,300马克一次,300马克两次,好的!打击乐喊价400马克,400马克一次,弦乐的在哪里?现在是400马克第二次,好的!非常好!弦乐出价500马克,500马克第一次,500马克第二次,还有没有?……500马克第三次,成交!” 安德烈夫人主持得异常兴奋,我也开心的笑了,虽然这不能体现那幅画真实的价值,但是,我却未感到真实的卑微,更何况我可以回家了! 我感激万分地从Isabella手里接过五张100马克纸币,又向众人行了鞠躬礼。把画交给选乐队后,不得不携着安德烈夫人的手去购物了,因为对于近六旬的老人来说,无疑她已经累坏了,自然的我是很乐意去搬本并不沉重的东西为她! 生活就是一顶筛子,细节总是转瞬即逝的漏过去。那圣诞夜的浪漫平凡而又沉甸,压在心底,挂在心间。不记得向昕薇描绘了几个春秋,那夜没有圣诞树,却把小屋打扮得猖狂;那夜没有烛光晚餐,却将火鸡惹弄得飘香;那夜没有歌舞升平,却有温声细语,促膝长谈。那也是第一次请我喝酒,喝她自酿的野葡萄酒。那是个温馨的夜晚,是由无数个细节化作相思的记忆。 匆匆而过的两个月,如信风一样易逝。订完机票,一直能感受到分别,并不是太敏感,只是有些突然,喜悦的到来,离别的伤痛交织在一起,紧紧地绑着我,不得喘息。人生不过是这样的,在灰心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靠一靠,然后鼓起勇气重新启航。 离别的早晨异常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空橡树上啁啾,暧暧的阳光敲打在古旧的门窗上,我放下箱子面视着这位老人,我有些不忍,也许她又将一个人孤独下去,也许有些感情可以浏览,有些只能珍藏,我手执她修长干枯的手,仿佛永恒一瞬间就被握住,此时我无语凝噎。 “哭什么,我的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有时间就回来看看,这是你第二个家。最后还是嘱咐你一下,获得幸福的不二法门就是珍惜你所拥有的,遗忘你所没有的。千万不要错过爱你的人,如果明天不再到来。” “拿着,留个念想儿。” “不,这怎么可以,这金笛子对你实在太重要了。” “不,我还能活几年?我只知道它应该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的父亲也不会希望它被埋在棺椁里,你说,不是吗?” 我深深地点着头,俯身拥抱安德烈夫人,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如此独特,浅尝辄止的温暖如释重负般在转身的一刹那里轻松地懂得,在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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