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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往事不堪回首
第二天上午,王建设离开公司到银行办事。从银行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快到十点钟了。他开车径直来到蔬菜批发市场。他一定要找到那位冒着大雨送他上医院的女人表示个谢意,最起码,该问问人家姓甚名谁呀! 现在这个时候,早间来蔬菜批发市场购买大批蔬菜的买主们早已离去,零售时间是在11点以后,所以来蔬菜批发市场购物的顾客并不是很多。蔬菜市场大棚下,有大垛或者成车的蔬菜在那里等待出手。王建设发现这里待售的蔬菜以上市的白菜居多,而且明显有供大于求的迹象,有的货主甚至出现了货物大量积压的情况。王建设有些疑惑:蔬菜丰收,会给蔬菜市场带来繁荣还是萧条呢?供求矛盾突出是不是意味着市场调节方面出现重大问题?市场问题是人们永远研究不透的课题。他边转悠边寻思。 突然他的目光和她相遇,她笑着点点头。他快步走近:“你的摊位在这里?哟!你进了这么多白菜,好卖吗?” “都愁死了!我购进一车白菜,卖了很久了还剩下这么多。听说现在菜农地里的白菜都不收了,扔在地里没人管没人问。”她小声说,拿过一个马扎请王建设坐。 这位看起来柔弱、善良、温存的女人,竟能独自一人搞蔬菜批发生意!王建设觉着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了想,然后拍拍脑门——为什么不利用自己的一些关系先帮她把积压的货物卖出去呢!他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喂,李总吗?我,建设!有个事儿想请示一下儿……不是客气……哎,说真的,我有一亲戚,有点白菜卖不了啦,你的食堂帮忙吃点?……好,好,你自己派人来拉?好!在蔬菜批发市场……86号,好,谢谢啊!” “王校长吗?你学校食堂要不要白菜……别的菜也要?好,好……价格随行就市……” “……” 王建设连打了几个电话,这才坐下来,问道:“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能告诉我吗?” “杨秀娟。” “我叫王建设,石泉酒业工作。” “知道!还是总经理呢,爱人叫张淑萍。” “哟!你怎么知道?” “反正知道。” “我也知道,你二十年前曾在石泉公司的前身——营海市酒厂工作过。”王建设说。 杨秀娟沉默。 王建设又问:“来了生意,你一个人能照顾过来?” “市场里有装卸工,招招手就来。前段时间我雇了一个小嫚儿帮忙,结婚走了。” “……”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间还不时有人来问菜价。过了会儿,王建设联系的买主先后来了,俩人开始忙碌起来。杨秀娟十分麻利地收款、过磅、装车,不一会儿她脸上有了红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王建设边干边帮腔,“回去尝尝,不施化肥的白菜,好吃!” 杨秀娟听了抿着嘴笑,悄悄地嗔怪道:“你就吹吧,不施化肥能长这么大的个儿!” 很快,杨秀娟手头积压的蔬菜所剩无几。杨秀娟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剩下这些不用卖了,还有订购的,下午给他们送去就完事。谢谢你啊!” 王建设拍拍手上的泥土,说:“光说谢谢不行,得请客!” “好,今天没事了,回家给你包鲅鱼馅儿饺子吃,尝尝我的手艺!只要你不嫌我那出租屋寒酸就行。” “嗨!我最爱吃鲅鱼馅儿的饺子,饭店里的饺子味精加得太多,味鲜,但不美。呀!时间不早了,都挺累的,我看就别自己做饭了,你还是请我下馆子吧!你请客,我掏钱!” “不用你掏钱!俺也潇洒一回,走吧!” 俩人洗了洗手,上了王建设的汽车。王建设带着杨秀娟来到了红房子大酒店。杨秀娟先受了服务员的开车门礼,后又受了大厅迎宾员的鞠躬礼,再加上一声“你好,欢迎光临”的甜美致词,让杨秀娟局促不安。 “小张,101房间订出去了吗?”王建设问前台主管张小姐。 “没有,给您留着呢!王先生您请!”主管张小姐讨好地说。看来王建设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被迎进一楼一个单间,王建设点了几样海鲜,又要了瓶干红葡萄酒。 杨秀娟打量着富丽堂皇的豪华包间,轻声埋怨王建设:“也不让俺回去换件衣服!脏兮兮的给你丢脸。” 王建设微笑道:“这不挺好的嘛。老同事啦,别客气!” 闲聊了没几句,王建设的手机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接了几个,无非是请他吃饭的人打来的。他索性关掉了手机,免受打扰。 不一会儿,王建设点的海鲜陆续端了上来。王建设让服务员打开葡萄酒。 “怎么不喝你们的石泉酒?”杨秀娟问。 “要不,你也喝点白酒?”王建设笑着说。 “我可不敢喝白酒,从来不喝。” “所以呀,我打算陪你喝点葡萄酒。” “你开车,按理说什么酒也不能喝。” “今天例外,好好儿和你喝几杯,表达一下儿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来,请服务员斟酒。今天非常感谢你给我这个做东的机会,先干一杯?”王建设举杯说。 “做东?不是说好我请你吗?” “千万别客气,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还记得不?二十年前咱们还是老同事呢!如今邂逅重逢,让人不胜感慨!来,干杯!” 喝了点红酒,王建设和杨秀娟渐渐心情放松,话也多起来。王建设拿起杨秀娟的筷子,替她夹了一块儿龙虾肉:“来,别客气!” “这是个虾吗?个头怎么这么大?……真鲜!” “这种龙虾是南海特产,渤海、黄海、甚至东海都不多见。来,你再尝尝这个生鱼片,这种鱼叫‘三文鱼’,海中珍品。”王建设又替她夹了一块儿生鱼片,蘸了少许“辣根”,竟直接送到她嘴里,辣得杨秀娟赶紧捏住鼻子,眼泪汪汪。俩人大笑起来。 嗔怪他之后,杨秀娟点点头,说:“还别说,这东西更鲜。你整天在外边儿吃饭,就不怕嫂子不高兴?” 一提起张淑萍,王建设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恰恰相反!她烦我在家吃饭。说实话,我还真不喜欢在生意场上应酬。在家多好,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又卫生又随便。可惜啊,我这老婆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人家老婆都希望男人多在家陪自己;她呢,我只要在家吃饭她就骂:你这个窝囊废,人家在外花天酒地,你就知道在家狼吞虎咽,一辈子没出息!如果我真的很少回去吃饭了,她又抱怨,说我死在外面胡作非为,心里没有这个家。我真的不理解她到底……嗨,不说她了!”他突然刹车:在别的女人面前说老婆的坏话,像别有用心似的,不妥当! “孩子呢?” “我女儿,上高中一年级,平时住校不回来。还不是为她,要不……”王建设欲言又止。长期以来夫妻不和睦让他憋闷,王建设特想找人倾诉,但他不能!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坚决不能放任放纵自己——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抑或是言谈举止。 “人还是有个伴儿好,哪怕吵架呢……”杨秀娟劝慰他的同时自己也有些伤感,小声说道。 “你女儿呢?在哪里上学?叫什么名字?”王建设连忙转移话题,问道。 “省轻工学院。叫白雪。” “什么,她也是轻工学院的学生?我们还是同学呢!”王建设非常高兴,两手轻拍,然后又举起酒杯提议道:“来,祝白雪公主早日成才!对了,我们同学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我给她接风!” “还同学呢,你是老师,你得指教她!说起白雪呀,我真的很想她,女儿和我相依为命二十年未曾离开过身边。她从小跟着我这个苦命的妈妈东搬西走,没有享过一天福啊,到现在我们还是连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杨秀娟谈论起女儿,眼里立刻涌出思念的泪花。 是的,20多年来,杨秀娟苦熬苦撑,吃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把女儿养大成人。她时不时觉得自己已经被困苦熬干了,她总想找个臂膀靠一靠,闭闭眼,歇一歇,哪怕几分钟也行,她累啊! 回想当年,自从王建设和张淑萍恋爱后,她茶饭不思,极度憔悴,本来就单薄苗条的身子变得弱不禁风。酒厂生产科姜科长照顾她,把她从包装车间调到化验室工作,这确实让她感动了一阵子。 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日子,杨秀娟被姜科长安排值夜班。那天夜晚,风越大,雨越猛,越显得值班室里更加出奇的安静、空旷。寂寞、思念和无奈折磨着她,任凭她哭泣、号叫、发泄。她祈求上天快让王建设出现,向她微笑、向她招手。突然间,她惊呆了,难道是在梦中?门外雨幕里果然出现一个人。她连忙擦干眼泪定睛一看,发现来人不是王建设,而是姜科长。姜科长两眼发红,满身的酒气。他二话没说,甩掉雨衣,直扑杨秀娟。此时的杨秀娟再也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半个月后,已是痛苦得死去活来的她又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八十年代,一个未婚姑娘怀孕可不是件小事,如果想到医院流产,必须持结婚证或介绍信。她万分恐惧,这事一旦让人发现,唾沫星子也会把她淹死。也是天数,此时恰好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无奈,她只好答应下来。然而见了面,她不寒而栗:那人姓白,比她这一米七零的个儿足足矮了一头,瘦瘦的,说话嗓音尖尖的,像太监的娘娘腔,两边眉梢连带着眼角像是被两只无形的手掌向上推着,一副弱智儿的样子。 她欲哭无泪。罢了,这就是命! 九个月后,她生下了白雪。就在这一年,她的矮丈夫得了肾炎,扔给她几万元的债务后终于因肾功能衰竭而亡。 姜科长找过她无数次,也表示愿意和他老婆离婚后娶她。她只回答他三个字:“你是谁!” 再后来,她干脆辞去酒厂的工作,一走了之。她别无选择。她要远离乘虚而入毁她一生的姜科长,远离那些离她越来越近的流言蜚语。她自觉无脸再见酒厂任何人,特别是王建设。当然,上班挣那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也无法还清巨额债务。那时候做买卖做生意是很时髦的事情,于是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豁出去了:就一心一意地卖菜吧。 这菜一卖就是20年。这些年,苦难和欢乐同时伴随着她。日子虽苦,可女儿白雪却那样聪明、懂事,让她万分欣慰。有一次,小白雪随妈妈在市场卖菜,旁边一个卖烧肉的售货亭飘来一阵阵肉香味儿,小白雪`禁不住问妈妈:“妈妈,你闻,这是什么味儿呀?好香啊!” 杨秀娟眼里含着泪,摸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半斤猪头肉,切成小块儿后给小白雪吃。懂事的小白雪把一小块肉放进小嘴里嚼了好半天舍不得咽下,却一块儿接一块儿地往妈妈嘴里塞:“妈妈吃,妈妈吃,妈妈累!” 回想起往事,杨秀娟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种母女情,一直强有力地支撑着她,否则她也许走不到今天。 “嗨!嗨!杨秀娟同志,这大晴天怎么又下雨了?来,喝酒!”王建设以为她为房子的事犯愁,安慰她说,“房子的事总会有个说法,别着急。对了,我打听过了,你说的那个什么营海市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后台老板应该叫刘济洲。上次有人殴打我,就是他指使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杨秀娟擦擦眼泪,关切地问。 “谁阻止他们敛财,谁就要遭殃,挨打还是轻的。据说,前年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买下人民路一块地皮准备开发商业步行街,有一家钉子户拒不搬迁。没过几日,这家怀着孕的儿媳妇莫名其妙被汽车撞死了,接着这家人又接到匿名电话,声称再不懂事你儿子也得死!这家人被迫同意拆迁,甚至连搬迁安置费也不敢要了,远走他乡躲避灾祸去了。”王建设喝掉一杯酒,把杯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杨秀娟打了个冷战,问:“这刘济洲是什么人呀,无法无天?” “这个刘济洲跟黑白两道上的邪恶势力都有牵连。明里,他是果品公司这样一家不很景气的国有企业的董事长,为政府苦苦支撑局面,在社会上也有头有脸——其实这个果品公司原来很殷实富足,几年前就被他们挖空了;暗里,这些人巧取豪夺,积累财富,甚至不惜违法犯罪。他们殴打我就是因为他们妄图赖掉赊欠我们公司的200多万元的货款,而我挺身而出,和他们针锋相对作斗争,这才惹恼了他们。” “这些坏蛋,政府为什么不惩治他们?”杨秀娟仰着脸问王建设。 “刘济洲不是凡人。对果品公司他‘经营不善’,可他的黑帮集团的管理却有着很独特的地方。听说在营海市,除了黄、赌、毒这些所谓娱乐业几乎被他垄断外,他有数个像四海房地产开发公司这样实力雄厚的大公司,还染指一些科技含量比较大的商业领域,但这些企业都不是他的法人代表,明里跟他毫无关系,暗里均要由他来主持。每一个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是他的亲信,每一个公司都呈平面式与他直接联系。这些公司的员工没有犯罪前科,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大学生和专业人员、技术人员。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所供职的企业正在洗白、孳生繁殖着刘济洲注进的黑钱,正儿八经地工作,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是黑道人物在管理。 “在刘济洲黑帮内部,情况恰恰相反,组织架构呈金字塔型。刘济洲只与马凤鸣等少数骨干单线联系,马凤鸣等人再分领地或领域具体领导。他们用武力或用武力威胁为刘济洲企业的‘白色’业务开道清障,保驾护航。‘白色’业务赚取的巨大利润反哺黑色业务,像五洲度假村,表面上是合法投资建设的一家大型娱乐餐饮企业,实际上,它藏污纳垢,不说别的,光是里面的地下赌场一晚上竟然能抽成十几万。 “刘济洲以商洗黑,以黑促商。然而,他本人在表面上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他总是以一副笑眯眯的神态说话,以体面绅士的身份出现;他对他的黑帮手下要求极严,绝不允许手下私自进行违法活动;统一行动时一旦出事,被抓成员只能‘就事论事’,不得泄密不得牵扯别人,他会派人迅速利用关系花钱将事‘摆平’。 “正是由于刘济洲黑帮有这样的组织架构和行动方针,使警方难以掌握他们的蛛丝马迹。另外,刘济洲黑帮势力已经渗透到有关部门特别是政法部门很深很久了,你昨天上午在法院可能也有所体会。刘济洲他们之所以能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无非是因为他们收买了一些官场上的腐败分子,有保护伞罩着。”王建设愤恨地说着,一仰脖子又灌下一杯酒。 “那怎么办呀,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公道了吗?”杨秀娟替王建设倒酒。 “不!这个世界有黑暗就有光明,有邪恶就有正义,有谬论就有真理,有坏人就有好人。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立刻就报。我们不低头,要和他们斗下去!我还就不信了!”王建设激动起来,一口气干掉杯中所有的红酒,“就说你们吧,你们应该先上诉,如果被驳回就去申诉,申诉不成功就去上访!我更是如此!追不回那200万,誓不罢休!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还就不信了……” 顿了顿,王建设突然又想起什么,说:“当然,这些都需要时间。眼下先不必指望这套房子了。要不,我先帮你一笔钱,另买一套现房先住着?” 杨秀娟坚定地摇头:“不,谢谢你的好意。”她看起来软弱、无助,但她内心却有着她的执着与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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