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妈自从进城治眼睛回来之后，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在和别人闲谈时，总是自责拖累了桂花。还常常骂自己的儿子韩大山是畜牲，说他将来没有好结果。再就是惦念自己的孙女韩梅。韩梅每个星期回一趟家，每次回家韩大妈总是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问她：你记不记恨爸爸？记不记恨奶奶？是奶奶拖累了你娘俩啊！韩梅说：我一辈子都记恨韩大山，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记恨您。奶奶你怎么啦？你说这些做什么？韩大妈说：你爸把你娘俩甩了，让你遭孽了，我舍不得你们啊！韩梅说：奶奶，你别说这话好不好，我听了好害怕啊！等我长大了，我会孝敬你和我妈的。韩大妈说：梅子真懂事。奶奶等不到你长大了，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孝敬你妈。韩梅说：奶奶我要走了，你小心点，别摔跤。韩大妈说：奶奶知道。你这点小就住在学校里真遭孳啊！别冻着，要吃饱，知道吗？然后就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韩梅一走，韩大妈就像丢了什么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次，韩大妈把一只玉镯从一口古老的木箱里拿出来交给韩梅，对她说：梅子，奶奶的这只玉镯送给你，这是你祖奶奶当年送给我的。韩梅说：奶奶我不要，我一个小孩子要这东西做啥？韩大妈说：那我就给你放进木箱里，记住，是这只黑木箱，别忘了，这是奶奶对你的一份心意。韩梅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用吧！韩大妈说：我留着没有用，你好好保存着，将来奶奶不在了，你看到它就看到奶奶了。韩梅说：奶奶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我要你活一百岁、一千岁。韩大妈说：傻孩子，奶奶哪能活一百岁、一千岁啊！我多活一天就多磨你娘一天啊！韩梅说：奶奶你瞎说什么呀！韩大妈说：乖孙女，奶奶没瞎说，奶奶眼睛看不见，心里亮堂着呢！

　　有一次，韩大妈让韩梅给他爸爸打个电话，说她有话对她爸爸说，韩梅不肯打。韩大妈说，你把号码告诉我，我自己打。韩梅就把韩大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韩大妈。韩大妈就请陈财宝打，陈财宝打通后把话筒交给了韩大妈。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是谁？韩大妈说：我是大山的娘，找大山。那个女人说：你找大山有啥事？韩大妈说：也没啥事，就是想和他说两句话。那个女人说：有啥话你就和我说。韩大妈没好气地说：娘快死了，你叫他回来一趟。那个女人说：要他回去和那个乡下女人复婚吗？办不到！对方“叭”地就把电话挂断了。韩大妈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骂了一句：贱×女人！从此，韩大妈再也没给韩大山打电话了。

　　韩大妈的眼睛治不好了，陈财宝郁郁寡欢，他本是一番好意，想治好韩大妈的眼睛再提和桂花结婚的事，那怕倒插门也罢。谁知事与愿违，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反倒刺痛了韩大妈的心，弄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现在韩大妈的眼睛没治好，我要是倒插门旁人会怎么说我，肯定说我傻。陈财宝心里冒出了一丝犹豫，弄得他心神不定。看到韩大妈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不知有多么难受，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一天，韩大妈拉住陈财宝的手说：财宝，你等桂花好几年了吧？是我拖累了你们，你怪大妈吗？陈财宝说：我哪能怪您呢！桂花也不怪您。桂花经常说，她是您养大的，您就等于是她娘。韩大妈说：财宝，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我心里亮堂着呢！桂花是个好媳妇，我家大山没有这福份，你娶了她是你的福份啊！你将来可要对她好啊！千万别学大山。陈财宝说：大妈可别这么说，我会对您好，对桂花好的。说了这番话后，陈财宝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这些天来，桂花怕韩大妈想治眼睛的事伤心，她常常丢下一些不要紧的事，陪韩大妈唠嗑，还让冬珍阿婆过来陪她唠嗑，想以此驱散韩大妈心头上的阴云。然而这些努力并未取得明显的效果，桂花总听到韩大妈偷偷的叹气声。桂花听到后就不寒而栗，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晚上常常做恶梦，梦中总有一大团黑云向她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惊醒后浑身汗涔涔的。之后她就爬起来到隔壁去看韩大妈一次，见没事儿就又回自己卧室睡觉。

　　日子平平静静地又过去了二十多天，桂花在惊吓中煎熬了二十多天。

　　这天早晨，桂花喂了鸡，喂了猪，煮好了早饭，没见韩大妈房子里有什么动静。桂花半夜起来推门进去了一次，韩大妈没睡着，还和黄桂花说了两句话。这时她猜想，是不是韩大妈晚上没睡好，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快吃饭的时候，韩大妈房子里还是没什么动静，她犯疑了，就去推门，门推不开。她心里惊乍了一下，立刻感到情况不妙。韩大妈睡觉一般不拴门的，总是桂花出来时把门带着关上。她火急火燎地一边敲门一边喊叫，屋里仍没有动静。桂花喊不开门，急了，忙去喊陈财宝：财宝，不好了，我娘的门反拴着打不开，人也喊不应。你赶快帮我打开门。陈财宝听后也慌了，赶去把木门端开，韩大妈已经吊死在木楼梯上了。她身上穿着桂花那天带她进城治眼睛时穿的那身新衣，头发梳得顺顺当当的，脸上显得十分平静。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单抚摸得平平整整的，上吊时踩的小凳子也没有歪倒，端端正正地立在她脚后根半尺远的地方。

　　桂花看见韩大妈吊死在木楼梯上，立即扑过去，连喊了两声“娘！娘！”就晕厥过去了。

　　陈财宝把韩大妈弄到床上，感觉到韩大妈身子还没硬，估计是寅时以后死的。

　　桂花醒来之后，韩大妈的尸体已经平整地放在门板上了。村里几个主事的人都来了，德三爹也来了。他们问桂花有没有给韩大山打电话？韩大妈的丧事怎么安排？要不要等韩大山回来后再说？桂花说：韩大山通知他回来，她娘死了，他能不来？我娘的后事我来安排，我娘是因为我死的，她怕拖累我就走了这条路。我对不住她老人家啊！她的丧事就按村里中等偏上水平安排吧！穿衣2人，打井4人，丧夫16人，厨师2人，跑堂4人。唱孝歌，吹唢呐、做阴阳也都是要的。德三爹关心地说：那得要好一大坨钱呢！大山肯不肯出？桂花说：德三爹，这您就不用担心了，大山不出我出。我准备把做房子的钱先用上。德三爹按桂花说的意见安排人干事去了。

　　韩大山是下午三点多钟回家的，他后娶的年轻老婆杨红艳也跟着来了。本来韩大山怀疑韩大妈是桂花害死的，想找桂花兴师问罪。当他找到德三爹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德三爹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德三爹骂道：韩大山，你娘冤枉生你养你一辈子，她是你给气死的，你害得你一家家破人亡，你还有脸嫁祸于人。狗杂种，你还是人不是人？桂花她犯得着要去害死你娘吗？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骂得韩大山哑口无言。

　　韩大山领着杨红艳来到韩大妈遗体前，一下子跪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杨红艳跪在他身边，半低着头。韩大山边哭边诉，哭诉娘的苦楚，哭诉自己的不孝。娘啊，我对不住你啊！是我害了您，是我惹您伤心怄气了。我对不住桂花，是我害了她和孩子……哭诉到这里，杨红艳偷偷用手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拧断了他的哭诉声。他这才想起杨红艳就在他旁边。间断片刻之后，他又哭诉起来：娘，您千不该万不该走这条路啊！您叫儿子今生今世怎么想啊……跪在韩大山身边的杨红艳显出哭相，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含糊不清。眼眶不时挤出两滴眼泪，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揉着双眼，眼眶红红的。韩大山和杨红艳哭诉之后，就去找桂花。桂花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闲下来，韩大山夫妻又找来了。韩大山质问她说：你咋不等我回来就一切自作主张安排了？

　　桂花满脸倦意，可目光分外的硬，直直地刺进韩大山心里。说：我是这个家的户主，韩大妈是我娘，我咋不能安排？凭啥要等你回来？

　　韩大山说：整个费用得由我出，这里的一切都得由我做主。

　　桂花冷冷一笑，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别人出钱。

　　韩大山忽然感到惊诧，疑惑地问：你不要我出钱？

　　桂花说：没想到要让别人出钱。

　　韩大山说：她是我娘，我能不出钱？

　　桂花说：当年她眼睛为你哭瞎时，你为什么没想到出钱给她治眼睛？现在我有钱给她治眼睛了，却因为拖久了治不好了。你没资格出钱，娘死之前给你打电话，她想看你一眼，你咋不回？你还有良心吗？

　　韩大山的嚣张气焰好像被一盆水浇熄了，他瞥了杨红艳一眼，杨红艳脸刷地一下白了又红了。韩大山立即感到脸被人掴了一巴掌，话锋一转说：她是我娘，我娘的后事也用不着你出钱。

　　一直站在旁边的杨红艳开腔了：凭啥你一个人出，她也是娘养大的，一人一半。我已经问了主事的，娘丧事办下来大约一万元，我们拿5000元。说完从小坤包里拿出5000元递给桂花。

　　桂花说：埋娘的钱，我一分都不缺。

　　杨红艳说：嫌少了？你也别想借这事来沾便宜。说完把一叠钱往桌上一甩。桂花拿起那叠钱砸向杨红艳，只听“哗”的一声，那些百元大票散开了，纷纷扬扬飘了一地。

　　第三天，桂花把韩大妈送上山了。唢呐声、鞭炮声、哭泣声，连成一片，既热闹，又悲壮。

　　事后，韩大山背着杨红艳到乡农行营业所取出七千元，和原来的五千元，共一万二千元，一并交给德三爹，并再三说明是韩大妈的安葬费。如果有多的，就都给女儿韩梅读书用。他知道，由他给桂花她是不会接的。

　　把韩大妈送走之后，韩大山带着杨红艳走了。韩梅也回学校读书去了。傍晚时分，桂花在家里清理韩大妈的衣物，准备晚上烧掉，这时陈财宝来了。桂花说：财宝，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娘为了我们寻了短见，我不会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愿意嫁给你，但有两个前提，一是你必须和你前妻把离婚手续办了。二是我离不开桂花王和我那些桂花苗木。这两条如果你愿意，我们把房子做起来就结婚。陈财宝欣喜若狂说：真的，说话算数？桂花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陈财宝说：不过，我那前妻如果不愿签字咋办？桂花没好气地说：她要跟你回，你就接她回呗！陈财宝说：她愿回我也不要她了。 桂花说：这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然后一本正经地对陈财宝说：娘不在了，从今晚起，你不得在我家住宿。陈财宝陡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问：那为什么？桂花说：避嫌！陈财宝问：那我今晚到哪去睡？桂花说：我已和冬珍她公婆说好啦，你暂时去他家住，等你拿了离婚证，我们就去办结婚证，做新屋。新屋做起了，我们在咱自己的新屋里结婚。陈财宝说：等结婚证拿了我就搬回来。桂花说：到时候再说吧！陈财宝喜出望外，高兴地说：好，我明天就到江西去。然后，就沉浸在幸福之中，目光锥锥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阳的霞光里飞扬。

　　第二天，陈财宝就急匆匆地上路了。嫣红的晨光贴上五老山尖，灿烂夺目。桂花站在家门口目送他走过古桂树……这时，桂花忽然看到古桂树的秃枝上长出许多嫩枝条，嫩枝条上冒出了许多嫩叶，长啊，长啊，一会儿古桂树便撑开了巨大的绿伞，枝叶间开满了金色的花朵，香气四处弥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