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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陈龙在路上

  “陈龙没有死,我看见他离开医院。”高为民穿着精神病人的白大衣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对胡桑说。

  胡桑皱着眉头说:“你不是真的疯了吧?如果陈龙没死,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谁?”

  高为民咧着嘴说:“陈龙没死,我没疯。你们出院后,陈龙从太平间里爬出来,逃出了医院。”

  胡桑无奈地摇头,也许高为民真的疯了。

  高为民咧开嘴笑着说:“我们这辈子算什么啊?小时候,急着进入社会,老了又再退出来。一生就是个轮回,就是个轮回……大家都关心小孩,有谁关心老人呢?老人们没用了,老红军们回瑞金种田去了……人们只喜欢希望,不喜欢回忆……约拿一生都想接受神圣使命,但当神圣使命降临时,他却逃了……”

  胡桑听得出神,呆呆地看着阶前的青草。

  过去,高为民从不思考人生的价值。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就有父母充分的爱,生活幸福,他便不会询问生活的目的。他会自然而然地接受生活,接受父母或周围人给他的价值观念。而胡桑从小就思索人存在的意义,因为他的父亲很早就离家出走,撇下他和弟弟跟着母亲过苦日子。

  对幸福的人来说,热爱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理由。但一个经历不幸的天才,总能看见生活中许多的丑恶,他要找到一种肯定生命的哲学。他可以热爱生活,但爱需要理由。即便物质生活优越,他也清楚地看到生命的无奈和现实的黑暗。他需要一个为何而活的理由,否则,他就要放弃生命。

  荣格和陈龙是找到了生存哲学的天才,海子和海明威却没有找到。天才总是一样的,殊途同归。他们必然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精神归宿。

  绝对唯物主义常常葬送天才。康德说:“天才也是要死的,这是凡人最大的安慰。”如果生命只是宇宙间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天才为什么要在世上受尽折磨?世上有两种死法:猪一样无知而快乐的糊涂死,苏格拉底一样自饮毒酒的智慧死。天才为何受苦于世间?“To be or not to be , this is the question。”(存在还是毁灭,这是问题的关键)

  陈龙从小受的苦怕是八零后的人难以想象的,也许只有走过长征的老红军能体会,但他那份乐观却是红军战士所共有的。为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肯定生命?

  08年寒假,我和大伯在老家过年。大伯同爷爷说起自己在狱中十年的生活,说得我爸落泪。爷爷不悦地说:“你们这些小屁孩!一点不晓得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苦!那时革命年代……”

  爷爷又要向我们诉苦了,我忍不住笑了。

  爷爷勃然大怒道:“我最反感你们这群八零后!净写些无病呻吟的文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连苦都没吃过就一个劲叫疼!就是你!胡草,你还笑。那些酸不拉圾的文章里肯定有你一份!别整天一搞文字就是忧郁、忧伤……”

  我自然没法跟爷爷讲清楚了,他们那个年代物质贫乏,我们这个年代精神贫乏。城市文明滋生了不少心理疾病,我们这代人确实要学前辈在大山里吃一块红土地。

  我爷爷不喜欢我爸。在我出生前,我爸是个酸腐诗人,写过不少诗,我出生以后,家里的开支实在太大了,他改行做起了生意。“长出一棵胡草,枯萎一个诗人。”这是我爸的原话。我爸有一双死灰一样的眼睛和酸腐的心情。我光记得我爸的一句诗:“恐后相逢疑哪翁?”这是他写在自己高中毕业照上的七言绝句的最后一句,意思是:恐怕将来同学相逢,疑惑对方是哪人呢?

  我搞同学聚会这么多年,最讨厌说这类话的“忧郁诗人”。歌德曾有一句话:诗人要不是感伤的就是朴素的,前者追求自然,因为失去自然而感伤;而后者本身就是自然。我爸过去是个不自然的诗人——做作!

  08年寒假回山东大学前一晚上,我和大伯促膝长谈。

  “曲阜是中国的根啊……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并不是孔孟老庄发明的,它们是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核心思想。一个从来没有读过《论语》、《道德经》的中国人,只要他在中国生活实践,就可以产生和孔子、老子一样的思想。比孔子老子更早的智者早就有了儒道思想,只是他们没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也没人替他们记述……胡草,你必须好好写陈龙啊!”大伯语重心长地说,“我呢……就不写书了。”

  我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炉火,问:“陈云开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他也失忆了吗?他为什么要改名叫‘刘云’?”

  大伯说:“不晓得。我后来去济南人大学找他,但图书馆的人说他辞职了。”

  “哦……”我低头思索了一阵,问,“我姐现在怎样了?”

  “还行吧……”大伯沉吟了一阵,说,“她现在去北京一个旅游公司工作了。后来介绍了几个对象,她都觉得没法和陈龙比。另外,我很担心……她总以为陈龙还活着。”

  我悠悠地说:“我觉得她根本不理解陈龙,她还以为我帮陈龙写完《沉默钟忘记》就能遂了他未了的心愿……我想天才是不需要别人铭记的,死亡只是故事结局的一种……”

  大伯沉默不语,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底。

  我问:“你们参加他的葬礼了吗?”

  大伯摇摇头,说:“法院判决后,我就再没见过陈云开,也没听说有葬礼。”沉默了一阵,大伯突然说:“那天我在精神病院见高为民,他说……陈龙没死,陈龙还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该走了。’……”

  我听得出神,不知不觉雪悄然而下。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田野上,洒落在乌黑的革命烈士碑头上,洒落在九十岁的瑞金一中门前,洒落在四百岁的云龙桥上,洒落在五百岁的明珠塔上,洒落在流淌了几万年,还将再流几万年的绵江河上……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开往济南的火车里,我分明看见:2007年3月26日那天下午,当医院里安静下来后,陈龙悄悄从一片草地上站起来。他微笑着对小草说:“我该走了。”然后吹着口哨悄悄地走了。

  在海边的那片树木里,雨后的太阳烘干了树叶上的水滴,蓝天上的云彩像绵羊一样排着队,陈龙抬起头,正巧望见一群鸟儿划过天空。鸟儿的歌声在林中回荡,“咕咕”的是布谷鸟,“喳喳”的是麻雀,“叽叽”的是……“叽叽鸟”吧?陈龙不知道,他就管那鸟叫“叽叽鸟”喽!海风突然吹来,千万片树叶跳起了舞,陈龙“哈哈”笑着朝沙滩上冲去,那里,有无数贝壳等着他……

  当人找到一种更大更高的兴趣爱好时,个人的烦恼和当代的黑暗就不再逼迫生命了。就像那些站在山顶的革命英雄,俯瞰山下利欲熏心的军官企图围剿他们。

  人总是要有一种精神的,没有精神的人一生沉沦在尘世的喜怒哀乐中。

  精神就是你觉得比自己生命更有意义的东东。共产党的胜利离不开伟大的精神,陈龙的快乐离不开朴素的精神。

  朱小平在读过我的《沉默钟忘记》后,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陈龙走了,胡草还在地球上,我接过他的火炬,继续奔跑,让更多的人看见我的光芒,”

  自恋狂朱小平,连句号都不会打,就想抢我饭碗?……不对!这会不会是天才的暗示?没有句号……

  在仇恨中忘记中华魂真我的人们,在沉默中觉醒吧!圣火一旦点燃,将无人能阻挡它在这颗星球上传递,生生不息地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