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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风乍起
第二天上午,天蓝风清,没有谁能预料到有什么事在等着胡桑。也许只是一场风暴,吹过以后,再也留不下痕迹;也许这一天只是一个挂钟,向前走了一个轮回,又从终点回到起点。 那天下午,高为民开车到西江超市——像他这样体面的人来超市是稀奇的事。 “高院长!你来了!”袁规的脸原本跟猫似的,笑得这么灿烂竟变得跟老鼠似的。他拖着那根远古的尾巴跑出超市,向高为民的汽车热情地喊。 高为民笑着钻出汽车。今天他满面春风,头发依旧梳得一丝比一丝整齐,西装的每一个角落都熨得平整,金边眼镜擦得光亮——经过这三个月的“上下努力”,他就快被提为院士了。高为民是胡适那类知识分子,他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作为知识分子,不要太清高,谋求高位是为了服务民众,跑点人情关系实属正当。 “高院长,怎么有空光顾我们这种小超市呢?”袁规笑得睁不开眼。 高为民谦和地对逢迎他的小人物说:“我来看看我的老同学。” 袁规脸上还堆着笑,眼珠却转溜着,他可没想到那个新来的小老头会是院长的老同学!他摸着下巴说:“你同学哪!是个挺老实能干的人。我觉得他年纪也不轻了,就没让他干多少活,让他管理些账目吧!”他见高为民眼神里不相信他,便又挤出几声笑说,“刚开始看他四五十来岁的人,头发白得挺多……不过倒是挺有气力的,难得你这么关心……” 高为民一边大步走进超市,一边打断他:“从小一起滚大的兄弟,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老乡嘛!”对这号小人物,高为民见多了,平时也习惯了他们的嘴脸,但不知今天为什么这么厌烦。 袁规点点头,心底冷冷地笑,嘴角上扬说:“也是!你们都从江西来的?” 高为民点点头。 袁规也跟着点头,心里想着:听人说过高为民介绍来的这人以前是个劳改犯,据说进监狱的原因是……是什么呢?袁规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做手术害人疯了? 高为民问:“我的同学呢?” “今天没轮到他上班,应该在他住的地方,我带你去。” 高为民点点头,跟着袁规走到公寓楼。 高为民走进楼里时,立即想起了中学时和胡桑一起住过的学生宿舍楼:这公寓楼简直就是学生宿舍楼的翻版。洗衣粉味、劣质香水味、厕所味在过道上流动,高为民不禁问:“这地方怎么这样?”袁规忙说:“我们本来想找个好点地方,没办法最近房子紧张,大家都炒地产!”袁规脸上陪着笑,心里却在骂这个院长:“你自己介绍他来超市上班,又不是介绍他去医院当医生!” 高为民记得中学时候住校生的条件很差,夏天洗澡时要排队提水,他常帮瘦小的胡桑打水。“那时我当班长,常帮他忙。”高为民愉快地回想起中学时的往事,大约一个人开心时的回忆总是愉快的,于是便以为回忆中的年代也是美好的。高为民当然不会记得在同一个年代,胡桑饿着肚子去地里偷地瓜,结果被生产队队长抓住,关进牛棚里三天三夜。高为民不用去地里偷地瓜,因为他爸是工人。 袁规领着高为民走到胡桑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回应;袁规径直推开门——高为民原本想阻止他,但门已经开了,他看见一个狭小简朴的房间。 高为民对袁规说了声“谢谢”,双手交叉在背后,走了进去。这声“谢谢”的意思是让他先回去了。袁规也知趣地走了。 房间虽小,但打扫得很干净——中学时,胡桑就爱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常和那些不讲卫生的同学起“冲突”。 房间里没有多少家具,也没有多少值得看的,高为民捡了一张还算“健康”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想等胡桑回来时问他一些问题,至于要得到些什么答案,他可真不清楚。转头时,他看见了床头桌上的那个蓝灰色的挂钟。 高为民拿起钟。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钟,没有什么特别的。高为民不知道胡桑为什么会把它放在床头。他微微摇摇头,又细细看了看钟面——玻璃盘上有一个红色粉笔字“11”,正对着刻度盘上11点的位置。高为民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看了一下分针——现在是10点50,时针就快指到11——难道胡桑是要提醒自己记得在11点钟回来吗?他一向是个没记性的人,高为民嘴角浮出笑意;接着他才想到胡桑已经失去了部分记忆,甚至不记得我高为民!他不禁担忧起来:如果胡桑不记得高为民是谁,他猛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房间里…… 这时,钟面上的玻璃映出一个人头像;高为民猛地回过头去看——是胡桑!胡桑圆睁着死灰一样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那副表情真是费解!高为民奇怪地注视着胡桑,不知道他心底想着什么。 “是你,我记得!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死在雪地上的……”胡桑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浸透了深沉的恐惧和愤怒。 高为民直着站起来转身正对着胡桑——身后的椅子“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是你!你这个督工,是你把我脚弄折的!”胡桑龇牙咧嘴地望着这个肤色白皙的医生。 高为民吃了一惊,力作镇定地说:“桑哥,你仔细看看!我是‘小民’啊!”高为民两手前伸,谨慎地看着胡桑,每一个毛孔都缩了起来。他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幕。 原本像公牛一样喘着粗气的胡桑突然萎缩下来,木讷地站在那,大脑里“嗡”的一声成了空白。他把两手叉进头发里,把眼挡住,慢慢蹲下身,痛苦地蜷缩在门边。 高为民向前一步,轻声说:“胡桑,我是你的好兄弟啊!你记得吗?我们家乡瑞金……”高为民吞住话,犹豫着没有再讲下去。高为明昨夜未眠,就是在想要不要来看胡桑;他不清楚胡桑失去的记忆是如何被流年淹没的,他很好奇:一个同他一样的天才是如何忘记自己的思想的?他的功利心和良心一起驱使他前来,但十年前掩藏的秘密又让他在当事人面前沉默。 胡桑仍蹲在门口,将双臂从眼前拿开,畏惧地看着高为民,一双黯淡的眼睛渐渐闪出光芒。 高为民又走上前一步。 “就是你!我记起来了!就是你!”胡桑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拿起门后的扫帚。 高为民往后退了一步,一滴冷汗流下他的额头。他不怕胡桑用扫帚打他,他害怕胡桑记起了十年前在西江医院里发生的事情。 “就是你害我在牢里十年!”胡桑握紧手上的扫帚把,走上前,咬着牙说,“是你,十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剩什么?最好的年纪都过了!我还能写出什么?” 高为民一手擦着泪,一手伸向胡桑说:“我也没有办法……” 胡桑没有听,只接着说:“大热天,我光膀子在工地上挑砖……在牢里,他们拿我寻开心,把我的书稿烧了一地……”胡桑一手拿着扫帚,一手伸向前,五指颤抖着,慢慢地遮住自己的脸,蹲下,最后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高为民慢慢走到胡桑的身前,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胡桑颤抖的肩膀上。 “十年啊……我本来早该写的……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那样的十年只有一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似要让高为民耳聋,他早已没有力气说出什么话,只呆呆地看着胡桑。他原本想告诉胡桑:我已经帮你写好那本书《感觉阈限下的记忆》。但这一刻起,他明白这是个多么苍白无力的谎言,一个思想者的灵魂又岂能在别人笔下安生?《论语》里住着的是孔子的弟子而不是孔子本人。胡桑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文革,那些在十年的逆流中沉没的人们,又如何能重拾昨日的轨迹?高为民挣扎着,努力和时间挣扎,但钟表也无力和时间抗争;他研究记忆,却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已经失去了记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胡桑慢慢把挡住脸的手放下,抬头望着高为民,眼神像玻璃一样空洞。 高为民艰难地咽着口水,说:“我整理了你的论文,写成一本书……”高为民努力地微笑着,脸上的汗却不自觉地流下来——他的确研究过胡桑十年前写的论文,但他只写出了“高为民的书”。在高为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是他个人的成果,这不是剽窃;牛顿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他高为民也是如此!他今天的名望是他思想的结晶换来的!这十年来,高为民一直在心底反复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谎话,直到他自己都相信了,直到他的记忆都为自己的意念扭曲了;但今天,在胡桑的眼泪面前,所有的谎言都灰飞烟灭了。 胡桑站起身,猛地将扫帚扔在高为民身上。高为民抬起右手——扫把打在他关节上,断成两截。 附近住的人们听见响声,走过来看热闹。 胡桑和高为民站在那互相对视着,像两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很快,门口挤满了人。 阿芒走上前抱住胡桑,但胡桑纹丝不动,怒目圆睁。 陈龙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踱到高为民前面,两手摊开,嘻嘻地笑着。高为民没有正眼看他,手一扬便大步走出了房间。 超市里的人数袁规最爱管闲事了,他第一个来,一来就对陈龙和阿芒破口大骂,但没有一个人理他,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骂谁。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骂人没意思,便故作傲慢地对陈龙说:“去找张经理来!”陈龙不睬他。袁规又喊了几遍,见陈龙不听他指挥,便气鼓鼓地向超市跑去。 张经理赶来的时候,胡桑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门口围观的人也早已发现无聊,回自己房间了。阿芒正用手摩挲着床头桌上的挂钟,陈龙坐在椅子上读着一本小人书。陈龙总穿一间有着许多大袋子的仿中山装,袋子里总是藏着些书。陈龙读得津津有味,没有觉察张经理来了;阿芒站起来同张经理打招呼,一边拉陈龙的耳朵,一边对陈经理说:“陈龙这孩子耳朵不大好使!人品很好!”袁规在张经理旁边小声嘀咕:“他平时都这样装聋作哑……”张经理不耐烦地说:“你当我还是个瞎子呀?” “哈哈哈!”陈龙不知看到哪个好笑的情节,突然禁不住大笑;刚要转身把好笑的内容说给阿芒听,却见阿芒对自己使眼色,于是才转过头看见陈经理。陈龙一手摸着后脑勺,一边站起来说:“你来了……呵呵……”他还没从书中回过来,所以忍不住笑。 “我来了很好笑吗?”陈经理骂道。 陈龙又是一阵嘻嘻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