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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阳在滇西高原的群山顶端逐渐隐去,跟着吝啬地收敛去最后一丝光线。天边那大片大片在几分钟以前还尽情地向世间的人们卖弄着鲜红铮亮妩媚斑斓的火烧云彩,眨眼间就迅速地逝去了艳丽的光泽。 瞬间,好似舞台上刚演完了一场精彩的剧目,大幕落下了,彩灯熄灭了,人走座空,一切都暗了下来。当然,这里毕竟不是演戏,黑夜并不意味着休息与空白,大自然永远是没有停歇的。在这片沉寂的山野里,在这方阴郁的气氛中,世界绝非童话里常见的那么静默。无边的森林挺立在起伏蜿蜒的滇西高原上,一阵一阵的山风在峡谷里,在树丛中穿行呼啸。无人知晓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永不停歇的响声,更难以分辨是风因树的阻拦而怒吼,还是树因风的光临而欢歌。大自然啊,太奇妙了! 与这风声相呼应的,还有那不多的,但一响起来就足以让整个山谷都震动的汽车喇叭声。常常有几个手脚勤快,敬业争先的驾驶员,愿意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赶路。 滇西北的夏日正适合人类生存的标准温度。正午时的日光可能会带来过高了些许的热量,那么夜间则是再宜人不过的了。精明的司机就来了个合理的昼夜调配,午饭后找个凉快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慢慢起身,洗漱停当,向店家老板买上一份上等的盒饭,这才上车启动发动机,开始新的征程。 夜间在山里奔驰,工作效率高。比起白天有数不清的好处,这时,尤振雄已把外衣脱了,只穿着一件的确凉衬衫,还把衣袖高高卷起。两边的车门玻璃大敞开,迎着车子的走向,任山风呼呼的直往里灌,真是痛快。若非晚上的蚊虫小咬多了些,这点长袖也不会留。 这条顺着山势起伏盘旋的公路,在缓慢转动的车轮前不断地延伸变化。如此高低不平,险象环生的盘山公路,夜间行车,放开大灯,一眼看出去,也不过就是十几二十米。操纵着这样一辆老“解放”,车厢上堆得冒尖的木料,已经快达到载重极限了,可为了超额完成任务,还在后面拉着个三吨的挂车。有谁能把它开得再快些呢?唉,没办法,这正是文革刚过,改革还未走上正轨的生产特色。 尤振雄望着山顶上虚幻渺茫时有时无的月光拼命往上爬。在一个偏高的大坡上,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熬了近半个小时,现在天已黑尽了,总算闯过了这个被道上的驾驶员们称做“落魂坡”的鬼地方。转过了标志着山坡结束的路标,一个大弯就有八百米,再往前就好走了。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伸手抓过丢在身边冷落多时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舒坦地对自己笑道:“总算过来了,总算过来了。” 这台老车,虽不能说老得掉牙,但也着实有些年纪了。据说当年爸爸进山创建下关总站时,就是驾着这些车来的。不是吗?且不论其出厂的诞辰,那恐怕已无人记得清了。就从建站时算起,也比自己整多出五岁。有道是树老根多,人老病多。几朝的元老,若论起功果业绩来,自然很光荣。走到哪都可以象说书的一拍板子,眉飞色舞地喝上几句:“想当初……”反正这也壮烈,那也光彩。真要到实干处,如今可就有点逊色了,机器组合不够灵光,车轮也有些拖泥带水的。按日常的载重量就已够呛,这一趟又受朋友之托,私买了一方木料——好友即将完婚,急等着新家俱装置新房,如何能够推脱——这下可把自己整惨了。一路抛锚不说,还多耗出去了几十公升汽油。这会儿,他暗暗地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不要说一般朋友不能答应,就是队长书记的儿子结婚也不干了。” 滇西北的山岭延绵不绝,三四千米的高山,一座连着一座,道路顺着山势一去十数公里,要分清哪里为界是不容易的。有的驾驶员在这些山里跑了半辈子,到老了还搞不清哪座山叫什么名。跟他们谈论起山野逸事,若要点明地名,如青风山白云岭,燕子峰藏经洞之类,他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如聆古传;而只要讲明是某路段多少公里处,他们则似身临其境,你争我辩。所谓世本无路,路在脚下也。 云南的公路就是这等特色:山有多高路有多长。东绕西转,上天入地,从这个山巅下到那个山谷,从这方松林钻到那方柏丛。加上边境地带人烟稀少,交通荒凉,一进入山区,一两天出不来也是常事。有时几个钟头在路上见不到个行人又何足为怪,只要能遇上几样珍稀的飞禽走兽也算是老天的厚爱了。 尤振雄最近刚满二十五岁。单独上车有三年了,前段时间跟妈妈回了趟老家,算是认了祖先的门,晓得了自家是个什么光景。以前填个啥登记表的,一到“籍贯”栏,他的心都要咯噔一下,几回扪心自问道:“我也算河南人吗?压根不知道家乡在哪方哪地,家乡的父老乡亲怕也无人知晓还有个小子在这方生长。”几回他都想私自改填云南了,只是听人们说那是不允许的,他才没有盲动。这回心里塌实了,不仅将老父亲的骨灰送回去了,了了一桩心愿。并亲眼看见宗祠的辈份碑上镌有自己的姓名,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河南籍了。 小伙子身材适中,一米七五,体形偏瘦。大部分开长途车的都这样,吃喝无度,睡眠不足,营养欠缺,皮肉包骨。野外奔驰的人,别处再用什么催生素也难见效,唯有这颌下的胡茬却似出土的春苗,雨后的青草,长得飞快。不管是年老年少,出去一趟,五天没刮,满脸的络腮胡就长得象个江湖大侠,飞天剑客,胡彪漏网,战犯特赦。 这一趟出车是探家回来后第一次进山。从那姥爷疼姑舅爱的老家出来,钻进这连说话都没有人答腔的小驾驶室里,操起已有几分生疏的方向盘,一路上尤振雄的心情与往常确有天壤之别,地壳之异。要不是行车时不容许分心,他真能沿途做出一组《滇西行》的诗词来。不过,对于开的这辆车,对于走的这条路,那是绝不生疏的。跟车实习的一年里,少说就跑过十几趟,什么该遇的事都遇见过。这不是乱吹的,谁要不信且有兴趣查实的话,可以日记为证。小伙子自幼好学,业余时间酷爱读书,无事之暇也常动笔写作诗文。从当年下农村开始,他就坚持天天写日记,尤其是上车以后,记得更加仔细。天气晴阴车驻地,山川风情民俗语,得意顺当卖弄事,低头红脸责备句。样样都有记载,别以为日记没有啥艺术价值,真把它放在宣传科的桌上,说不定还成了抢手货,人人争相研究,因为它是来自第一线的作品。正是他在这方面的出众之处,才成为车队公认的“三秀才”之一。 所谓秀才,无须多解释,就是比普通人多几分特殊文才的人了。在四车队,不知是天功地造,还是鬼使神差,竟在这批文化素质很差的十年动乱的受害者中聚集了如此三位小青年:尤振雄能文通诗,称为“文学秀才”;于新民会画善描,称为“美术秀才”;胡少杰爱歌懂乐,称为“音乐秀才”。当然,这些称号不过是朋友之间调笑取乐之所为,不带任何学术级别,因为他们还未做出多少让世人认可的成绩。至于老驾驶员也跟着这么叫,则是出于多种原因。或是对徒弟的钦爱,或是对青年的寄托。不信你私下访一访,对那些人们看不上眼的家伙,才不会把这等美好的绰号加之头上。 三个秀才的功课中,文学是最普及且最难以高出人众的,三人中却要属尤振雄的称号传得最广最硬,这是为什么呢?除了各自的刻苦用心,成功多寡外,各人在车队的关系良莠,性情谦傲也是人们承认与否的重要因素。不少老司机就说,他们喜欢小尤,关心小尤,有许多是因为对老站长的爱慕而自觉贡奉的。年过四十的老人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老尤曾是全国有名的运输标兵,他以高超精湛的技术,平和慷慨的热情,敢作敢当的勇气,爱车如命的作风征服了所有的部下。成百上千的各民族优秀子孙,都将他奉为驱穷致富的神明,发誓跟他干到底。可惜在那个倒霉的年代,老头子遭尽磨难,最后没能挺过来,过早地逝去了。 有人说尤振雄能当驾驶员,多半是属于遗传性。不管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或是出于其他的何种用心,反正他听了觉得挺快意的。从学开车的头一天起,他就从老师傅们的口中得知了无数的有关老父亲的各种奇闻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形象在他心目中逐渐丰满与鲜活起来,不光是以前那样朦胧刻板一点一滴的辉煌,而且有了更多生动自然全面立体的灿烂。如今,他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老父亲不仅仅是一个刚正不阿,肝胆照人的好领导;又是一个艰苦朴素,谦虚谨慎的大劳模;还是一个不计得失,乐于助人的真朋友;更是一个妙趣横生,多情大方的普通人。老人的故事在老一辈工人中广为流传,尤振雄已听了不少,特别是一些精彩的段子,常常是从好几个人口中有多种不同的说法。他一听到都爱抓紧时间记入日记本中,现在已搜集了不少。他有个美好的长远打算,想等啥时有机会能认真整理一下,为老头子搞个回忆录,就算不能成书出版,也留在身边自我欣赏。 由于开车的人们整天在盘山公路上转悠,日常生活所遇过于单纯,见到的人和事太少,需要开口讲话的时机也就不多。久而久之,人们的性格随着这独特的环境而变化,以生理学的观点来解释,连说话的正常机能也因长期不运动而迟滞了,因此多数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从前开车人就忘不了带几包香烟,有事没事点上一支。现今情况好多了,越来越多的人都记着带上个半导体收音机伴行,时不时听上几段。更有甚者,成天就干脆开着不关,管它什么流行歌曲,民间小调,国际新闻,天气预报,都不放过。只要有个人声作伴,也算是个寄托。 物以稀为贵。世间人与人的交流越少,相互间的感情就越珍重。路上人出于共同的世道,无一例外地推崇中华亘古倡导的礼节,走到哪里都以义气为重。不管遇到什么人,都是好朋友。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常年的经历使他们中间形成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大家都把“侠义”奉为最高尚的伦理道德。 象尤振雄这样才上车不久,阅世不深的年轻驾驶员,更是十倍地爱惜所有外人的友谊。半个小时之前,就是方才还在落魂坡挣扎爬行那阵子,他曾看见山顶上有一辆车,正开着大灯在飞跑,大概对方也看到了山间困难拼搏的缓慢的弱光,还主动长长地鸣叫了一声。自己虽在困境中熬煎拼命,也还是友好地向人家回应了一声。 这时已快达到这段路的最高点,他觉得早就应该与过来的朋友相会了,可为什么还没遇上呢?真有点令人琢磨不透,总不能返向回放了吧。越往前走,他就越加份小心,在看不清楚的弯道处,都问讯式的摁声喇叭。 今天的夜晚,天气非常晴朗。黑暗深沉的天空,百十里只飘荡着几片白云,千百颗永不疲倦的星星或明或暗的不间断地闪烁着,半圆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星空之间,挺亮的。虽然它那点光完全是太阳赐给的,并有人曾计算过仅为日光的几万分之一,然而此时谁要硬说这就是人类的光源,也许也不会招来多少人的异议。夜晚的魅力就在于这里。让人看着,自然就有一种天明地暗,天宽地窄的感觉,也很容易联想到那是个美好的理想天堂。 绕过大弯,眼前就是宽阔腾天的山顶境界。虽说是夜晚,看不出去多远,天是黑沉沉的,四方都压在身边;地也是黑沉沉的,道路咫尺难见。难以想象的是,这些开车人竟没有一点危机感。正因为看不见,许多令人谈虎色变的险坡恶岭,就象耳旁那无息的山风,尽管时时隐藏在某个角落,但不知啥时就过去了。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鸟兽的凄鸣惊唳,更只当是此山林交响乐的边鼓旁锣,帮腔罢了。 正全神贯注掌握着方向盘的尤振雄,眼睛随着明亮的灯光向前方紧张地扫视着。路上的景物,若是白天都是一目了然的,而夜晚在黑暗中却样样都埋藏着危险。突然,一个意外的景象闯进了他的眼帘。“啊!”他轻叫了一声,直感到头皮发炸,下意识的就刹车减速。急忙间想认真看看,证实自己的发现是否有误。可该死的灯光在颠簸中却无法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处,他只好加倍集中精力,缓缓前行。 靠得很近了,这回确信自己不太好的眼睛也不可能会看错。在前方不远处,有辆汽车冲出了公路,倾覆在路旁。这是尤振雄上车以来头一回在路上遇到有人翻了车,虽不曾亲眼见到那恐怖的一刻,但可以肯定是肇事后出现的第一人。还可以肯定,先前在山上打招呼的就是这一位。倒霉的家伙,前后才这一阵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真无法相信。 沉重的车子渐渐行到那车的旁边,稳稳地停下。尤振雄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疾步走到跟前,前后转着看了看。是一车队的方头新“东风”,看样子是准备进山拉木料的空车。可为什么轻轻松松的就没有掌握住呢?唉,怪不得老师傅们都说,满载的车子好驾,无货的空车难开。一般说来,载货车就好象负重出行的人,想快跑也跑不起来,这样慢走可以时时提醒人记起自身的重任,就是走在路上也忘不了时常从后视镜看上几眼后面的车厢,不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而开空车则不一样,如此无人无车的地面,一阵跑疯了,就象上了高速公路,容易把什么都忘了,不将时速提到上百公里总觉得有点不过瘾,恨不得一下从这边山头飞到那边山头。这人会不会就是这样呢? 尤振雄靠近翻倒的车旁,看见那车半个车头撞在山坡上,整辆车颠覆过来,半边车轮离开了地球,朝天凄楚的招摇,象要求过往的车辆拉它一把。所谓轮飞千里地是根,一朝离地吓煞人。看了叫人心里头直打激凌。 在驾驶训练班里,途中救护是专门的一课。只不过当时谁都没有在意,盛气十足的小伙子们个个只想着早日成为一流的驾驶员,随便听听蒙混过去就算了。后来的跟车实习中,师傅们又一再反复强调安全行车的重要性。路上出点小错就喋喋不休的唠叨,要遇上个肇事车更是见景生情的发挥一通,几天都讲不完。真让人厌烦了。然而不管你烦不烦,人家是没完没了的还要讲。也只有到了今天,才会真正理解老师傅的良苦用心。对于路上有人发生意外,第一行动是救人,这是所有的救护常识,行车经验中再三教导的。所以尤振雄非常明确此时该做什么。 他跳上车头,准备把开车人搞出来。无奈车门有些变形了,怎么用力也拉不开。幸好窗户大敞着,前边的玻璃也碎了,他从几个窗口探进身去,试图将那人拉扯出来。里面光线太暗了,到处都有碎玻璃,没动几下,手上就划了三四道血口。这下子也顾不得许多了,总算摸到一个好用力的地方,抓紧了,一咬牙就拼命往外拖。那人已昏了过去,任凭人家怎么折腾,竟没动一动,只长长地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自己还没有断气吧。 尤振雄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那人拉出了车子,弄到了路边,自己顺势也坐在了一旁。从发现翻车的第一眼起,他就意识到双脚发软,这会儿更是浑身散架。想抽支烟解解乏,竟连拿烟的力气也没了。费了好大劲,双手抖动着总算把烟点燃,连着吸了几口,憋在肚里将近有一分钟,然后深深地朝身边的伤者喷去。那人脸上有血,一时难以认出是什么人来。尤振雄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认人,他感到自己的脑力也全衰竭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想了半天都没点主意。 那人在一番折腾中度过了死亡的冲击,平息的鲜血又开始流动,未完全休克的心脏也努力搏动起来。或许是那点浓烈的烟味又加上些刺激,他缓慢地恢复了知觉。当在明亮的月光下认出眼前的救命人时,他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微笑,吃力地叫了声:“老尤。” 尤振雄自林场出来,直到现在,大半天都是一个人在山间的孤路上行走。除了单调的汽车发动机,没有接触过任何声响,这时冷丁地听到近旁冒出这样一声,倒把他吓了一跳。一阵冷汗过后,他立即反应出可能出现的现象,回头一看,果然是那生死不明的伤员有所举动。他很高兴,刚要把手中的半截烟头扔掉,一转念又没扔出去,迅速回身把那人的上身托起,将烟头塞在他的口中。“你醒过来啦?” 那人贪婪地吸了几口,一偏头把快烧到嘴唇的烟头吐掉。此时他的手脚还在麻木中,根本动弹不得,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节了。随着尤振雄的动作,他只能皱眉咧口地哼几声。待双方都平静下来,才又艰难地笑笑,报答式地说道:“老尤,我今天可出洋相了。” 听他多说了几句,尤振雄意识到此伤者并非一般当面点头,转身各走,摩肩擦背,不问名由的人,再仔细一辩认,更使他吃了一惊。“哎呀,老黄。你,你怎么。” 黄文斌难堪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尤振雄也想到,他人在落难之际,最好不要去打听那些当时的情况,还是先救人要紧。想着就有了主意,起身聚集起全身的气力,把可怜的朋友半拉半扯地塞进自己的驾驶室。采用一种尽量合适的姿势将手脚安放好,即让他能舒展的靠卧,又不至于影响操作。关好车门后,立即发动马达,要顺利的话,能在明早回到下关,送进医院。那个车嘛,就实在无能为力了。不过也无须担心,按照常理,在这荒山野岭中,一般也不会有人来动的。回去叫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