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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舒缓的萨克斯曲若有若无地在寂静的空间里飘扬着,仔细地侧耳听了听,是那首熟悉的《yesterday once more》。不知什么时候,斜对面那两位已经走了,偌大的咖啡厅里只剩下我和夏玫两个人, 她懒洋洋地靠窗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杯子,半眯着眼睛,似乎沉浸在欧美怀旧金曲的浪漫意境里和对曾经美好的往事的追忆中,脸上的微笑是平和的,但又是沉醉的。 “夏玫,打扰一下,介意我想知道你离婚的原因吗?”我小心奕奕地问。 “啊,没关系。”她并没有改变姿势,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略微地沉思了一会儿,就用讲故事一样的语调娓娓动听地讲了起来:“他那人是典型的暴发户,没喝过几天墨水,大字识不了几个,就是能干,肯干,开始几年是水果蔬菜批发,赚了点钱后就想折腾点高层次的东西,于是就开了家电脑软件公司,也是这家伙运气好,做什么成什么,一两年下来,公司就开得有模有样的,钱自然也狠狠地大赚了一笑。饱思淫欲,这男人要是有钱了,就该想点歪门邪道了,我生儿子的时候,在月子里他就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了,可以说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简直是没有品味,饥不择食的狼。”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笑了起来,有点蔑视,有点漠然,有点苍凉,但更多的是释肴:“那两年因为孩子小我一直都忍着没跟他撕破脸皮,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也不是不能一直这样忍下去,可是后来他居然不知从哪儿传染上了脏病,而且把我也给染上了,我跟他理论,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什么,他还怀疑这病是我传染给他的呢。我的心顿时凉到了极点。因为这个,我这才跟他彻底翻了脸,就这样离了。” 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不幸,我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其实婚姻幸福与否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起点,不是选择的问题,更不是眼光的问题,而仅仅是运气的好与不好。说到底,婚姻中女人的幸福还是男人带给她的,遇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直接决定了这个女人将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包括自由指数,快乐指数以及幸福指数。如果这些指数要在婚姻结束以后才被明确地体现出来,那么她的那场婚姻简直是糟蹋透了,散了是对的。就像夏玫。 “其实,遇上坏男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经历坏男人,你怎么会懂得珍惜好男人,对吧?”我从她笑得非常舒心的脸上很难找到婚姻解体后的伤害与无助,她精神焕发的状态足以向我讲述着她摆脱了那个痛苦的婚姻以后是多么自由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是啊,我也时常这样来劝自己呢。再说我还年轻,还美丽,机会应该有的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丽,就像是一朵花,在她的脸上静悄悄地绽放,让她的五官立刻跟着生动起来。怪不得人们形容一个女人漂亮时常常会说她“貌美如花。”可是自古以来,貌花如花的女人婚姻都不是太幸福,难道真的是红颜多薄命吗? 看着她,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但同情的同时,我又不免有些埋怨,既然知道自己老公有外遇对你是怎样的一种打击与伤害,你为什么还要去充当别人家庭中的第三者,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另一个女人也会受到的相同程度的打击与伤害吗?如果不是答应了顾浩明,我肯定会憋不住要当面质问她的。但现在,我只能把这些不满和敌对的情绪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后就又收起来了。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咖啡甜腻腻的香气,《yesterday once more》已经换成了《I love you》,萨克斯的旋律行云流水般轻盈地在耳边盘旋着。杯子里的咖啡渐渐地凉了。 “嘉文,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夏玫凝神看着我。 “问吧。”我坦然地面对她的眼神。 我发现,不管我先前在心里把她想像成怎样一种道德败坏的女人,我对她都憎恨不起来,但也实在喜欢不起来。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情。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同学呢。 她欲言又止:“嘉文,我想知道,你对情人这个现象到底怎么看?” 我愣了愣,上次聚会时我们不是已经讨论得很透彻了吗?她怎么还问? “其实,我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嘉文,你觉得意外吗?”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我注意到她的措词,她说的是“曾经有过”。 “是啊……”我是有点意外,没想到她真的会主动直言不讳地跟我提这件顾浩明一再叮嘱我要“装聋作哑”的事。我敏感地把耳朵竖起来,接下来她会用怎样的一种方式跟我把这件事陈述完整呢? “不反对我抽支烟吧?”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来冲我扬了扬。 我忙点点头。遇到左右为难的事情时,抽烟实在不失为一种最佳的掩饰,在淡淡烟雾的笼罩下,往往既掩饰了表情,也稳定了心情,让人有足够的时间来使自己恢复从容和自然。 夏玫和程燕妮吸烟的样子差不多,都称得上优雅,修长的烟被轻轻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头微微仰起歪向一侧,半眯的眼睛簇拥出很浓密的睫毛来,红唇微启,一缕细细的烟缓缓地从两排洁白的牙齿缝隙间被慢悠悠地吐出来,给人一种意味深长而又不失妩媚的感觉。轻轻地将笔直的烟灰掸到面前的烟灰缸里后,夏玫就势冲我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看我转过脸抬起手扇了扇,她爽朗地笑了起来:“女人不坏男人也不爱,哪天有空非教你学把坏不可!” 我不作声,心里却在想,如果说抽烟就能学坏的话,那我已经基本具备堕落的资本了。 安安静静却又像表演似地把一整支烟吸完,夏玫这才开始讲起她的另一个故事来。夏玫这样的女人注定了应该是有很多故事的,或许,这只是她生命里的其中之一。 夏玫前夫的电脑软件公司本来经营得不错,也赚了很多钱,但因为后来不务正业,认识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其中包括一个吸毒的三陪小姐,最后几乎弄得倾家荡产。那年,夏玫刚刚离完婚,身上揣着仅有的七千元钱去了深圳。她有一个大学时的好朋友在深圳的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任部门经理,夏玫想去她那里谋职,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她刚下了火车就遭到了一名飞车党的侵袭。他不光抢走了夏玫身上全部的钱,还将夏玫劫持到一个偏静之处。正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经过这里,听到呼救声,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看到歹徒正要强暴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人掏出手机就要拨打110,歹徒不得不将夏玫扔下夺路而逃。身无分文的夏玫无处可去,只好跟着他来到了一家三星级宾馆。 “当时的我,除了以身相许,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报他的搭救之恩。”夏玫忽然顽皮地冲我挤了挤眼睛:“嘉文,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是不是有些老套?但事实就是这样。” 一个陷入困境中的弱女子,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决定的。尤其是对方竟然是一个非常帅气,非常体贴,非常温柔的男人,身上有着好闻的古龙香水味,打金利来领带,穿名牌利朗服饰,举止端庄,谈吐不俗,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老百姓。夏玫跟他在一起后,慢慢地由最初的感激变成了爱恋,那个男人对夏玫也很宠爱,甚至花了一大笔钱为她在省城买下一套房子。但是他告诉夏玫,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出色非常能干的老婆,他今天所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老婆给他的,而且,他跟他老婆的感情一直非常好,他不可能离婚跟夏玫结婚。他可以给夏玫想要的生活,却不可以给她想要的婚姻和名分,这让夏玫觉得很幸福也很痛苦。本来夏玫对婚姻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和希望,而心甘情愿地当这个男人的地下情人,跟着他就这样过一辈子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男人一家三口的照片,就在那一刻,夏玫毅然下定了离开这个男人的决心。她清楚自己是婚外情的受害者,她真的不能够也不愿意再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尤其这个无辜的女人还是她昔日的老同学。仅管男人很痛苦很不舍,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还是不得不理智地接受了分手的结果。因为他们都不忍心去伤害那个他们深爱着也深爱着他们的女人。虽然他说分手以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夏玫有任何事情他都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尽全力来帮助她,可是夏玫还是决定这次离开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跟他见面了。因为相见不如怀念,有些感情,一生一次,一次一生,是注定只能放在心里的。 虽然夏玫讲述这些的时候,口气是平静的,淡漠的,甚至有点冷,可表情上终于呈现出的那一丝难以掩盖的忧伤却让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此时柔肠百结的痛与无奈。而她说到最后时,及时地将目光从我脸上转向窗外,轻轻地咬着下唇,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在这一刻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种崩溃。无论是不是有悖道德,无论会不会遭到唾弃,放弃一段彼此用了心也动了情的感情,对一个年过三十的单身女人来讲,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更是一种一言难尽的悲伤。 此时此刻,我发誓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默默地望着她,我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无言的酸楚和代表程燕妮的感激,还有对她深深的钦佩与因为曾经的误解而导致的疚歉。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别人的安慰真的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人们心里真正想要的,不是别人的安慰,而是自己释然了所有的沉重与负荷后的彻底的轻松。爱情是很沉重的,它会让我们幸福也会给我们痛苦,爱上一个不该去爱的人,注定了是后者。可是,爱情是没有任何道理而言的,它什么时候来,它带给我们的是哪一个人,这个人的背景如何,阅历如何,婚姻状况如何,往往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如果我们能够选择,也只是拒绝还是接受。但无论拒绝还是接受,都是一番抵死的挣扎与纠缠。爱与不爱,放弃和拥有,有时候,对于爱着的人来讲,是伤害,也是沦陷。 台湾女诗人席慕荣写过这样一首诗: “在这叶已落尽的秋日, 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诱惑。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 是那不能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让我流泪, 让我在叶已落尽的那一日, 深深地,深深地, 后悔。” 我是这样,程燕妮是这样,夏玫呢?是否也是这样?爱情的意义不同,性质不同,但幸福与痛苦却是相同的。我知道,我们都体会过爱与被爱的幸福,但也必须经历爱与不爱的痛苦。只有在这样的一次次幸福与痛苦的反复中,我们才会真正地长大,真正地成熟。 夏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终于转过头来时,她的表情平静,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就算用力掷下一粒小石子,也不会激起太大的涟漪,只不过是一圈圈浅浅的小波纹,稍纵即逝。我能够想象得出她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定力才能够将这段感情掩饰到如此波澜不惊的程度。在感情上,无论是取是舍,我再次肯定,女人的确有着比男人更强的毅力和更坚定的自制力。 “嘉文,记得以前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时刻感谢着的,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和我们内心里的道德准则。”夏玫静静地凝视着我,轻轻地说:“我想我已经做到了。” 我望着她,眼睛慢慢地湿润了,而她的眼圈也在一点点地红起来。在视线模糊以前,在两个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以前,我们心照不宣地同时伸出手来,微笑着,掌心向上,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