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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了蓉姐。 隔着冰冷的铁窗,我和蓉姐静静的对视着。她的外表跟和我最后一次见面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短发零乱、粗布兰衫。她的眼神依旧惶惑而茫然,然而惶惑茫然之中,却似乎有了几点闪烁跳跃的光斑;她的脸色依旧苍老而疲惫,但苍老疲惫里,却没有了原先的慌乱与匆忙,而是换上了一种充分歇息之后的宁寂与平静;面庞上也没有了几年前那种饥馑窘迫的菜色,而是隐隐约约地泅出了一晕淡淡的红潮。是这里的生活待遇比家里还好?还是她彻底地摆脱了精神和生活两大重压之后,重又回归宁寂与平静的一种返照? 我首先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我的问题:“蓉姐,你告诉我,陈瘸子跟何新生,是否都是你杀的?” 蓉姐没回答,却反过来问我:“小奇你不在大学里读书,老远地跑回来弄啥哩?” “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弄清楚了又能咋样?” “或许我能救你出来。” “救我!救我弄啥?我早就活够了,这一回正好……” “这真是你的心里话吗?你死了当然干净了。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死了之后三个侄女儿咋办哩呀?” “我——” 蓉姐语塞了。她无力地垂下头去,似乎在痛苦地思索着什么。许久许久,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眸里嚯嚯跳荡着火花儿,脸色冷峻宁静得出奇——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我的任何发问。 “你为啥杀了陈瘸子?” “我没有杀他。” “那何新生呢?” “她也不是我杀的。” “那他们……” “虽然我恨他们——恨陈瘸子,更恨何新生,可是我真没心杀他们。他们是……” “你为啥说你恨陈瘸子,更恨何新生?” “我恨陈瘸子,是因为他无羞无耻猪狗不如;我更恨何新生,是因为他太精太刁,专拿刀往我心里扎。八年前,我情愿给他他不要;八年后,他却要千方使尽挖窟窿打洞地想……我早就看出他想什么来啦,就故意不答理他,谁知道他竟然会……” 蓉姐说着说着哭了。我却对蓉姐更佩服更同情了,这真是个聪明绝顶又柔情似水的可爱可亲的女子呦!只可惜……只可惜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才落得这般悲怆凄苦的境地! 蓉姐一边轻轻地啜泣着,一边给我讲述她那令人心酸心碎的故事。 随着蓉姐的讲述,我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何新生八年之后的影像:八年之后的何新生,已经没有了八年前的那份青春俊逸风流倜傥,额上已被大漠的霜剑风刀刮上了许多的沟沟壑壑,一圈儿粗砺厚重的络腮胡子,像条舞飞的黑龙锁住了半个粗糙的面庞,使得他那原本棱角分明结实有力的脸膛子,更显得钢铸铁凿石雕木刻般地老练成熟了许多,但是他那种英气仍在,那种为了所爱不顾一切的执拗仍在,那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倔强仍在。只是,在这种英气这种执拗这种倔强上面,多了不少的圆滑世故老谋深算……这就是八年之后的何新生吗?这就是一气之下去大漠边塞奔波苦斗八年之后,为了寻找心中所爱又不顾一切蓦然回头,重新杀入情爱角斗场中的何新生吗…… 历经八年的舍命奔波,始终没有找到生命归宿的何新生,终于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野村。何新生回来后没有再回上庄,而是怀着某种不能告人的深藏在心里的目的,专门安营扎寨住在了下庄。为了这个深藏在心里的目的,他用八年里挣下的血汗钱,为村希望小学捐了款,资助村民们修通了出山的路,博得了下庄群众的认同。他想尽千方百计寻机接近蓉姐,蓉姐却不给他任何可以接近的机会。于是,何新生就把主意打在了陈瘸子身上,开始没黑没白地泡在下庄的牌场上。 此时的野村也已经实行联产承包一年多了。村民的吃饭问题已得到了根本的解决。再加野村地处深山,春夏的山野菜和秋冬的干山果去山下变卖,又保证了人们的零花钱。于是闲暇时节,野村便处处赌博成风,几乎家家都设牌场儿,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幼,谁都会来几手麻将、牌九之类的玩艺儿!而且每个村庄都有几个主家最爱来牌、人们最爱光顾的“派场子”,野村下庄的陈瘸子家就是其中的一家。 当然,此时的陈瘸子已经不是村干部了,失去权力和补贴的陈瘸子真可谓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他无任何发家致富的一技之长,只好将一应活计全交给蓉姐,自己一天到晚就泡在牌场和麻将桌上。眼见得政策放宽后,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精明人,一个个将原来的茅草棚子翻盖成了新房,自家还住着那早已破旧不堪的老瓦屋,蓉姐急得心里起火头上冒烟,可是陈瘸子却优哉游哉不急不忙,孙女穿她奶的鞋——老样儿!两口子没少为这事儿生气窝火儿。不过,别看陈瘸子干别的不行,打麻将玩牌却是一把好手,野村很少有人来得过他。何新生泡牌场儿,碰上他更不是对手,往往比别人输得更多更惨。别人跟陈瘸子来牌,输过几盘之后就不来了。何新生却日怪得很,他是输了不服气,越输越要来。对于这样的“傻屌伙”,陈瘸子自然是乐此不疲愿意接受的了。于是,天长日久,何新生和陈瘸子就成了麻将桌上最常交锋的“铁杆儿”牌友…… 经过了无数次的惨败之后,何新生再一次地坐到了陈瘸子家的牌场上。上场之前,何新生专门请陈瘸子和庄上的几个牌友喝了不少的酒,直喝得大家伙儿心跳脸热脚底不稳,一个个摇晃蹒跚如晕头鸭子一半。席间,何新生借着酒劲儿对陈瘸子说:“瘸子、瘸子哥,以往你、你光是赢我。今夜黑儿我要赢、赢你。” 陈瘸子听罢一愣,随后大咧咧地笑了起来,笑着拍着何新生的肩膀说:“但、但愿如此,我还真想输、输兄弟一把哩!” 众人也笑了,笑着对二人起哄道:“新生要能赢瘸子哥,俺们全都大头儿朝下走路!” 何新生最后一次坐到陈瘸子家牌桌上的这天晚上,陈瘸子家似乎显得格外的冷。深秋的利风夹着山野里的索索凉气,顺着他家老土墙上的裂缝嗖嗖地灌进来,把屋里的空气搞的冷啾啾地坐不住人。这时,对陈瘸子啥事儿不干、只顾玩牌一贯恼恨万分,而且又对何新生心怀鬼胎居心不良的“阴险巨制”横眉冷对一贯不理的蓉姐,已经领着孩子去里间早早睡了。堂屋里就剩下陈瘸子、何新生和庄上的几个老牌友就着昏黄的油灯,围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旧方桌鋪牌鏖战。 几圈下来,原本没有几个钱的几个老牌友,几输几赢之后就掏光了口袋,不得不离开牌桌儿坐到了一边。后来就只剩下何新生还有钱和陈瘸子来了。 两人单兵相搏,何新生仍是一味的输。不久,何新生面前的一沓子人民币就又进了陈瘸子的腰包。 人们都以为何新生也把口袋里的钱来玩了,纷纷站起身来哈欠连天地准备回家了,不提防何新生却又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大沓新崭崭的票子,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血红着眼睛对陈瘸子道:“瘸子哥,咱俩再、再来一盘。哥要再赢了,这些钱都、都是你的。不过,兄弟要是赢了……” 陈瘸子那贪馋的目光,在那两大沓人民币上足足盯了三分钟,然后才移向何新生嚅动着的嘴巴,听他往下还说什么。何新生却停住不往下说了。众人都在一旁催促:“新生,你往下说啊!” “你咋不往下说啦?” “常败将军还想赢哩,梦里做梦媳妇吧!” “哈——” 瞅着何新生欲言又止欲罢还休的难受样儿,陈瘸子却咧嘴笑了,笑着拍着何新生的肩膀说:“兄弟你请、请往下说啦,你说啥哥都依你。” 何新生于是吭吭哧哧艰难地说道:“我要是赢了,今夜黑儿……哥得把嫂子让、让给我……” 寂静,可怕的寂静。整个堂屋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落地的声响。众人瞅瞅何新生,再看看陈瘸子,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俩的脸上来回地所逡巡。脑袋已经被酒精烧得轰轰作响的陈瘸子脸色通红,小老鼠眼儿直直地在那两大沓钱上盯了一阵,又慢慢地移向他那八面漏风的老瓦房,心下悠悠乎乎地思忖:这两沓钱就是两万块呐!我要是赢了这些钱,就是把这破瓦房翻盖成两层楼儿也绰绰有余呀!要真是这样,我在这下庄也不低人一头,叫人家广捣脊梁筋啦!只是,要是万一他何新生赢了哩?——不,他不可能赢!他跟我来过了少说也有百十回,曾经赢过一回吗?嗤!最后,陈瘸子将目光转向何新生,皮笑肉不笑地盯了一阵,突然像倒夜壶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中,中,兄弟你真能赢了哥,哥就照你说的办!” 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苦斗。这是一场拼尽心力的较量!紧张而又沉闷的气氛,使陈瘸子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儿。他的两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手里的纸牌变得重若千斤,该起的纸牌几回都起不到手里,起到手里的牌又老是往下掉…… 相比之下,何新生却显得平静多了,他面色淡淡的,不瞅陈瘸子,更不瞅观战的牌友,只专心致志地算计着手里的牌张儿…… 不知道为什么,陈瘸子这天晚上的这盘牌起得特别臭,手里的牌不是缺这就是少那,根本连不到一块儿!牌不好吧,他还老是出错张儿,刚把一张看似无用的牌扔下去,再起一张确是跟它紧急挨着的好张儿!他只得后悔不迭地再把它扔下去…… 反之,何新生这天晚上的这盘牌却起得特别好,起完牌就有了麻将对儿和连环码儿。再经几起几扔、吃和碰,他的牌就早早地“停”了,只等着陈瘸子扔出来或自己起到一张“3”或“9”,他就赢牌收兵了…… 陈瘸子大概已从何新生打出的牌张儿中,算出了他正等着什么牌,于是就坚决不答。他的牌已经没有赢的希望了,就坚决破釜沉舟,宁可不赢,也不能叫何新生赢牌啊…… 何新生见陈瘸子不打他要的那张牌,就把希望寄托在还没有起得底牌上。可是起来起去,偏偏就起不到那两张儿…… 这盘牌来得缓慢而沉闷,这场赌下得滞重而艰难。最后,只剩下一张牌了。陈瘸子和牌友们都紧张起来。何新生闭目敛神,深深地吸气,慢慢将那张牌拈,到手里,拉近,翻开,天哪,居然是一张红桃九!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地球也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转动。昏黄的灯光下,陈瘸子似瘫了一般仰倒在椅子上,脸上的汗珠密如雨下,双目呆愣愣地瞪着一片空朦,就像突然死去了一般。围在四周观战的牌友也一下子变愣变傻了,他们被眼前发生的出乎意料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恍若梦中。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和陈瘸子死过去一般的眼光注视下,何新生慢慢悠悠地站起,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来,迈着民族英烈慷慨赴难那样的从容不迫的步子,大义凛然地走向容姐睡着的里间…… 该发生的一切终于发生了,是福也好是祸也罢,谁也逃落不了命中注定的劫数。我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勃勃激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