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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年的夏天真怪,不光天气热得糊涂,而且遍地狗尾草都在疯长。放眼望去,大凡有泥土的地方,便有它们神气十足的身影。路边、墙根、操场、花坛……即使是水泥甬路,只要有条裂缝,它们也能狂傲地钻出地表。这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东西,充分利用了任何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甚至旧式瓦房的屋脊瓦垄也被它们霸为己有。它们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蹿得那么茂盛,长得那么舒展,活得那么滋润。细长的茎叶裹在日光里,无忧无虑地探向四面八方,仿佛千手观音在翩翩起舞。至于阳光的毒辣、天气的干燥,它们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自然界真正的主人,只有它们才有资格俾倪一切。细细看去,它们居然也开花,花序成圆柱状。居然也结穗,穗籽挺出无数柔长尖细的芒刺。它们有的左折,有的右弯,有的前俯,有的后仰,都在默默地贪婪地吸纳着阳光和空气,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维系它们生命的光合作用。 不过,娄师贤并没有感觉出它们的存在。这位年逾八旬的古代汉语教授身体虚弱,步履蹒跚,满头银发给人一种塑料质的透明感。也许因为身材修长、骨架硕大的缘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使人不能不联想起“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如履薄冰”的古训来。从他走出家门后,尽管脚下随处都有几株狗尾草不停地摇头摆尾,仿佛在向他献媚乞怜,他都熟视无睹。他和古典文学教授曲武沿着林间小径缓缓地走了过来,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双手撑住龙头拐杖,翘首望着天空,一脸童稚般的自信。曲武却弯下腰,随手抓住一株狗尾草的穗子,眯起双眼,细心地观察起来。 “哦……哦……要下雨了……”娄师贤的语调低沉而又缓慢。 曲武打了个眼罩儿向空中望去。他虽然长得矮小臃肿,毕竟年轻了十几岁,看上去却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哦……哦……从来没有这么热过,没有……四八年我记得也热过,可没这么热。哦……哦……那年我刚来,学校还在城里,我记得……”娄师贤轻轻地摇着头。 一连十几日高温,他的确有些吃不消。按往常规律,只要过了白露,天气就会凉爽起来。这座城市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历史上号称“水城”。水多,调节气候的功能自然相当强烈。然而,今年和往常大不相同,白露尽管已经过去好几日,日光依然不肯示弱。空中没有一丝风,自然界的一切似乎都处于静止状态。蓬松的刺槐无精打采,婀娜的杨柳垂头丧气。裸露的泥土干成了粉末,一脚下去便腾起一团烟雾。柏油马路熔化了,踩在上面颤乎乎的,令人惊恐不安。吸进鼻腔的气是热的,呼出鼻腔的气还是热的,空气里透出的只是滞涩和沉闷。即使在户外散步,要不了多久,也会使人昏昏然升起一种迟钝和恍惚的感觉。四处静悄悄的,懒洋洋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沮丧。缓缓西去的太阳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它投在地下的阴影。知了在树间不厌其烦地鸣叫着,它们拉出的那种尖细的长音,在空中绕来绕去,让人听了立马起一身痱子。据气象台预报,高温还将持续下去。这对于在闷热中度日如年的人们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有人甚至惶惶不可终日,以为这大半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兆。 “娄先生,‘狗尾’是不是古人说的‘莠’?”曲武侧过头,盯着娄师贤的下巴。 “哦……哦……”娄师贤摇摇头。“‘狗尾’和‘莠’并非古今异名,而是雅俗别称。” “古人也称‘狗尾’?” “哦……哦……汉代经学大师郑玄的孙子郑小同,仿《论语》作《郑志》,以述郑玄答弟子之问。里面有这样一段,韦曜问:‘甫田维莠,今何草?’答曰:‘今之狗尾也。’” “哦,汉朝人就叫‘狗尾’……” 曲武折断一株狗尾草的穗子,在掌心里轻轻地叩打着。那穗子极其柔软,叩在掌心里,痒痒的,颇给人舒服之感。 娄师贤的目光依然那么呆滞,他向弥望的妩媚可爱的狗尾草缓缓地扫了一眼,又继续向前漫步。 “狗尾草似稷而无实,为什么‘莠’字从‘秀’得声呢?”曲武问。 “哦……哦……‘秀’和‘秃’其实是一个字。”娄师贤说。“《玉篇》就是把‘秃’字作为‘秀’字的异体。‘莠’字从‘秀’得声,其实就是从‘秃’得声。” “‘秀’表示‘不荣而实’,‘秃’ 为什么表示‘无髪’呢?” “哦……哦……‘无髪’是‘不荣而实’的引申。古代植物学未精,人们以为像小麦那样的植物都是不开花就结果。其实是开花的,花在里面,花萼包着。你吃过无花果吗?哦……哦……也开花,花在里面,所以外面光溜溜的。‘无髪’不也光溜溜的吗?” 曲武听得非常专心,还不时地点点头。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拐出了体育馆,来到了操场。操场四周,狗尾草更加茂密,可以没了人的膝盖。娄师贤用拐杖小心翼翼地左右拨草,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这里有一条曲尺形的甬路,通向他们居住的静园。甬路的一侧建有高大的围墙,围墙里面是宝光卷烟厂的一个分厂。一九六七年,宝光卷烟厂向学校派驻工宣队,厂里的领导认为这所大学占地过多,实属浪费,便把这里的灯光球场和植物园拆毁,建起了分厂。七十年代,他们还打算把工厂的主厂房建在学校的足球场上。由于遭到全校师生的强烈反对,才没有建成。宝光卷烟厂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利税大户,他们生产的宝光牌香烟向几十个国家出口。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厂房才敢一直赖在校园里不走。 “娄先生,你这个省政协副主席好像面子也不大。”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说。 曲武默默地摇了摇头。 操场上有人在踢足球,里面有中国学生,也有外国留学生。各种肤色的年轻人混杂在一起,你抢我夺,不分彼此,一声声呼叫不时腾空而起。那活跃的气氛虽说不能消夏解暑,倒也冲淡了些许闷热的感觉。娄师贤又驻足而立,面部的肌肉一时松弛下来,垂向下巴颏儿,上下嘴唇也被抻开,露出缺齿的门牙。他的目光追着时而上飞、时而下落、时而平射、时而滚动的足球,显得兴致盎然。 突然,足球横空飞来。 娄师贤没有躲,他双手举起拐杖,迎上去一击,却偏了,足球转了向,擦曲武的耳边闪过。 “你的球艺欠佳!”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很不服气。“非我也,球也,球不正,奈何求正于我?” 曲武忍不住大笑起来。 “哦……哦……”娄师贤说。“当年我可不这样,哦……哦……季豫先生总说我是一头牛……” “看得出,娄先生年轻时绝非等闲之辈。”曲武说。 “哦……哦……”娄师贤瞪起了双眼,满脸透着十分的认真。“季豫先生要我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二话。那年他要作《集韵声类表》,让我把《说文》的字全部填进印好的格纸上。我熬了几个通宵,也没觉出什么。哦……哦……如今可不行,真是老喽!” 曲武叹了。在中文系,没人不知道娄师贤是近代国学大师姚谦的得意门生,他们之间情同父子。姚谦字季豫,在汉语言文字学方面造诣很高,虽然早已作古,娄师贤始终也没有忘记他。进入暮年以后,娄师贤对姚谦的感情不仅没有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深切。不论在什么场合里,他的这种感情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以至于姚谦的许多轶事在中文系人人耳熟能详。 两个人又走进一片树荫里,娄师贤收住脚步,翘首静思了片刻,便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曲武。 “哦……哦……季豫先生才情极好。”他说。“有一次,哦……哦……有人拿来一幅扇面,请季豫先生赐诗。季豫先生因父母双亡,心情不好,加上同僚的排挤,时有所感,便挥笔成韵,写了五言排律一首,写到扇面最后刚好写完。这首诗我至今还记得。” 说罢,他便悠悠地吟诵起来: 小雨寒庭院, 天涯恨断蓬。 伤心吞岭北, 醉酒抱江东。 …… 他刚背了四句,喉咙里涌上一口痰,一时喘得厉害,只好停了下来。 “最后四句我倒记得。”曲武说着,便把最后四句背了下来: 幽谷寻乔木, 甘棠化角弓。 英雄本儿戏, 一笑万般空。 “有点唐诗的韵味。”曲武吟罢,又评论说。 “哦……哦……季豫先生从不轻易写东西,凡有所得,不经过深思熟虑,绝不诉诸笔端,要不他会著作等身的,肯定会的。”娄师贤说。 “那当然。”曲武说。 两个人正谈论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女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样子,皮肤黧黑,一副窄小的金丝边近视镜后闪烁着一对炯炯的目光。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女人额前的一绺灰白色的头发。那白发宽约一厘米,不偏不倚,正好位于额前的中央,好像化妆师刻意为演员装上去似的。 “娄先生,曲先生,你们好!”那女人走到娄师贤和曲武面前,彬彬有礼地点点头。 “哦……哦……”娄师贤的目光显得有些茫然。 “我是习江瑶,你们的学生。” “哦……哦……” “我病退了,江龙照顾我,让我搬过来。” “哦……哦……” “曲先生,我在北京启程时,正赶上美术馆举办你的书法展,我专门去看了你的书法。”习江瑶把目光转向曲武。 “是吗?”曲武说。 “你的字很有特色,属于什么体?” “大字报体。” “大字报体?” “就是抄大字报抄出来的。” “哈哈哈哈……”习江瑶欢快地笑了。“曲先生还像以前那么幽默。” “今非昔比喽!”曲武说。 “我倒觉得曲先生老当益壮。”说完,习江瑶极有分寸地一欠身,向两位教授告辞,然后闪身绕开两位老人,走了。 “哦……哦……她就是习江龙的姐姐?”娄师贤的目光透着几分困惑。 “我还认得出她。过去我给她们班讲过课,她是个女才子。可惜,一母同胞,竟然天壤之别。”曲武说。 两个人遛了一个弯儿,又回到静园。娄师贤住在三号楼一单元,曲武住在二号楼一单元,两栋楼紧紧挨在一起。三号楼的前面是一排花坛。花坛里长满了一丛丛宛如火把的美人蕉。在美人蕉丛中,也钻出一株株垂着长穗的狗尾草。娄师贤伸手拔了几株狗尾草,很有几分不平。 “哦……哦……往年学生暑期回来都要拔草,今年怎么没见有人动?”他问。 “为了生态平衡嘛。”曲武说。 “哦……哦……” “报纸、电视都说了,狗尾草也有维持生态平衡的功能。” “哦……哦……” “校长办公会议决定的,以后不再组织学生拔草。” 娄师贤用双手撑住拐杖,目光茫然地顺着甬路向远处送去。 回到书房,娄师贤坐在藤椅上,保姆黄嫂连忙递给他一支烟。他的儿子娄峻跟了进来,也和黄嫂要了一支烟。娄峻是省文化厅行政处处长,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谢顶。过去,娄师贤和儿子一起住在罗锅桥东里的一所宅院里。老伴去世后,学校为了照顾他,让他搬进校园里。学校分给他两套住房:一楼一套,三室一厅;二楼一套,两室一厅。他住在一楼,娄峻住在二楼。除了娄峻以外,娄师贤还有三个女儿。长女娄璇是中学教师,前几年已经退休;次女娄琳在纺织厂当干部,因为生产不景气,早已下岗;小女娄瑗在师范学院外语系当讲师。说来也怪,娄师贤只有娄峻这么一个儿子,娄峻却一点也不像他。从外貌看,娄峻和娄师贤的模样相差得很远,不认识他们的人很难看出他们之间是父子关系。从性格看,娄师贤为人潇洒,不拘小节,娄峻则猥琐龌龊,俗不可耐。娄峻进来后,就坐在沙发上,神情木然地盯着窗外的美人蕉。美人蕉那火红的花朵抖动着,抖动着,仿佛可以听得出扑扑燃烧的声音。 “先生,刚才习江龙来过。”黄嫂说。 “哦……哦……”娄师贤说。 “黄嫂,你忙去吧。”娄峻说。 黄嫂没有吱声,脚步轻轻地进了厨房。 “学校借给他一间房子,是和别人合住,他挺窝火的。”娄峻解释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师贤是中文系古代汉语教研室主任,习江龙是副主任。由于娄师贤年事已高,教研室的具体工作一般由习江龙负责。最近学校分房子,习江龙申请一套三居室。他是副教授,按学校规定有资格申请三居室。但因为粥少僧多,习江龙榜上无名。娄师贤曾专门为此找过分管总务工作的副校长谷秋明,也无济于事。 “江龙罢课了。”娄峻轻声笑了。“要是教授再评不上,说不定他会跳楼。爸,你干吗不成全他?” 娄师贤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喉管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微弱的喘息声。 “那家伙可是药笼中物。”娄峻说。 娄师贤喘得更厉害了。很明显,有一大口痰堵在他的喉管里。他想吐,却吐不出来。经过一番努力,他把痰咽了下去,才算止住了艰难的喘息。他默默地吸了一口烟,目光呆滞地扫视四周,然后又抬眼望望窗外的天空。空中正卷过一簇簇飞驰的云层,像堆积着一团团破碎的抹布。云层越来越浓重,在校园里撒下一片苍茫。也起风了。花坛上的美人蕉按同一频率扭动着腰肢,发出一片沙沙的音响。那音响宛如痛苦的呜咽,悲哀的呻吟。娄师贤的身体不由得抖了几下。灰色的天光使各种色彩黯淡了,蒙眬了,仿佛梦境一般混淆不清。他那茫然的目光又添上了几分阴郁的神情。 “哦……哦……当年我和姚璋先生同居一室,同受业于季豫先生门下,那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摇摇头,眼睛湿润了。“哦……哦……季豫先生对自己的侄子也一样地严格要求。姚璋先生勤于为学,敏于为文,堪称‘立地书橱’。前些年,国学式微,他一仍旧贯,整理先师遗墨。每成一书,他便自己出资,油印成册,寄往各大学图书馆……” “姚先生已经作古,你就别再提他了。”娄峻说。 “哦……哦……” “你所有的东西都摞起来,只有一米七五,可你有一米七八呀。” “哦……哦……” “我算了一下,安楠要是能把《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写出四十万字,才有三厘米。可这三厘米……” “哦……哦……” “爸,你也是……”娄峻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 “哦……哦……”娄师贤的神色依旧那样茫然。 娄峻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目光扫向外面。 “要下雨了!”他说。 “哦……哦……”娄师贤也把目光送了出去。 “肯定要下。” “哦……哦……”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令人目眩的日头早已不见了。浓重的阴云堆积如山,布满了半个天空,十分恐怖地向大地压下来,使校园沉浸在一片蒙眬的灰色的暗光之中。天气变化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转瞬间大自然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要用它的巨掌把人世间的一切全都毁于一旦。在狂风的掀动下,树木花草的茎叶一齐颤抖起来。沙沙沙——沙沙沙——看得出来,它们也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的折磨。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地关闭窗户,劈劈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晾晒衣服的人家更是忙个不亦乐乎。天气终于送来一点凉爽,在闷热中苦苦地挣扎了十几日的人们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尽管阴云同时给人们带来了压抑,带来了不快。 一群孩子在甬路上蹦蹦跳跳地嚷叫着。 娄师贤瞅着他们,露出缺齿的门牙笑了。 “关窗吗?”娄峻问。 “哦……哦……”娄师贤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听说向先生……” “住院了!”娄峻说。 “哦……哦……” “又出院了。” “哦……哦……你去看看他,让他好好休息……”娄师贤咕哝着,却又被喉管里滚动的喘息声搅得含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