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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几天以后,安楠收到了辛德云的来信,信里这样写道: 安楠: 这次武汉会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首先是我没有想到娄先生会缺席会议,习江龙说,是学校党委根据娄先生的身体状况做出的决定,我不太相信。会议上,他宣读了娄先生的亲笔信,信的内容和娄先生的意思完全相反。他读得很快,我只记下大致的精神。前面几句是向会议表示热烈祝贺,并说明自己不能与会的原因。后面提出几点意见,还说明由习江龙代他转达。意见大致如下: 一、我决定辞去理事长,让身体和能力都比我强的人担任。 二、习江龙与我同时辞去秘书长。 三、我建议,新一届的理事长由谢昆先生担任。谢昆先生在汉语言文学的领域里颇有影响,担任理事长非常合适。 四、我建议,习江龙同志担任副理事长,他是我的学生,能够准确地表达我的思想。学会的领导班子应当增加年轻一些的同志,这样学会才会有活力。这一我想诸位是不会反对的。 五、我建议,新一届的秘书长由谭秀芳同志担任。谭秀芳同志是习江龙的学生,我的再传弟子,她很年轻,又有魄力,有她和习江龙协助谢昆先生,我相信学会的工作会更有起色。 我怀疑这封亲笔信是伪造的,谢昆一口咬定,信的确是娄先生笔迹。他说,他和娄先生经常书信往来,娄先生的笔迹他认识。我跟习江龙要信看,他跟我搪塞,就是不肯把信拿出来。我曾经和周先生商量过这件事情,周先生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来就无意担任理事长,我又拿不出证据证明习江龙造假,故只好不了了之。会议上,习江龙处处以娄先生的弟子和代言人自居,给与会者造成一种印象,仿佛习江龙所说的话都是娄先生的亲口谕旨。习江龙不停地上窜下跳,通过谢昆操纵了整个会议的进程。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参加会议的年轻人多半不了解习江龙的为人,他们便成为习江龙拉拢的主要对象。他还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把我们这些娄门弟子孤立起来。田东方和马建元甚至骂我,为什么见了娄先生一面,不把娄先生的亲笔信带来。这件事情很明显,如果娄先生不亲赴会议,即使你来了,也无法对付他。习江龙就是利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当上了副理事长。纵观习江龙的种种表现,可谓丑态百出,原形毕露,而我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幼稚了!我们只会用观察常人的目光来看待习江龙,而忘记了习江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这种小人徒披一张人皮而已。 此次会议习江龙的阴谋之所以能够得逞,一,因为娄先生没有与会,多数人认为习江龙就是娄先生的全权代表;二,人心不齐,各行其是,给了习江龙可乘之机;三,习江龙施展了他的惯用伎俩,在代表中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许多年轻代表被他吹得晕头转向,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他团团乱转,以为终于找到了登堂入室的门径。知情者惟有叹息而已,但愿此人此事在中国学界绝无仅有。 安楠,很抱歉,我把难题推给了你,此事你斟酌一下,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委婉地告诉娄先生。至于如何和娄先生说,你可以和刘宏基商量商量,尽可能减轻这件事情对娄先生造成的打击…… 安楠读罢信,睖睁地坐在那里。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习江龙简直是在孤注一掷。偏偏这个赌徒的运气那么好,不论他怎么下注,总是一帆风顺,总是赢家。难道说冥冥之中有个神灵在保护着邪恶的势力? 刘宏基把信拿过去,默默地看了一遍。 “这封信的内容不能让娄先生知道。”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怎么办?”安楠说。 “装聋作哑,让习江龙自己去解释。” “习江龙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 “听系里说,他又去广州参加关于《文选》的学术研讨会。” “他研究过《文选》吗?” “八成是给娄先生发的邀请函,让他半道截了。” 安楠又把信看了一遍,她心里非常难过。明明是习江龙在欺骗娄师贤,她却不得不帮着习江龙圆谎,这使她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平衡。 “辛德云也不应该告诉我……”她说。 “傻话!”刘宏基说。 就在这时候,刘乙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大声地朗读起来: 公鸡在路上遇见了狼。狼暗暗高兴,想吃掉公鸡。 狼问:“好朋友,你上哪儿去?” 公鸡说:“看朋友去。” 狼问:“我们两个一起走好吗?” 公鸡说:“怎么是两个?后面还有一只狗呢!” 狼一听,赶紧逃走了…… “闭嘴!”安楠冲儿子的房门喊了一声。 刘乙嬉皮笑脸地从房间里出来,两手揉着屁股,一脸的满不在乎。 “公鸡真聪明!”他说。 “滚!”安楠给了他一巴掌。 “我是想让你们开心。”刘乙露出满脸的得意。“告诉你们吧,习江龙就要垮台了!” “胡说!”刘宏基瞪了他一眼。 “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 “他和一个女人胡搞,让孙阿姨逮了个正着,孙阿姨像母夜叉,一把薅住那女人的头发,又打又骂,比《少林寺》还热闹。” “在哪儿?” “百乐餐厅。” 安楠相信儿子的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对于如日中天的习江龙来说,这种桃色新闻不过是隔靴挠痒。 “以后不许再去百乐!”刘宏基说。 “怎么啦?”刘乙说。 “百乐停业了,听说出了大事。” “不可能!” “真的吗?”安楠疑惑地扫了刘宏基一眼。 “昨天我路过那儿,门口挂个牌子:暂停营业。”刘宏基说。 “小乙,到底怎么啦?”安楠问。 “我看看去……”刘乙说罢,转身就跑。 “小乙……”安楠喊道。 刘乙早已冲出门外,和正在敲门的赵吉勤撞了个满怀。 “小乙……”赵吉勤叫道。 刘乙却一溜烟儿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兔崽子……”赵吉勤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安楠,刚才娄峻来了没有?” “他来干吗?”安楠说。 “他刚才去找我,问我手头有没有娄先生的东西。”赵吉勤说。 “现在就给娄先生准备后事?”刘宏基笑了。 “不过,我还是感谢他。”赵吉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什么?”安楠问。 “你猜娄峻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什么?” “他说,老头子生我的气,是因为我写大字报骂他,说当年他跟着姚谦整天下馆子,逛窑子。” “娄先生听谁说的?” “娄峻说,是习江龙说的。” 安楠恍然大悟。她发现娄师贤和赵吉勤之间的关系疏远时,曾多次追问娄师贤其中的原因。从娄师贤的口中,安楠知道作祟者是习江龙,也知道习江龙造了不少谣诬陷赵吉勤,但究竟是哪一刀砍得那么恨,娄师贤却守口如瓶。安楠是个讨厌是是非非的人,她本来不愿意卷进矛盾的漩涡里,由于习江龙欺人太甚,她不得不经常在娄师贤面前戳穿习江龙的谎言,为赵吉勤鸣不平。毕竟没有牵住牛鼻子,即使她确凿无疑地戳穿了习江龙编造的谎言,娄师贤也没有一点儿想原谅赵吉勤的意思。她感到非常纳闷,娄师贤一向以厚道著称,为什么对赵吉勤变得那么刻薄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习江龙是对准要害部位下的刀子。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确有大字报揭露说,娄师贤年轻时,经常和姚谦逛窑子。娄师贤非常恼火。不过,谁也说不清楚,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 “说不定是习江龙自己写的。”刘宏基说。 “现在也弄不清楚了。”赵吉勤说。 “不一定,你们可以找司徒。” “找他?” “习江龙写的大字报,都是曲先生抄写的。司徒最喜欢曲先生的字,他攒了不少曲先生抄的大字报。” “对,对,说不定他能揭开谜底。”安楠说。 “走,找司徒去!”赵吉勤说。 安楠和赵吉勤推开门时,发现地下、桌子上、沙发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陈旧的大字报,两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在整理这些破烂儿。”司徒汉生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喜欢收藏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有人收藏邮票,有人收藏火花,有人收藏筷子,有人收藏石头,有人收藏酒瓶,甚至有人收藏马桶。司徒汉生原先是以爱好烟斗著称,前不久,他又因为收藏曲武抄写的大字报成了新闻人物。《水城晚报》首先报道了这个消息,继而电视台也跑来凑热闹。司徒汉生告诉记者,他平生就是喜欢曲武的书法,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发现曲武的字,他便驻足观摩。十年动乱中,曲武经常被习江龙强迫抄写大字报。司徒汉生没事就溜达出去,专门找寻曲武抄写的大字报。起先他只是站在那儿用手指在掌心里临摹。渐渐的,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瞅着四周无人,就撕下一片揣在怀里,回家继续临摹。久而久之,他的瘾头更大了,经常夜间出动,把曲武抄写的大字报整张整张地揭下来。红色造反团曾几次兴师动众地调查大字报被撕毁的事件,均不了了之。就连红色造反团因为大字报被撕毁而发表的《庄严声明》也成为司徒汉生的收藏品。现在,司徒汉生又琢磨出新的点子,他买了许多白纸,装订成八开大小的本子,然后把曲武的字一个个剪下来,按《现代汉语词典》的编排顺序贴在本子上。这样,不仅检索方便,而且同一个字都归集在一起,也便于分析优劣,揣摩得失,可以更好地掌握曲武运笔的规律。连日来,他剪贴曲武的字上了瘾,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司徒,你要是扬州人,就是扬州九怪了。”赵吉勤说。 司徒汉生也笑了。他停止手中的工作,把沙发上的大字报全部推到地下,腾出地方让赵吉勤和安楠坐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扔给赵吉勤。他自己拿起烟斗,装烟点火,咝咝地抽了起来。 “鬼迷心窍的人总喜欢冒险。”他说。 “曲武近在咫尺,你为什么不去拜师?”赵吉勤问。 “我只是找乐儿。” “你干吗把大字报都剪了?”安楠不免有些担心。 “我只剪零碎的,没多大意思的,完整的、内容值得保留的都没动。”司徒汉生说。 “在哪儿?”安楠向四周看了看。 司徒汉生从床底下拖出一捆大字报,把绳子解开。 赵吉勤把上面的一份大字报摊在地下,和安楠一起看了起来。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勒令 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向景岳听着:我红色造反团狂飙支队、一反到底战斗队、井冈山战斗队、全无敌战斗队、抓鬼队、千钧棒战斗队、云水怒战斗队、风雷激战斗队、代代红战斗队、革命到底战斗队、东方红战斗队、追穷寇战斗队、卫东彪敢死队、将革命进行到底敢死队联合举行批斗你的大会,勒令你必须于明日上午八时正到207教室报到;逾时不到,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彻底砸烂三反分子向景岳的狗头! 向景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月二十八日 “向景岳”三个字都用红笔打了叉,其中“景”字横写,“岳”字倒写。 “这是习江龙的杰作。”司徒汉生说。 “你怎么知道?”安楠问。 “狂飙支队是红色造反团作战部的代称,习江龙就是作战部的高参。” “有没有揭露娄先生的?” “有。”司徒汉生肯定地点点头,随即从床底下又拖出一捆大字报,从中找出两张,摆在地下。 赵吉勤马上蹲下来,仔细地观看。这份大字报可能贴得太结实,只是揭下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残破之处很多,读起来不顺口。不过,大致内容还能看出来,就是揭露娄师贤的所谓“丑恶历史”。 □□□□□□□□□□□□□□□□□□□□娄□□□□□□反革命□□□□的用心□□□□□我们红色造反团经过数月□□□□□,调查了许多知情者,终于□□□□□□□□□□□“教授”的丑闻查实,现公之于□□□□□□□□群众,让广大革命群众看清□□□□□□□□□□娄□□□□□嘴脸。从中我们也可□□□□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下,集合了一群什么样的牛□□□□他们招降纳叛,互相勾结,□□□□妄图复辟变天。我们无产阶级□□□一定要剥开他们的画皮,和□□ □□□□到底。 一、娄师贤何许人也 □□□□□□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就过□□□□□□□□张口的生活,是个四体□□□□□□□□纨裤子弟。他的反革命□□□姚谦也是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经常出入烟花巷,过着灯红酒绿□□□□□。他们俩合伙包下了当时的□□□□□经常经宿不归。姚谦给他□□□□□□□在旁边。□□□□□一边讲课,还一边□□□ “娄师贤”三个字也打上了红叉,其中“师”字横写,“贤”字倒写。 “安楠,你看见了吗?”赵吉勤气呼呼地点了一支烟。 “他把功劳让给你了。”安楠笑了。 “这份我准备剪的。”司徒汉生说。 “不能剪!”赵吉勤说。 “内容不清楚。” “你应该把大字报拿给娄先生看。” “为什么?” “习江龙说是我写的,应该让他知道真相。” “这好办,娄先生出院后,我拿给他看。”司徒汉生说。 “娄先生能信吗?” “曲先生可以证明。” “司徒,你应该早给娄先生看了,那样,娄先生疏远的就不是老赵,而是习江龙。”安楠说。 “现在给他看也不晚。”司徒汉生说。 “司徒,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去你好像挺看重习江龙。” “不是‘好像’,而是‘特别’。” “为什么?” “那时我太蠢了,以为通过政治运动可以考察一个人的思想表现。后来,我慢慢地明白过来,政治运动就好像谈恋爱。恋爱阶段人的表现都含有水分。” 司徒汉生把眉头皱得很紧,他不停地吧嗒着烟斗,目光久久地盯着窗外。 安楠看了赵吉勤一眼,心里非常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来找司徒汉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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