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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又是一夜的风雪。早晨起来,放眼望去,校园里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甚而至于使人止不住地要放浪形骸。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大地的气温迅速升高,铺在地下、树上、屋顶的雪很快便开始融化。堆积的垃圾裸露了,狭窄的甬路裸露了,干枯的枝柯裸露了,破旧的瓦片裸露了,光怪陆离的世界又恢复它的本来面貌。雪水到处流淌,到处积蓄,到处蒸发,到处渗透,于是乎,到处都变得湿漉漉的。谚曰:“下雪不冷化雪冷。”雪水融化而释放的冷气迅速扑向四面八方,无论站在校园的哪个角落,首先感觉到的便是寒气逼人。尽管如此,人们看上去还是喜气洋洋的。又一个春天到了。春天便是阳光,春天便是温暖,春天便是活力,春天便是希望。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陆续返校的学生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随处可见,到处都可以听到轻松欢快的流行歌曲,沉寂的校园也开始溢出了生机。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

  那歌曲的曲调十分动听,也催人遐思,甚至可以使人消愁解闷。

  也许这首歌太年轻了,它竟没有引起林义深的共鸣。他站在主楼门前,不停地徘徊着。耳朵红了,鼻子红了,面颊红了,光秃的脑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还是不停地徘徊。不少熟人从他身边路过,他只是点点头,连寒暄也节省了。

  ……

  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

  阳光的确很鲜艳,只是到处都染上污浊的雪水,仿佛一幅精美的油画遭到了污染,给人的感觉糟透了。林义深等得有些着急,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来揉去,眉头也频频地皱了起来。

  终于,司徒汉生从主楼里走出来。他刚刚接到通知,学校已经决定把他调到学生处担任处长。他今天专门到学生处交接工作。

  “老林,你在干吗?”他把一只手搭在林义深的肩上。

  “等你。”林义深说。

  林义深的心情显然很不好。他那光秃的脑壳四周,稀疏的头发虽说仍然是黑白杂陈,但白发已经明显地多于黑发。司徒汉生把手中拿的报纸铺在旁边的石凳上,拉着林义深一起坐下。接着,他便掏出一只烟斗,放在阳光下欣赏起来。

  “你看,怎么样?”他的眼神露出几得意。

  “又换了一个?”林义深只是瞅了一眼。

  这只烟斗硕大无比,几乎像个拳头。颜色是紫红的,油光光的,弯曲的烟嘴像秃鹫的长喙。

  “这块木头是最好的一块。”司徒汉生说。

  他往烟斗里装上烟丝,点上火,美美地抽了起来。

  “司徒,告诉你,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林义深说。

  “什么?”司徒汉生不懂这个典故,有些莫名其妙。林义深也不解释,只是把目光呆呆地扫向主楼的窗户。

  “我想向党委澄清……”林义深说。

  “澄清什么?”司徒汉生问。

  “他是百分之八,不是百分之八十。”

  司徒汉生感到哭笑不得。

  “老林,我劝你练练书法吧。”他说。

  “他的确是百分之八……”林义深嘀咕道。

  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司徒汉生。

  司徒汉生把信展开,默默地看了起来:

  党委:

  我是原中文系系主任林义深。几个月前,我为了辞掉系主任的工作,专门在系里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测验的结果很不理想,由于事前老师们没有思想准备,意见很不集中,没有一个人超过半数。习江龙得票最少,仅占百分之八。我在向党委汇报时,私自把百分之八改为百分之八十,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我请求给我处分……

  司徒汉生没有看完,就把信三下五除二地撕了。

  “司徒,你……你已经两次了……”林义深想阻拦,没有拦住。

  “两次我都不后悔。”司徒汉生说。

  林义深晃动着光秃的脑壳,疑惑地盯着司徒汉生。

  “老林,我知道你是为了习江瑶。”司徒汉生说。

  “也许是吧……”林义深说。“三十年来,我和她的感情都没有变,也不可能变……不错,我有了个温暖的家庭,可她呢?她的青春被葬送了,她的理想被葬送了……不错,她平反了,可平反对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林,你错把三十年前的习江瑶和三十年后的习江瑶当成一个人。”

  “本来就是一个人。”

  “那是生物学的概念。”

  司徒汉生默默地吧嗒着烟斗,目光盯向脚边的一颗枯草。那是一株狗尾草。春天到了,春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花吐艳,同时也意味着狗尾草还会疯长……

  夜幕降临了。林义深按时来到习江瑶的住所。他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习江瑶在门厅里正和泪流满面的白敏说话。他马上联想到黄晓春,心里不免有些悲哀。

  “林先生……”白敏局促不安地擦拭着眼泪。

  “哦,白敏,小黄怎么样啦?”林义深问。

  “天天都穿紧身衣。”白敏一开口,眼泪又流了出来。

  “不要着急,他会好起来的。”林义深连忙安慰她。

  “他整天满口‘否定’呀‘否定’,还说什么他发现地球是方的……”

  “会好的,会好的……”

  白敏走了,林义深禁不住长叹一声。

  “生活里不总是喜剧。”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房门打开,让林义深进去。

  林义深一进门,便大吃一惊。平时他们下棋用的圆桌已经摆满了香喷喷的酒菜。有一盘红烧鸡块,一盘糖醋鲤鱼,一盘油焖大虾,一盘回锅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拌海蜇,一盘松花蛋,一盘酱牛肉。写字台上还放着三瓶酒,一瓶茅台,一瓶红葡萄酒,一瓶白兰地。红葡萄酒和白兰地都是烟台张裕公司生产的。酒瓶旁边放着两个高脚杯,里面已经斟满了红葡萄酒。

  “你干吗?”林义深看了习江瑶一眼。

  “今天是我的生日。”习江瑶说。

  “生日?”林义深晃动着光秃的脑壳,目光透着几分疑惑。“这菜你做的?”

  “定做的。”

  “在哪儿?”

  “百乐餐厅。”

  “档次也太高了。”

  “我一向主张‘三光’政策:吃光,喝光,用光。”

  林义深把目光扫向习江瑶,习江瑶额前那一绺灰白的头发还是那么醒目,藏在高倍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

  “愣什么?坐下吧!”习江瑶说。

  林义深便在通常他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习江瑶马上把电视机打开。

  随着屏幕一亮,习江龙的半个身子出现在电视画面中。他神采奕奕、文质彬彬地侃侃而谈,一双对眼儿目光炯炯,雄视一切。

  ……我们国家的教育体制应当彻底改革,教育体制的弊端有目共睹。学生从小就被灌输了上大学出人头地的思想。升学率成了衡量学校好坏、教师水平高低的惟一标准。看看报纸,只要表彰某个教师,总离不开升学率。这是极端错误的。社会需要的人才是各个方面的。从人的智力结构来说,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到大学深造。合理的教育体制应当采用分流的办法。我称之为分流制。我们普及初中教育,那么,从初中到高中就要分流。一部分升入高中,一部分读职业中学,一部分就业。高中到大学还要分流。一部分升入大学,一部分就业。大学毕业再继续分流。衡量一个教师的水平,不能以升学率为标准,而要以教学反馈为标准,也就是看这个教师的学生在社会上有多少是有用的合格的人才。追求升学率,其结果只能使教育出现恶性循环……

  “关上!”林义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习江瑶把电视关上,又拿起茅台,把搁在桌子上的两个酒盅斟满。

  “来,祝我生日快乐!”习江瑶拿起一个酒盅。

  “这话应该我说。”林义深拿起另一个酒盅。

  两个人碰了一下酒盅,习江瑶抿了一口,林义深却把酒一口喝下。

  “真是好酒!”林义深说。

  “听音乐吗?”习江瑶说。

  “好吧。”林义深点点头。

  习江瑶打开录音机,里面响起了非常悦耳的歌声。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

  “娄先生特别喜欢茅台。”林义深说。“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喝酒,在他家,他说,一般的酒醉的是人的肉体,茅台醉的是人的灵魂。”

  “深刻!深刻极了!”习江瑶说。

  “可惜,他走了。本来我想在他的指导下,重新注释元明清的杂剧。可惜……”

  “我理解。”

  “和娄先生在一起谈话是一种享受。他旁征博引,举一反三,鞭辟入里,真像一杯醇香的茅台酒。”

  林义深说到这里,拿起茅台酒,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两盅。他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光秃的脑壳也沁出了汗珠。他平时虽然喜欢喝酒,却没有酒量。几盅酒落肚,他便有些云山雾罩了。此时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平时谨慎行事的心态,他好像觉得自己也是斗酒诗百篇的诗仙,茅台酒的醇香完全渗透了他的灵魂,使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超凡脱俗,并且不断地升华。只是屋里有点儿闷,好像空气不太流通。他脱下外衣,往床上一扔,拿起筷子,搛了块鸡肉就塞进嘴里。

  ……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林义深也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老林,你知道吗?”习江瑶笑了。“多少年来,我一直为你感到遗憾,你为什么不是方达生?我曾经为你极力争取过,导演说,你的气质不像。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哪儿不像。也许这是一种先兆?”

  “我和你不一样,我恨《日出》,恨陈白露,恨方达生,恨……什么都恨……一切都恨……”林义深说。

  “也恨你自己吗?”

  “当然。”

  “恨什么?”

  “什么都恨……”

  林义深自己又喝下一盅酒。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奇怪,越是有了醉意,他对酒的兴趣越浓。他盯着眼前那瓶茅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全都喝下去,一滴也不剩。

  “老林,我们的恨也许太多了,我们已经承受不起生活给我们酿制的恨,你说,是不是?”习江瑶说。

  “对……你说得完全对……”林义深说。

  “如果让你对生活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去他妈的!”

  “说得好!‘去他妈的’……多么精彩绝伦!”

  两个人又举起了酒盅。

  林义深的脸红得像涂了一层红色的油彩。蒙眬中,他听到习江瑶在朗诵着什么:“……狼和羊之间根本不可能同条共贯。奉劝你能够迷途知返,迅速改变资产阶级看家狗的立场,转向无产阶级人民的立场上来。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猛省吧!习江瑶,你改过自新的时候已经到了……”

  “你……你不是已经撕了吗?”林义深睁大迷昏的双眼。

  “刻骨铭心哪。”习江瑶笑了。“我试过多少次,也无法刮掉。”

  “你是个……是个……邪恶的女人……”

  “为什么?”

  “你在堕落、放荡……”

  “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敢这么教训我?”

  “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看你这样,我要你跟我回去……”

  “回去?回到哪儿?”

  “我说你回到我哪里。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家。”

  “你妻子怎么办?还有,你的孩子呢?”

  “不管他们!只要你和我,我和你一切便有啦……世界之大,何处没有安身之地……”

  “这是真的?”

  “我发誓……”

  林义深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走向明天……

  “那么,为了明天……”习江瑶举起了酒盅。

  “对,为了明天……”林义深马上响应。

  此时此刻,他的神志模糊了,他的意识混乱了,时间的差异和空间的距离统统消失了。他抓住习江瑶的一只手,狂热地吻起来。

  习江瑶静静地笑着。

  录音机里的歌曲在继续唱:

  ……

  哦,一年又一年。

  哦,我们迎接明天。

  ……

  习江瑶站了起来,把一只装满葡萄酒的高脚酒杯拿起来。

  “老林,来,喝了这一杯就上路!”她说。

  “对,上路……”林义深毫不犹豫拿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天旋地转,身体支撑不住了。习江瑶扶他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只有光秃的脑壳闪着亮光。习江瑶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他额上的细汗。她把林义深安顿好,便来到写字台前,从抽屉里拿出几个存折和信纸信封。她用钢笔在信纸上写道:

  安楠:

  我要走了,心中有点未了的心愿,请你代办。这四张存折是我的全部积蓄,请你到银行取出来,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送给舒志辉的妻子,另一半送给向景岳先生。

  习江瑶

  即日

  写罢,她把存折和信都装进信封里,用胶水把信封封好,然后她在信封上写道:

  请白敏女士转交安楠女士

  她把信封看了看,便站起来,把门拉开。

  门厅里很黑。她摸到白敏家,把信封从门下边的缝隙塞进去。

  这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粗气。

  不一会儿,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另一杯葡萄酒,一口喝下,然后走到床前,躺在林义深的身边。

  “老林,我来了,等等我,咱们一起上路……”她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录音机里的歌手们还在激昂地高唱:

  ……

  太阳在不停地旋转,

  自古就没有改变。

  宇宙那无边的情怀,

  拥抱着我们的心愿。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