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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星期五,晚9点半。外语系办公室。 室内亮着灯,静悄悄的,门虚掩着,一束灯光从门缝钻出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看上去好像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 夏颖正在伏案工作。 徐静来到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夏颖应答,声音悦耳而温和,听起来很亲切。 徐静轻轻地推开门,见夏颖聚精会神地伏案写着什么,腼腆地微笑着说:“打扰你了。” “请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完。”夏颖停笔抬头,和蔼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声音充满了愉悦。说完,又接着写了起来。 徐静知道夏颖有个一般人没有的习惯,只要他在写作或做别的工作,不喜欢被打断,因此她没有坐,抱歉地说:“要不我再找时间来吧?” 夏颖见徐静仍站着,放下笔,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木头椅子,客气地说:“Take a seat,please.” “Thank you.” 前不久,徐静在网上看到夏颖的一篇短文,内容叙述一位教授兼作家在北京民办大学找工作的经历。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的风格,对主人公尚英的性格,特别他的遭遇很感兴趣。尚英的独生女儿四五岁时被保姆拐走:妻子在悲伤中很快离开人世。这个人间悲剧和徐静的悲惨命运发生了共鸣。她觉得那个被拐去的小女孩好像自己。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有多少儿童和妇女被拐卖!她最恨人犯子,因为他们是一帮割断血肉关系制造人间悲剧的恶魔,给无数家庭造成了无限的痛苦,留下不可治愈的伤痛。 徐静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我很喜欢你近来在新浪博客上发表的《锯腿》,题目新鲜,语言幽默,看了的人都喜欢。” “嚄,你看到了?”夏颖兴奋起来了。 “我抄录下来了,有不少同学看了。我几乎能从头至尾背下来。”徐静自豪地说。 “嚄,你背会了!?”夏颖毫不怀疑徐静的记忆力,但感到有点吃惊。 “我试着背背看。”徐静大大落落地说。 夏颖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亲切地望着徐静,眼里透出了自豪而赞许的光芒。 徐静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始背诵: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一位同事一起乘938公交车回家。他问我,你认识一个叫尚英的教授兼作家吗?我说,认识呀!怎么?你也认识他吗?他点点头说,我昨天见到了他。他的话揭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徐静停了片刻,想了想继续背诵: “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尚英,他中等个头,宽阔的前额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思考问题时总是眯缝着。 我们都是北京的一所名校的博士研究生,我们同岁同年级同宿舍,但专业不同,我的专业是现代汉语,而他的专业是欧美文学。 尚英来至浙江绍兴鲁迅的故乡,小桥流水,风景诱人,文人辈出,名震华夏。你别说,尚英的性格文笔真有点像鲁迅,他的语言深刻,文字辛辣,喜欢评说是非。如果在1957年的活,他一定会戴上一顶右派帽子。 拿到学位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做文字编辑工作,尚英回到故乡的一所大学任教。从此我们再没有见面,但常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有一次我参观中国文学历史馆,得知他是教授,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一发现使我很惊喜。我为他的成就自豪,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个现代汉语博士,又是报社的副总编,连加入北京作家协会的条件都不够,实在惭愧,而他是欧美文学博士,却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据我所知,既是英文教授又是作家在全国实属罕见。 我急切想知道尚英的情况,于是我问同事,你在哪儿见到他的?他进京了吗?他说,尚英上周在北京的一所民办大学找到了一份part-time讲课工作。他这分工作找得很不容易呀,经过迂回曲折,简直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我说,你把经过讲讲好吗?他说,尚英身体健康,思维敏捷,教授兼作家,有近30年的外语学院院长的领导经验和教学经验,作了十多年博导,在北京民办大学找一份临时讲课工作,按理说是不犯难,可是他偏偏到处碰上武大郎,那些武大郎把他折腾得不亦乐乎。我说,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1米50以上的人住店,谁没有碰见过武大郎?何况尚英是1米80以上的人呢?《水浒》是我们中国的一部了不起的名著,有个叫武大郎的人物,谁不知道?现代人经常拿武大郎来比喻那些排斥比自己能力强的人。有一些个头低矮的人当了店老板,只接待比他个头低的旅客。因此,他的店开不好,要么生意萧条,要么亏损破产。比如,北京的民办大学,有不少跨了台,还有一些正在垮台,还有一些前景暗淡。当然不乏成功者,但最终能成气候的有几所,很难说。原因不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一些武大郎在作怪。有些外地人随着打工潮流漂进北京,在民办大学谋到了职位,当上了所谓处长,院长。这些人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但很少。有的甚至没有什么职称,有的职称不高,有的甚至没有什么学历,花上250元,弄张纸,装饰自己。这样一来,没学历的有了学历,没职称的有了职称,成了讲师,成了副教授,成了教授。同事说,你太幽默了!尚英也这样说,你们真是英雄卓见略同呀!我催促他说,快给我讲讲,他遇到武大郎的经历。同事说,等过一会我们下了车再说,这会儿说话,声音小了听不见,声音大了不礼貌。 下了公交车,我们步行一起走了一段路,边走边谈论尚英。同事说,命运对尚英很不公平,他的……他的独生女儿在四五岁时被……被保姆拐走,至……至今……今杳无音信。失去女儿没几年,妻子由于……过分悲痛而患癌症离开……离开了人世。……“ 徐静讲到这,浑身开始颤抖,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停下来用手背擦眼泪。 夏颖情绪很激动,眼圈湿润了。为了不让徐静看见,他站起来踱到窗前,透过玻璃凝望着蓝色夜空。孤寂的残月在无路的夜空慢慢滑行,苍白的脸上带着忧伤的表情,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人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直没有再婚,梦想有一天找到自己的骨肉。他北京有个侄女,去年退休,来了北京。他这样的人不找点事做,闷不死才怪呢!他是教书的离不开学生。他在网上看到一所民办大学二级外语学院招聘副院长,他琢磨自己的条件满够,于是用电子信发去一份简历,结果像肉包子打狗。他又给另一所招聘英语教师的民办大学投寄了一份简历,对方同样没有反映。过了一段时间,经朋友介绍,到一所民办大学应聘二级学院院长,当时该二级学院院长因移居国外辞了职,副院长面试了他……我打断他的话,说,他这一次运气肯定不佳,可能又碰上武大郎了,是吗?同事说,你猜对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先用中国式的英语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看了他递上的简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在看他的简历时,脸色渐渐变红,转瞬间又变白,接着双手颤抖,最后竟然摇起了头。我说,这位副院长一定患有羊痫风,犯病了吧?结果呢?同事说,他不是犯羊痫风病,他是有病,他和武大郎有同样的病,先天不足的侏儒病。他最后用一双变绿了的眼珠子瞪着尚英,声音颤抖着说,你回去吧,等我把你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定了再通知你。这句话是婉言拒聘。类似的小品尚英参演了三四场,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你要想住店,就得锯腿,让你的个子低于武大郎至少0.5厘米,否则,你就得流落街头。我说,你比卓别林还幽默!尚英是怎么把自己弄得低于武大郎的呢?同事先是扬起头大笑了一阵,然后说,他制造了一个恶作剧。他看到立交桥洞墙上乱画的歪歪扭扭的办证,灵机一动,咬了咬牙,花了500元,做了一张大专毕业文品,一张副教授职称证书,当然简历也得改动。这就叫锯腿,一下子立竿见了影,比武大郎低了小拇指甲盖那么一节。我听了他的话,笑得几乎昏过去,老半天才缓过气来,恍然大悟地说,那么说,锯腿真灵验啊!同事突然扳起面孔,严肃起地说,你笑什么,不信吗?人世上的事,应该都是人为的,但有时候,有些事只能用鬼怪的方式才行得通!尚英带着自己这两件强有力的武器,像沙场上的勇士,热血沸腾,信心百倍,去一所他曾投寄过简历的民办大学应聘那个二级学院副院长职位,结果如愿。 他心满意足地上了任,开始和院长合作得很和谐。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他就漏了馅。他的一位同事,退休副教授在那所民办大学讲课,无意中出卖了他。他的真实简历一传出,他的个子一个晚上就长高了,不是1米80了,而是2米了!过了不多时,他就被解雇了,理由是和院长合作不好。我说,他那位同事也太麻雀嘴,害得他不浅啊!那么后来呢?同事说,尚英在家里呆了半年,前些日子,经熟人介绍,在一所民办大学教公共英语,每周四个学时。我说,这也不错,总比呆在家里,三饱两躺强得多!同事说,你说得不错。 我和同事分手时,心情都很沉重,很同情尚英,为那些1米50以上个头的人担忧,担忧他们住店碰上武大郎,流落街头!“ …… 望着徐静饱满的天庭,细长的眼睛,夏颖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失踪的女儿—— 夏颖年近40才结婚,妻子刘菲是学物理的,和他在北京同一所大学任教,结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奶名叫菲菲。自然菲菲的到来给这一对潜心于学问的夫妇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与幸福。菲菲当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她长得非常可爱,鹅蛋形脸,饱满天庭,细长眼睛,微微翘起的小鼻子,样子像妈妈,也像爸爸。 1985年10月5日中午12点差5分,夏颖和刘菲一起下班回来,像往常那 样按了一下门铃,等待菲菲或保姆小妹来开门。可是等了老半天,也没有人应门。 夏颖又按了一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没有动静。他们想,也许保母领着菲菲到商店去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刘菲见没人应门,便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室内冷冷清清,客厅地毯上凌乱地放着菲菲的玩具——小熊、小狗、积木、布娃娃、小汽车等。小花猫咪咪从厨房窜出,跳到沙发上,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咪咪”叫着,样子可怜,声音悲凉,令人心慌。 刘菲一边整理屋子一边说:“她们到哪去了?应该回来了!” 夏颖说:“我出去看看。”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夏颖到附近商店、菜市上到处找,遇见熟人就问,可是不见保姆和菲菲的踪影。他心里开始发慌,赶紧跑回家来看孩子是否回来。 刘菲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快2点了,下午还有课呢。可是孩子还没有回来,也不见出去找孩子的人,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突然出现了不祥的预感,仿佛全身的血液开始凝固,两腿发软,浑身颤抖。正在这时,夏颖推开门进来,气喘吁吁,面色煞白。刘菲见夏颖神态慌恐,一人回来,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瘫在了沙发上。夏颖见孩子没回来,觉得情况不妙了,双腿打颤。他安慰了一阵子刘菲,马上去派出所报了案。…… 墙上的那个石英钟“嗒嗒的”忙碌地走着,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十年……可是菲菲再没有回来。 菲菲失踪后,夏颖和刘菲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不久刘菲患了精神病,不能自理,到处奔跑,六亲不认,见了小女孩就说:这是我的菲菲!1992年刘菲死于乳腺癌,临终前他像正常人一样,突然对夏颖说:“你一定要找到我们的菲菲!” 夏颖用肯定的语气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菲菲!” 刘菲苍白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散文还是小说?”徐静背完最后一句问道。 “嚄,……”夏颖深深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根本没听完徐静在背诵他的文章,也没有听明白她的问话。徐静的问话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徐静望着夏颖,发现一丝痛苦的阴云从他脸上迅速掠过,感到异常惊讶,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的怜悯。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什么体裁?” “你看呢?”夏颖启发道,神态恢复了正常。 徐静偏着头想了想,谦虚地说:“我想也许是散文吧。” “怎么认定?” “我觉得文章充满了真情实感。” “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 夏颖对徐静的看法不置可否,只是和蔼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关切问道:“班上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不少同学都考虑转学。” “你呢?” “看看再说。” 夏颖爽朗地笑了笑,爱怜地望着徐静,说:“慎重无疑是上策,我赞成。不要放松学习,无论转到哪儿,都要看自己。” 徐静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顺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办大学办得比 较好?“ “很难说。和同学们讲一讲,学校一旦办不下去,上面自然会对学生有安排。” “好的。下周五晚上我们班要组织一次故事会,请你参加。” “好吧。我一定去。” 其实徐静找夏颖的真正目的不是想知道夏颖那篇文章的体裁,更不是要在教授面前显露一下自己非凡的记忆力,而是想知道夏颖在文章中提到的菲菲失踪是虚构还是事实。自从在网上看到夏颖的这篇文章,她一直在琢磨,那个菲菲为什么和记忆中自己儿时的乳名一样?是偶然巧合?还是……?不可能!?可能!?不可能!?可能!?……像一簇火苗在她脑海闪烁,忽隐忽现,若即若离,激动着她,折磨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