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元1995年5月18日的早晨，当太阳照在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上的时候，隐在晨雾中的摩天大楼渐渐明晰起来。透过一间高级公寓的巨大玻璃窗，呈现出一幅慵懒的画面。

　　窗帘没拉上，阳光刺得魏尚天不得不醒来，他松懒地躺在床上，头歪在一边。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睡眼惺惺地看着港口进进出出的船舶。他身边的丽达还在沉睡，被子褪在结实的肚腩上，裸露出了一对丰满、洁白、挺拔的乳房，粉色的乳头微微向上翘着，衬着浅褐色的乳晕，显得小巧玲珑，十分惹人喜爱。魏尚天忍不住把嘴唇凑上去，轻轻地啜吸着她那挺拔的乳头。丽达似在睡梦中，嘴里反射地“嗯”的咕咙了一声，本能地一翻身，转到床那边去了，露出了雪白、细嫩的胳膊、光洁的肩和纤实的腰。

　　魏尚天越过丽达光滑的腰背，怔怔地望着地面。昨夜的狼籍仍在，茶几上的高脚酒杯还残存着淡红的酒渍，羊绒地毯上满是衣物，一束红色的玫瑰散落在地上，在白热的阳光照耀下，已有些凋萎，猩红色的花瓣反射着阳光，显得那么刺目。魏尚天觉得十分口渴，挣扎着想起来，但昨夜残存的酒力发作了，一阵疲乏使他又瘫倒在床上。魏尚天无力地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他忽然觉得很疲惫，很混乱，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分不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和要干些什么，脑海不自觉地浮现些模糊而熟悉的景象，想到在几十年前自己的哭声和一幅垂死的苍老的木刻。

　　在魏尚天出生的那年，他爷爷死了。饿死的。

　　全身浮肿的魏显德躺在床上，用他那混浑的眼慈爱地望着襁褓中的长孙，手摸索了半天也抬不起来，他的大媳妇把儿子放低，让他去抚摸。当那枯黄的手摩在孩子的脸上时，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魏显德说：有种，是魏家的人。这句话使得魏显德带着无限的满足而去，也使他的儿子们松了口气，总算尽了全孝，这也使得魏尚天的身世笼上了神圣的意味。直到现在，魏显德仍被村里人称为“圣人”，是魏家的精神灵魂。据上了年纪的人讲，显德的灵气是他进士父亲给传下来的，现在又都传给尚天了，临终前还给他摸了一下呢。基于这样的崇拜因素，魏尚天的一生也就显得与众不同。

　　对于显德公的寿龄，一直有很多种说法。显德公生前常说，自己是清朝变法失败那年生的，曾祖父因为反清被杀了头。而与显德公相若的老人都说，显德公是在曾祖父杀头后近一年才出生的。以至于显德公的身世也是一个谜，这就是为何显德公素有野种称呼的由来。粗略算来，魏显德顽强的生命是在他六十三或六十四岁那年终止的。当尚天懂事时，爷爷的墓对他来说已是很熟悉了：高高的土堆，上面长满了不知名的草；一块汉白玉墓碑，朱红漆的阴文字体已有些模糊，上面写着他爷爷的大名“魏公显德”。魏显德，这个名字自小便烙在他的脑中，以至于某个时候，他的脑中会闪过这个名字，甚至浮现出他爷爷的音容笑貌，看见他说，"有种，是魏家的人”。

　　据族谱记载，衡山魏氏始祖茂公，原本祖居河北巨鹿，是唐代名臣魏征之后。北宋年间，因金兵南侵，魏族人四散流失，一部分迁居江南。当年茂公年方三十而立，正旅居汴京，准备应试，忽传家乡国土尽失，族人四散，归家无望。未几自己盘缠殆尽，为糊生计，茂公只好替商家作文书四处飘泊，浮根未定，心境郁落。一日茂公至衡山金溪村，见山高林秀，溪水潺潺，南北两山，一座似白虎，一座似卧龙，乃风水绝佳之地。心生留意，遂安家落户。但据金溪村的老辈人都说，村里有富户看中茂公一表人才，便把美貌女儿许配于茂公，才留住茂公。富户姓唐，好诗书雅兴，自与茂公融洽，自此这个外来女婿才在岳父的关照下，站稳了脚跟。茂公后世在金溪不断繁衍，直至盖起了家祠，形成今之魏氏。据魏氏1949年最后一次修谱时统计，衡山魏氏计有男丁二千一百七十五人，水田万四亩，也算是衡山一族了。

　　魏氏是在唐族中发展的，唐氏人多势众，魏氏寄人篱下，势力单薄，自然逆来顺受，饱受欺压，所以繁殖人丁成了族中的头等大事。不然，魏氏随时有被唐氏并吞的可能，两族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而唐氏近百年来，有日渐衰败的迹象，人丁渐少，原来的族地都被魏氏买去不少。所以在金溪魏唐两氏族中，最喜的是添丁，毒莫过骂人“无后、绝种”。凡添一丁，必敲锣全村告喜，喜家则煮鸡蛋，上红，做烧饼，发至全族为庆。及至满百日，必至祠堂上香，由族长在族谱中添上名字，延请族中三老、亲朋好友，算是人生头等大事。魏氏男子早年多娶唐氏女子，魏氏族中女子也多下嫁唐氏。两族婚姻渊源流长，却无法改变紧张争斗的事实。

　　而且据族谱记载，金溪之名是有来历的，因为金溪当初确实产沙金。据说在南山的一个洞里会有浑水流出来，人们把水沉淀下来就会得到沙金。村里人都说洞里有条金龙，它吐出来的水才就是金水。不过这事很快被一个贪官知道了，要把山洞占为已用，族人就把洞给堵死了。从此金溪就不再有金水流出来，人们都说金龙被堵死在洞里了。此后在金溪数百年的历史中，不断流传着金龙与金山的和寻金探宝的故事。村里人都常常在梦想中，会想到自己掘到了金洞，而一夜暴富成了富甲一方的富翁。

　　魏尚天上学时，文化大革命正逐渐冷却。魏尚天朦朦胧胧地记得，上到第二年，林彪就由“革命领袖”变为“修正分子”了。他那时才知道，好人原来是可以变的成坏人的。但魏尚天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坏人变成好人就那么难，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戴上红领巾，变成教师夸奖的好学生。得不到友谊的魏尚天，童年时就这样孤独无助，在旁人歧视的眼光下，潜滋暗长了一种倔犟的性格。也许是爷爷的神灵的一直保佑，也许是魏尚天骨子里有一种不服气的遗传因素。魏尚天上学时，虽不怎么用功，但成绩一在全村乃至全县城都数一数二，就这样顺利地念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

　　就在魏尚天还是一个纯情的少年时，他的父亲就不断地向他叙述爷爷的生平。父亲坦承地承认，爷爷有过很多女人，奶奶像前辈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姓唐，而且是爷爷唯一真心爱着的女人。父亲向他叨唠，总是在心情很沉重、而只有尚天在的时候，而且语气总是那么深长。那时魏尚天不知道父亲向他讲述这些陈年旧事的目的，只记得爷爷有过纠缠不清的许多女人和惊天动地的故事。在国家恢复高考的那年，家里忽然来了一位曾经跟爷爷战斗过的老头子。老头虽然年纪很大，发须皆白，但腰板挺直，看得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老头子对父亲说，爷爷曾经救过他的命，是他的大恩人。老头子留下了一笔钱后走了。后来魏家的人才知道，原来那位老头，是中央的一位部长级的领导。

　　不久魏显德的问题翻了案，使得魏尚天能以清白的身份考进了全国最著名的大学读书。在大学，魏尚天渐渐懂事，忽然相思上了一位高年级的姑娘，开始疯狂写起了情诗。也就在这时，已上了一年中国革命史的他，读到了爷爷那位战友的名字，才知道爷爷在这历史书上是被省略的曾同伟人战斗过的人物之一。也是这时，顿觉崇高的他遭遇了一个温柔似水的夜晚，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征服感；男人本能瞬间被唤醒了，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动，总觉得自己会是那一些历史的重复。，这也使尚天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去了解爷爷那成了谜的身世，去印证流传在人们中间的种种传说，探寻有关爷爷的各种陈迹。

　　就这样在大学里，魏尚天完成了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到成熟男人的转变。魏尚天读完了四年大学时，为了追求在校的一位低年级的校花，决定留下来读研究生。一个偶然的机会，魏尚天还未毕业就去了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留学。毕业后，魏尚天成为美国一家庞大公司的高级职员，年薪高达七位数字。住豪宅，着名牌，出入名车，这些都远非一般美国人所能达到的。功成业就，魏尚天身边的女伴也不断地出现，魏尚天恍如作梦一般。每每放浪行骇之后，他都会感到一丝难言的内疚，想起远在家乡的情人、甜蜜的初恋和等他的恋人，想起父亲讲过的关于爷爷的故事，和童年的梦。过去对自己仿佛是一种奇迹的诞生，而他就是这中间唯一的见证人，他常常得出这样的结论。

　　魏尚天在他30岁那年的初春，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金溪。他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爷爷的坟。顺着金溪往南山上走去山逾走逾陡，林也越来越密，满山都是碗口粗的楠竹、围抱的樟树、桑树、漆树，杂木丛生、竞相生长，初春的阳光在林中跳跃，叶上的水珠熠熠闪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当年他爷爷就从这条山路被八个彪形大汉抬着，四个吹鼓手把唢呐吹得震响上虎山的。

　　前面是一个深山陡坡，林木茂盛，上面黑黝黝的，屏敝天日。转过这个山坡，直上光溜溜的山脊，前面就是魏氏祖坟，累累的祖坟，从山脊一直排到山腰。魏显德的坟在山坡下一点，那块汉白玉墓碑在春天的晨霭中，微微闪着光环。魏尚天禁不住看呆了。陪同他来的长辈们说：别看魏氏先祖出的人不多，可是“发”根很好，都走桃花运。这也是有说法的，因为金溪的北山山中两头凸中间凹，还有条溪流出来，象是个女人的生殖器。南山尖峰耸立，一支独秀，象是个男人的阳具。两山具此独形，难怪乎山下人称之为龙山，不仅是因为传说山里有条金龙的缘故，更因为这山独具“发”根。不过因为唐家的祖坟葬在北边的女山，发的是外家，而魏家葬在南山，发的才是自家男人。

　　几十年来，当他有某种烦忧，他都要来这儿，怔怔地看着，感受一种遐思和安宁。他觉得，在爷爷和他之间，有某种不可割舍的灵媒，这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助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紧要关头，使他常于余暇揽胜天地之际感叹不已，这是怎样的一种遗传抑或是崇拜使然？

　　丽达醒来了，她睡眼惺惺地一把抱住魏尚天，把脸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摩来摩去，用娇滴滴的声音喃喃地说：“超人，昨天你真伟大…起来有多久了…饿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替你弄早餐呢……”丽达“叭”地一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画面里表情严肃的播音员播报说：昨夜市区发生一宗奸杀案，警方怀疑是连环杀手的又一宗血案，目前正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