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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十二口皮箱
那天夜里,劳累了一天的徽帮兄弟们大都熄了灯早早地睡下了,只有孟老板和几个兄弟还在桐油灯下算账。桌上是一把断了两档的破算盘,一本流水账簿和一碟花生米和几个酒盅,还有一壶散装的白酒。几个人在一边算账,一边就着花生米喝上两盅,为的是和和筋骨关节。干这一行的,差不多都有这个嗜好,孟老板和他的手下人也例外。 胡子挑此时就坐在灯下,写写算算。在这间屋子里,唯一能当此重任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因此,每天晚上的算账记账,就成了他每天晚上的功课。 码头上几间破木板屋里一片寂静,睡在两排统铺上的兄弟们都早早地入梦了,也许他们又在梦中见到了猪拱门。胡子挑在灯下写着写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险些把那盏桐油灯吹灭了。他又想到了上午在十字街头和潘遇求演的那一出戏。 孟老板见儿子一乐,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了事,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他正要问儿子想起了什么时,码头上那位管事的,突然带着两个背枪的亲兵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孟老板在哪里?” 孟老板正要迎上前去,只听到那位管事的又拉着公鸡嗓子,眼睛朝着屋顶上喊。 “老板,我在这里。坐,快请坐,请问三位……” 孟老板连忙站起来,从披着的破棉袄里摸出一包哈德门香烟,赶快递了过去,其他的人也都慌忙站起来让坐。 “不坐了!”那位管事的先给两个亲兵点上了烟,然后自己才一边点烟一边说,“从省城下来了一位督军大人,有一批货,要明天一清早送到码头去……” “孟老板,这可是我们大人的私货啊,你妈的可得当心啊!”管事的还没有说完,其中一位亲兵连忙接过话头,摆起了威风。 “听清了吗?孟老板。”管事的看了那位亲兵一眼,未等孟老板回话,又接着说。 “是,是,听清楚了。”孟老板总算找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又接着说,“请问老总,那批货现在在哪里?” “在我们大人住的旅馆里。”一位亲兵说。 “请问大人住在哪里?……” “妈拉个巴子,老子会告诉你的,你啰嗦个啥啊,呃……”另一位一直未开口的亲兵,这一下也凶相毕露,好像不凶两句,就显不出自己的威风一样。 “好,好,听老总的吩咐。”孟老板连连点头。在这样的码头上,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知道这年头,最得罪不起的,就是这些当兵的。他本不想多说,但觉得该问的还是要问,便又说:“不过,还是要请问老总一声,货送到了,是装船,还是堆在码头上?” “胡说!哪有放在码头上的,当然是装船,不然,要你们干吗”那位亲兵又在发脾气。 那位管事的似乎觉得这两个亲兵也太过份了一点,便陪着笑脸说:“老总,请别生气,我来帮你们吩咐。孟老板,货到码头后,就装到万乘船帮的那条快船上,知道吗,是,万乘船帮的船。货嘛,不多,就是十二口皮箱。至于脚资嘛,大人已交代过,十二口皮箱,就给你二十四块大洋,来,这是脚资,不过,不过两位老总……” 那位管事的一边往外掏出大洋,一边望着孟老板。 孟老板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接过大洋后,马上拿出四块,分别送到两个亲兵手里,连连说:“老总,买包烟抽吧。”然后又抽出两块交给了那位管事的,也陪着笑脸说:“多谢老板关照,有这样的好事总想到了我。辛苦您了。” 那位管事的也不客气,笑了笑,接过了两块大洋,然后告诉了督军大人住的旅馆,才带着两个亲兵走了。 孟老板接到这笔生意后,心中自然高兴。这真是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这样的深更半夜,还有生意送上门来。尤其是送十二口箱,就开二十四块大洋的脚资,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好事。尽管被他们敲掉了六块,还是划得来。孟老板当然明白这二十四块大洋的份量,也知道这十二口皮箱的私货,比官家的官货还要紧得多。不管这箱子里装的是炸弹,是烟土,还是民脂民膏,你都得稳稳当当地装到万乘船帮的船上,出不得半点差错。 此时,孟老板心中当然清楚,这完全是自己这几十年来,在吴城挑行中的声誉,才让他揽到这么一笔生意,否则,这样的好事,哪会落到自己头上呢!这时,他对那位码头上管事的也心存感激,觉得谢他两块大洋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一清早,孟老板就打发自己的儿子胡子挑,带上长子、猛子等几位信得过的弟兄,带上竹杠绳索,到那家旅馆里,抬出这十二口皮箱,送到码头去了。 这时的吴城街上还是静静的。去码头的路上,只有几个早起卖菜、卖豆腐的。街边的几家包子铺油条店虽然生起炉火,但那些店门还是半掩半开的,铺板也没有卸下来,还未到做生意的时候。 清晨的码头上,这时也是雾气濛濛,混混沌沌的一片。泊在那里的大大小小的船只,还沉睡在这濛濛的晨雾之中。落了帆的桅杆,隐隐约约的一片,就像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树林一样,在晨雾中高高低低地摇曳摆荡。只有一些被尿憋醒了的船老大。才赤脚短裤,披一件上衣站在船艄上,急急忙忙地把一泡长长的过夜尿,撒在茫茫的湖水里。只有那些要赶路的船,此时才有些动静。男人在用拖把醮着水,擦洗船板;那些船家的主妇们,也开始在船头上生炉子做早饭,或是趴在船舷边刷洗马桶…… 老话说得了,“若要懒,滚船板”。要不是算好了时间,急着赶路程,哪一个船老大都要比岸上的人家起得迟。等人来租船,等人送货来。起得早不如起得巧,生意往往都是等来的。何况在这样的年头,也往往只有等到日上三竿才能看得准天气、风向、水位。行船走水都是宜缓不宜急,这是船家的经验之谈,他们“懒”得有理。 胡子挑和几位弟兄,把这十二口皮箱抬到码头后,就解开一条小划子船,把货搬到小划子上,准备荡着它去找万乘船帮的船。跟他们同来押货的还是昨天晚上的那两个亲兵,仍然是一副凶恶煞的样子,当胡子挑请他们上划子船时,其中一个又大声嚷道: “什么,还要老子同你去搬么?去!老子就守在这里,看你们飞得掉!” 说着,一脚踢过来,险些把胡子挑踢个趔趄。 胡子挑瞪了他一肯,只好自认倒霉,也不敢再多说,就和兄弟们划着这条小船,在挤挤挨挨的船群中一路划过去。他们边划边问,问哪里是万乘船帮的船。 啊知不幸的是,万乘船帮的船没有找到,他们却找到了昨天刚到吴城的万盛烟行的那条船。 此时守在船上的,只有张蛮子一个人。昨天傍晚他从长春客栈一回来,在船上的二狗子和团鱼头就上岸逍遥去了,整个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留下张蛮子一个人在船上,把那两斤肉熬了,吃了一大半,还灌了一大碗那种叫“鄱湖烧”的白酒。酒下肚后,心中就有一股火往上蹿。他很想上岸去。他知道码头后边的那条小巷子里的一些女人,都是做那种生意的。以前来吴城时,他也去过几回,不要几个钱,就买得一夜快活。他眼前又晃动着一对鼓鼓的乳房,像是中午那家包子铺老板娘的,想想又不像,于是他心中的那股火就越烧越旺……不过,他还是没有完全糊涂,知道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又走不了,就只好骂骂咧咧的,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守在船上,烟也懒得抽,一个劲儿地在那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后来便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张蛮子此时还没睡醒,就听到有人在打船板,把船帮敲得“噗噗噗”地响。那些人一边敲,还一边在喊:“是万乘的船么?老板,是不是万乘的船啊?” 张蛮子昨夜的怨气还在,现在又被吵醒了,便气不打一处来。用头顶开天窗篷折,露出一脸的横肉,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睛,大声吼道:“敲敲敲,敲什么敲?敲邪呀?一清早就鬼叫鬼叫的、这不是万盛的船是哪个的船?是你的啊!真是一伙蠢猪!” “你说什么?谁是蠢猪?” “你才是猪哩,一副猪样!” “有种的下来,看老子不揍扁你!” 胡子挑手下的那些弟兄就和张蛮子吵了起来。 胡子挑此时也是一肚子的火。一看这样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在满嘴喷蛆,知道对方也不是什么善茬。一大清早的,吵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就说:“兄弟们,不要同他吵了。”接着他又对张蛮子说,“你给我说清楚,你这船到底是不是万乘的船?” 胡子挑这么一说,张蛮子就显得更加的不耐烦了。他说:“你们的耳朵有毛病是不是?我不是说了是万盛的船吗?你们要做什么……” 这时胡子挑也懒得再同他哆嗦,就说:“兄弟们,上货吧!上货上货!” 于是他们就不再多问了,便把划子靠了过来,把那十二口沉甸甸的大皮箱,七手八脚地全搬上了万盛烟行的船,然后荡着小划子走了。 张蛮子一见他们走了,又关上舱门睡他的觉,也没有去管这些箱子。 然而,张蛮子还没睡下去,三先生就回来了,站在岸上,大声喊张蛮子推跳板下来。张蛮子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跌跌蹿蹿地去前舱开舱门,结果又被舱里的那些箱子绊了一跤,一头撞在舱板上,头上起了个鸡蛋大的疙瘩。张蛮子用手去按头上的疙瘩,又听到三先生在岸上大发脾气: “睡死了么?一个都不起来!张蛮子,张蛮子!真是一头猪!” 三先生为什么一清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一来就发这么大的火呢?原来这都是让昨天晚上的事给弄的。 昨天晚上,三先生回到长春客栈后,几乎是一夜未合眼,把那两块可怜的床板,吱吱哑哑地折腾了一夜。翠花姑娘的那张令人销魂的瓜子脸,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直晃得他浑身躁热,欲火中烧。三先生真恨不得飞到对面的四美楼,把翠花姑娘拥进怀里,揉搓个粉碎。 好不容易在鸡叫三遍时,他才昏昏入睡,终于和翠花姑娘做成了“梦中鸳鸯”。说不尽的千种风流,万般缠绵。不料一觉醒来,身下滑溜溜的湿了一大片,身上是热汗淋漓。三先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恨恨地骂了一声: “臭婊子,害得老子伤了元气!” 此时,天已放亮,三先生再也睡不着了,觉得浑身瘫软无力。他爬起来,在茶壶里倒了一碗过夜茶,叽叽咕咕地喝了一阵,方才去了心中焦渴,解了身上烦热,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便穿衣下床,担心如果再睡下去,不知又会干出什么勾当,还不如早些去船上,同张蛮子逛大街去。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三先生又把昨天的遭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白白地被那个老家伙耍了一通。想着想着,便又有一股恶气往上蹿。他心里在说,如果我有了钱,下次再来吴成,一定要去那个什么四美楼,把那个婊子好好地收拾一顿。看她那个老不死的爹,还敢在我面前卖弄么? 就这样,三先生带着一肚子的怨气来到了码头。谁知到了码头,又见张蛮子久久不来开舱门,更是火上浇油,才破口大骂起来。 三先生这一叫,也叫得张蛮子心里火烧火燎。但他还是揉了揉头上的疙瘩,就去开舱门。走过那堆箱子时,他还狠狠地踢了一脚:“什么棺材板,老子给你丢到河里去了!” 三先生走上船来,还站在船头问张蛮子:“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开个舱门也这么难,又是喝了酒吧?叫你不要喝酒……” “喝酒喝酒。”张蛮子打断他的话说,“喝了酒又怎么样,还不是都怪你。” “怪我?” “不怪你又怪谁?一清早就叫人送来一堆货……” “货?货在哪里?” “不在那船舱里。死沉死沉的十二口皮箱,塞得一舱,害得老子头都撞了个大血包……” 此时,三先生也懒得听张蛮子啰嗦,他的眼光已经射进了船舱,瞄准了那一堆箱子。哎呀妈啊,看到那十二口少见的大皮箱,一只只紫里透黑,只只都透着富贵之气,三先生眼睛都大了。凭他几年来在生意场中的见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非同小可。刚才又听到张蛮子说死沉死沉的,他想这箱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老天爷啊,你可真开了眼!” 三先生睁大了眼睛,又看了看那十二口大皮箱,他的心在扑扑地跳个不停,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知道这肯定是哪位冤大头给弄错了。 怎么办呢?是守在这里等人来领,还是赶快开船走路? 他又朝后舱仔细看了看,发现二狗和团鱼头都不在,只有张蛮子一个人在船上。三先生马上心里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父亲——为了一桌平常的酒菜胀死了父亲;他,还想到了筷子巷的翠花姑娘,想到了灯红酒绿的四美楼…… 管他呢,这是上天在成全我,到手的东西还等什么?三先生终于狠了狠心,三十六计走为上! 就在三先生心中翻江倒海之时,张蛮子还在一心揉他的头皮。他揉着揉着,见三先生半天都不开声,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谁知此时,三先生也在看他。两个人的眼光一相撞,三先生突然笑了一下,说: “张蛮子,头上还痛么,多揉两下。我没想到这么早就把货送来了。蛮子,货到齐了,雾也散了,我们开船回去吧!” 张蛮子见三先生一笑,气也消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便问: “三先生,现在就开船!” “现在就开船!” “你买的是什么东西呢?” “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 “他晚上来啦?” “他晚上来的。 “哟,二狗和团鱼头还没有回来呀。” “我在路上碰到了,叫他俩去陪那位四川客商。张蛮子,快抽跳板开船吧,老板等着这批货,迟了我们可担当不起。” 张蛮子再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马上抽掉跳板,动手咯咯咯地绞起了那只八十斤重的大铁锚,然后麻利地撑篱、扯篷、摆舵,飞绳走索,摆橹撑篱,一转眼功夫,万盛烟行的这条八十担的快船,就出了吴城码头,过了鄱湖口,上了去昌江的水路。 晨雾散尽,太阳出来了,悠悠的南风从后面相送,张蛮子把帆篷扯得高高的。 三先生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依然是蓝长衫,缎子马甲,长长的辫子,两手在背后交叉地握着,挺胸收腹地站在船头,活脱脱的一副老板的派头。 三先生胖胖的脸上,此时正挂着一丝张蛮子看不见的笑。他在暗暗地想: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朝奉了。” 就这样,三先生在慌乱之中,载去了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也载去了后半生的祸患根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