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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九)
高阔山最终被强制劳动改造了,每天在群众的监督下干一些最苦最累的活,以通过肉体的磨练来改造他的灵魂。华光织染厂收回了他那套具有象征意义的楼房,方影和高大雷在厂子一帮“武装人员”的押解下搬进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屋。 当革委会主任决定把没收高阔山的房子分给徐大光时,他高兴得做梦都笑醒了。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楼房梦,而且还就是他高阔山的这一套,现在突然就变成了现实。他将这一喜讯告诉于凤兰和徐小雨时,没想到两人却异口同声地反对。但两个女人根本不可能阻挡住汹涌澎湃的革命洪流,徐大光只动了一下嘴,半天功夫,他家的所有东西就按部就班地挤进了高阔山的家。 徐大光心情好极了。从小平房搬进了单元房,从锅炉房搬进了办公楼,每天看到的都是笑脸,他像游在梦里。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这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老粗会当上领导,厂子里所有靠边站的领导都归他管,厂里所有出身不好,有点问题的人见了他都不敢抬头,批判谁,提供什么材料,都要通过他的批准。别看自己写的小字像蜘蛛爬,但特好使。尤其是厂子开各种会议时,主席台上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革委会主任讲完话后,都要挨着个地问问有没有什么事,虽然他每次都摇头,但他感觉到了那一刻台下几百对目光的闪烁,在感到满足的同时,他鞭策自己还要进步,他想有朝一日能够坐到主席台最中间的位子上,能够对着麦克风喊一声“散会”。 徐小雨几次走近那座低矮破旧的小院门前,最终还是没能迈进去。她实在没勇气见方姨和大雷。住在过去大雷住的屋里,坐在大雷曾经用过的一头沉前,躺在大雷睡过的单人床上,屋里到处都是大雷的影子,到处都是大雷的眼睛。方姨和大雷被轰到只有八平方米的小平房里,除了一张双人床,所有家具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她家,这真让她无地自容。 但今天她必须要进入到这小院,必须要找到高大雷。 徐小雨从来不看爸爸桌上的材料,她看不下去,那空洞洞的口号式文章,看了一篇就等于看了一百篇,可爸爸却天天看,从当了这个造反派小头头后,爸爸学问见长,竟然开始批改文章了,当然他改得最多的就是在一些段落的末尾,用红笔添上一大串小篱笆似的惊叹号,以提示发言的人在这里要加重语气或加大音量。每每看到爸爸握着钢笔就像端着锅炉房捅灰的钢钎,她就想笑。早上,徐大光突然问小雨说,“面目”和“面貌”的区别,小雨说看用在什么地方,然后她从爸爸桌上的那摞纸上,就看到了大大的,划着红叉的高阔山的名字。 这是一份大批判稿,里面罗列着高阔山一项项的罪行,她没想过材料是真是假,她只知道这是个机会,大雷一直想知道爸爸的问题到底都是什么,现在既然材料就在手上,她觉得一定要拿给大雷看,让大雷知道一切而有所分析,让大雷面对现实而有所准备,她要帮助大雷坚强起来,她要帮助大雷跨越他心中的山。 大雷自烧伤后就没再去过学校。从革命的风口浪尖之上突然被砸到了河底沉沙之下,他有些受不了。爸爸的事情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山。他一时还不能分辨不出爸爸的罪名下到底都是些什么内容,但那天徐大光已经向他暗示了,爸爸和于姨的事他全知道,既然爸爸把自己的腐败问题瞒下了,那他就会隐瞒自己的其他,他开始怀疑爸爸的为人,怀疑爸爸真的欺骗了妈妈,蒙骗了自己和所有的人。很快他发觉妈妈确实受骗了,她不断地向他讲述爸爸为工作是如何的呕心沥血,为工厂做出了如何多的贡献,和苏联专家的友谊是如何真诚而纯洁等等,这些他从来没有体会到过,他只知道徐大光抓着爸爸致命的把柄,他担心徐大光有朝一日会用此把柄把妈妈对爸爸透明的、忠诚的心击碎。看着妈妈受伤的身子,他把所有委屈憋在心里,像个贴身保姆陪伴在妈妈周围,小心谨慎地防备着徐大光会突然和妈妈接触,提心吊胆地担心妈妈再次被学校的红卫兵抓走。小雨的到来,让大雷精神一振,虽说两家的关系有些别扭,但方影和大雷认为这和小雨没有关系,每次看到小雨,大雷阴霾的心情还是能立即晴朗许多。大雷把妈妈委托给小雨后,自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学校。 学校很清净,只有操场上的几个同学在打篮球。正在犹豫,从篮球场上跑过来一个人,竟然是很久未见面了的拴子。栓子个头仍然不高,看到大雷,像是见到了挚友:“老远就看着像你,还真是你。”大雷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很多,他奇怪的问:“你怎么跑我们学校来了?” “什么叫你们学校呀?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校友了。” 栓子一拍胸脯,挑起大拇哥说:“小学开始招新生,我们六年级的就全锅端过来了,不考试、不蹲班,现在真好。” 看大雷没有什么反应,栓子接着说:“昂子办的事我听说了,真孙子。以后咱就是校友了,有事吱声。我王小兵,对了,我改名叫王小兵了,我毛主席的一小兵绝对是你铁哥们。” 高大雷机械的点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想表示什么意思。 “你干什么来了?”栓子问。 “听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开始了,想到革委会问问。” 栓子左右环顾了一下;“今天是礼拜日,革委会好像休息吧?” 既然来了,高大雷还是决定去看看。 革委会办公室还在过去那单独的小院里,里面静静的。高大雷把手搭在玻璃上向原来自己呆过的屋里望去,没有人,他把目光转向里面套间,顿时吓得他目瞪口呆,羞得他满脸通红,他看到了比当初爸爸和于凤兰“喂鸽子”动作更为惨烈的一幕。半掩着门的套间里面,一个赤条条的后脊梁正伏在办公桌上一窜一窜地晃动,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从晃动的腰间高高举起上下挥舞,在抖动的肩膀后面,露出一头蓬乱的黑发和一双惊恐的眼睛,那里正肆溢着亮晶晶的水。虽然只是一瞬,高大雷还是看清了那脊背后面半倒在办公桌上高举着双腿的人是李珊珊,那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 他看到了李珊珊的看到了他,他听到了李珊珊的惊叫。高大雷跑出校门,靠在门外大树后,他的心脏跳出了喉咙。双腿软软的,小腹热热的,一种异样的冲动在那里跳跃…… 一个人影从学校的大门边缩头缩脑向外张望,高大雷紧紧靠在树后,这回他不但看清了,而且断定了这就是那个赤条条裸着脊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