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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时节(六)

  韩立春几乎把自己覆盖在高大雷的身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用燃烧在自己胸膛里的热气,置换出高大雷体内的冰凉。

  她是昨天早晨得到小姨去世的消息的。彭树义请示了正在住院的刘守一,刘守一破例准她五天假去安排丧事。并在临走前把她叫到病房,特意叮嘱她五句话:不能逃跑,不能串联,不能超假,不能泄密,最后告诉了他高大雷的情况。韩立春为刘守一的行为吃惊,但她还是很感动了一下。

  这是韩立春被管制后的第一次自由。为防夜长梦多,她离开刘守一就直接上了路。她一路疾奔,十二个小时后她走到靠山屯。其实小姨已去世几天了,还是邻居们发现的。

  早上掩埋了小姨后,队长把一个信封交给她,信封里装着三十元钱和一张纸条:

  “春儿,你让‘北京’捎来的钱我用不上了,小姨谢谢你。”

  韩立春几乎立即就把“北京”和高大雷联系起来,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恨不得立刻扑到高大雷身边。

  夹着小姨用过的狗皮褥子,她马不停蹄地出发了。下午,老天爷刮起了风,下起了雪。偌大的林子,刘守一不可能说清楚高大雷所呆的位置。她在风雪中转悠到下午四点,终于在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之前找到了木场,找到了风雨飘摇的小马架子。看到了缩卷成一团的高大雷,她的心抽搐了,抽成一个团。她把皮褥子塞进高大雷身下,把他脚上的鞋扒下来用棉衣包严,把他的身体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中,把他的手紧紧地团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把口鼻插进抱紧的四只手中。一股股热气就融进二十个手指,再穿过高大雷的口鼻,进入到高大雷的体内。此时的她没有一丝的犹豫和不安,自然得就像对待弟弟小田,支撑全身心的意识只有一种,那就是人类最本能的情感,母性的爱。

  风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大雪把马架子埋个严严实实。高大雷动了动手指,他触到那滑滑的、凉凉的,是韩立春的嘴唇。他彻底清醒过来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别动。”韩立春按压着他,她喜欢他这样默默地依偎着自己,她担心他一旦起来,将不再属于自己。

  “我缓过来了”高大雷还是用力翻起身。漆黑中,他努力把身上的被子、大衣向韩立春身上推:“你怎么来了?”

  “我小姨走了。”

  高大雷叹了口气,这是他早就预料之中的:“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刘守一告诉我的。”韩立春抬起眼睛看着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离她眼睛一寸远的地方,就是高大雷的眼睛,她相信那双眼睛也正在盯着自己。

  “怎么来的?”一阵轻风吹在韩立春的唇边。

  “走来的呗!”同样的轻风拂在高大雷的嘴上。

  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偏僻的山林,没有道路,没有方向,她竟然自己找来了,高大雷心中热热的。他闻到了对面的鼻息,现在,只需稍稍抬动下颚,他的嘴就会碰到对面的双唇。他特别像这样做,他就要这样做了,他感到了对面的等待,他脑海中突然浮动出爸爸和于凤兰,想起了那老鸽子喂小鸽子时的抖动,他微微转了转面颊,觉得自己有些流氓:

  “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这点路算个啥?”一股温温的气息裹在高大雷的脸上。

  高大雷想挪挪身子,他觉得他们贴得太紧了。但韩立春动也不动,他感到那胳膊、那大腿、那胸膛的重量。就是这重量,让他温暖,也让他紧张。他想起了小雨,那次小雨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没事了。”高大雷动了动身子,他努力想在他们之间挤出一个相对的空挡。

  黑暗中,高大雷感觉韩立春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胳膊和腿拿了下来,高大雷立即感到了寒冷。

  “咱吃饭吧?”

  韩立春像变戏法一样点燃一根蜡,小马架子里顿时跳动起来。人影在跳动,四肢在跳动,两人的面庞也在跳动。红红的一闪一闪,让高大雷的心跳也一闪一闪起来。

  韩立春又变出两个馒头,举到高大雷眼前:“饿了吧,快吃。”

  馒头带着温温的体热和微微的香气,那都是韩立春身上的气息。高大雷知道,他细细品味面香的同时,也就认认真真地咽下了一份情意。他变得庄重起来,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轻轻的谢谢。

  “你嘟囔啥呢?”不知韩立春听到没听到,她有些故意地盯着高大雷的眼睛:“说话大点声,我喜欢你上次喝多了时的样子。”

  “你不是最讨厌人喝酒吗?”高大雷脸蜡烛的火苗映得红红的。

  “我喜欢你喝、你抽,你怎么都行。”韩立春身子一抖,一瓶“北大荒”和一包“蛤蟆头”就落在了高大雷腿上:“冬天喝酒驱寒不作病,夏天抽烟驱蚊虫不挨咬。留着用吧,以后我再想法给你弄。”

  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颠簸的渔船,就在行将粉碎的时候,突然就漂落到一个平静的海湾一样。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差使高大雷一下子委屈起来,尽管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但他最终还是在吞下一口酒后,趁着剧烈的咳嗽把鼻涕眼泪抹了个痛痛快快。

  韩立春也哭了。为了高大雷的处境,为了能给他做点事情,为了能在这荒郊野地中陪伴他整整一宿,她知足了。她看到了他还活着,这已经足够值得让她哭上一顿了。

  袁指导员是早上才知道高大雷没回来的,他吓了一跳,大骂了梁老头一顿后,立即告诉了仇永和,然后俩人骑马向木场奔来。

  初春的暴风雪来得快,走的也快,当天色即将放亮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阳光悄悄的从林子后钻出来,把山坡、石板和小马架子照耀得一片银光灿灿。

  高大雷和韩立春聊了整整一宿,他们谈自己的童年和学生时代,谈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他们互相安慰和鼓励。这是高大雷第一次和一个女人这样长时间的交谈,就连跟小雨都没有过。韩立春为他卷了一根又一根烟炮,高大雷就一口口地嘬。开始他咳嗽,后来竟吸出了点滋味,烟草辣辣的、香香的。开始有些晕晕的,后来就精神起来,小马架子里也似乎被烟草熏得充满了暖意。韩立春一声声咳着,但她却用全部的气力贪婪的吸着每一缕轻烟,那是从高大雷嘴里吐出来的,她觉得真香,真好闻。

  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却睡着了。可能是大雪把马架子埋得太严实,可能是脑袋上盖得东西太多,也可能是他俩睡得太香太香,竟然没有听到翻江倒海的马蹄子声。当仇永和用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拽开草帘子,一把掀起堆成一堆的棉被、棉大衣时,他惊呆了。

  下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紧紧地搂抱着,脸对着脸,嘴对着嘴。

  俩人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