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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屋故事
四十二年前。霜降。漆夜。 一群年轻人在黑夜里搜索,几十束电灯光闪烁着,照在路面上、贴满大字报的墙上、浓密的树阴里。梁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全然忘记了有一个叫柯小可的女孩正在染印厂的后门等他。这年,梁孺刚满二十岁,工人家庭出生,染印厂的工人。这群年轻人正在搜索刚被打为反派的厂长,一个走资派,畏罪潜逃。年轻人的热情总是高涨的,他们会不惜热血地捍卫革命的果实。 柯小可,十九岁,玲珑窈窕的一个女孩,扎两对乌油的辫子,生一对水汪汪的杏仁眼,皮肤白皙,穿水嫩蓝、印有紫色丁香小花的夹袄,颇有几分江南女子韵致。她也是染印厂的工人,幼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一名退休军官。她家就住在离染印厂不远的一幢三层西式洋楼里;楼里也住与父亲一起退休的一些干部及家属,三户人家,一家一层,楼有小院,倒也甚是宽绰。柯小可一家就住二楼。柯小可总喜欢在吐出的露台养几盆花,入冬了,露台上仍有几株开得灿烂的菊花。 霜降这夜,她与一名叫梁孺的青年约了在染印厂后门见,天气凉了,她为他织了一副羊毛绒手套。她打心眼里喜欢梁孺。一起做工,梁孺是同伴里最下力的;一起学习,梁孺是同伴里思想觉悟最高的;一起唠嗑,梁孺是同伴里最能侃侃而谈的。梁孺待人细心、和善,且颇帅气。尽管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向柯小可使劲,但在她眼里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梁孺了。 柯小可偷偷的遛出了家门,怀里揣着给梁孺织的羊毛绒手套。她心里暖烘烘地,手套不止能暖梁孺的手,也暖到她自己的心窝子了。可她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来小时了,却并没有见到梁孺的影儿,梁孺一向守时的,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这现在来不了,她决定再等一会。 染印厂后门临一条很僻的街道,由于电力部门号召全民节约用电,这街道的路灯也是隔好几个档才开一盏的。漆漆的夜里,树影婆娑,一屡微弱的光从几十米开外映到柯小可的身上,幽幽的寒气钻进她的颈脖,柯小可打了个寒噤。路灯似乎也要欺负她似的,一明一暗,煞是生出几分恐怖的气氛,柯小可清楚这是因为电力紧张的缘故。 柯小可有点怕了,她决定先回家去,明天上班的时候再偷偷的把手套塞给梁孺。正在这时,墙角蹿出一个人影,背对着忽闪忽闪的路灯光,柯小可猛的一惊,差点尖叫起来。 起风了,宽阔的梧桐树叶子相互摩挲着,发出哗哗的声响,整个天地更是阴惨惨了。 “谁?你是谁?”柯小可紧张地向印染厂的墙角退去,嗫嚅地道:“你想干嘛?别再过来了,不然我叫人了。” 来人却并没有止步,一步步向前逼近,并没有说话,只能听到从他鼻孔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 柯小可抱着被撕乱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趔趄着奔跑,摇曳得像断线的风筝。泪水迷糊了她的眼睛,顺着脸颊,滑进颈子里,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如一具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踉跄在寒冽的漆夜里。柯小可倒在了自家的院门口,她想爬进去,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梁孺同那伙拿手电的年轻人没能捉到畏罪藏匿的厂长。他突然想起了与柯小可的约会,已经将近凌晨了,柯小可应该早就回了吧。但梁孺仍放不下心,柯小可一向是个固执的丫头,上次在环湖畔的约会,因为梁孺自行车在路上坏了,等他跑去时,足足晚到了一个小时,这丫头却还傻傻的站在一棵大树下等他,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今天就算再晚,他也是要去的,这确实是他的过错;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怕是一辈子都要在自责与悔恨中度过。 梁孺一路小跑过去了,印染厂后门微弱的光线里没有半个人影,他走近去,四处张望,仍然没有柯小可的影子,他心里生出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欣喜。紧张的是怕万一柯小可出了什么事情;欣喜的是柯小可回家了就不用在这傻傻的挨冻了。他还是忍不住用手握个话筒喊了几声:“柯小可,柯小可,你还在吗?”漆黑的夜里,只能听到梧桐树叶哗哗地摩挲声,连他本该有的回音都没听到。 梁孺安慰自己,柯小可应该早已经回家了。他决定明天上班的时候再跟她道歉。梁孺低着头,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着明天该怎么跟柯小可道歉,脚下漫不经心地踢着飘落在路上的梧桐树叶。突然,他感觉脚底下踩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只手套,不远的墙角处也有一只,他好奇的捡起来,是一幅新的手套。谁会把这么一双新的手套扔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柯小可出事了。柯小可说过要送他一双手套的。 梁孺发疯了,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呼喊柯小可的名字。漆黑的夜里,半点回音都没有,梧桐树叶的声音给不了他任何答案。街上的灯光还是一明一暗的,梁孺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柯小可。他决定去柯小可家看看。 柯小可家里的灯是亮着的,门窗紧闭,从映在窗帘上的影子上看,里面有人在走动。柯小可出事了,梁孺心里像堵了一个石磨,喉咙哽咽,眼泪也冒了出来,不能呼吸。他想进去看看柯小可是不是好着,可,他不敢。已经凌晨了,他不知道他可以拿出什么理由进去找柯小可。 那夜,梁孺没有回去,足足在柯小可家的院门外蹬了一宿,他希望在第二天一大早看到柯小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从家门走出来。 一大早,熹微地玻璃蓝薄雾溢满了整条街道,梁孺被一声凄惨地哀号惊醒了。哭声正是从柯小可家里传出来的,这凄惨地声音像是柯小可父亲的。 柯小可倒在院门口的时候,她父亲正打算出门寻她去的。父亲见了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女儿,吓了个半死;悄悄地把柯小可背进房,不敢声张。柯小可死寂地躺在床上,双眼失声。父亲给她擦脸,给她喂糖水,柯小可如同一截木头一般纹丝不动,双眼失神地死盯着天花板,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死亡,沉寂,悲伤。 柯小可上吊自杀了。 柯小可的死讯不胫而走。风言风语,都说柯小可被人玷污,回到家,没留下支言片语,深夜乘没人在旁,在她的睡房里上吊自杀了。没人知道玷污他的人是谁。 梁孺被柯小可父亲凄惨地哀号声惊醒后,恐惧、内疚、自责充斥了他整个心灵,他更不敢进柯小可家里去看个究竟了。那天,他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请假,只是在柯小可家对面的街道上来回的徘徊,希望能探听到一些关于柯小可的消息。他把双手一直插进上衣的口袋里,里面有他昨晚拾到的柯小可准备送给他的手套,他紧紧的攥着这双手套,手心生出的汗快把手套给浸湿了。 当梁孺从路人的闲聊中探听到柯小可的死因后,他更加惊惧了。他不再敢在柯小可家对面的街上来回徘徊,不敢跟人谈起柯小可,怕听人说柯小可,他觉得自己就是害死柯小可的凶手。梁孺回到家,生了一场大病,说不了话,手里一直攥着那双羊毛绒手套,任家人怎么掰他手指也取不出来。他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像丢了魂魄似的,吃喝拉撒都得人照料,家里没人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只当他中了邪;也不敢声张,请了不少巫医来偷偷地给他做法式。病情并不见好转。 柯小可满三七的时候,梁孺醒了,身体虽然衰弱,但能自己吃饭了,家人皆认为巫医给他把魂给招了回来,酬劳了不少物品给几个巫医送去。 一个星期后,梁孺差不多完好如初了,只是气血很差。梁孺感觉自己像死过一次,昏迷地那段时间里,似乎人生的每一幕都在他脑子里重演了一次。他与柯小可在一起时的那些欢声笑语,柯小可恐怖的死相,反复的在脑子里播放着。 梁孺没有再去印染厂上班,也没有敢去看柯小可的父亲,他下乡插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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