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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天后, 湘离开我到B市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居然很平静,就像去送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完全没有身为未婚妻的相见时别亦难。

  湘宣誓般地说:“好好保重,我很快回来娶你!”

  然而,事情并不若当初的设想,我虽然有告别过去的决心,但始终还是无法从心底挖掉那一片记忆。

  与湘,我又保持了若即若离的交往。

  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刚起床就感觉一阵呕心,然后便很想吐。我没有感冒的迹象,也没有胃病,怎么会这样?突然想起一向准时的例假几天前就该来了,现在却丝毫没有动静,难道……我竟然怀孕了?我被这个猜想吓了一大跳。

  不会吧?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神思恍惚地去了医院,疯狂地渴望自己只是虚惊一场。然而,几分钟后,我接过医生递过来的化验单,上面竟赫然写着两个字:阳性。

  天哪!

  我连自己的责任都承担不起,又怎能承载另一个生命的重托?

  我没有告诉湘,我不敢告诉他。

  又过了一个月,我一个人果断地来到医院,果断地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到处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医生的眼里闪着不锈钢的光芒,她问:“结婚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医生眼里的金属光芒便更加锐利。

  “脱了!躺上去!两腿张开!”全是简短有力的语言。

  我躺上冰冷的手术台,两腿分开,然后被提上去,固定在手术架两侧的脚套上。

  两张捂着口罩的脸,两双刀锋一样的眼睛,橡皮手套,刺目的白色光芒,冰冷的各式金属器械在盘中碰撞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好害怕好害怕,想要逃离,但只感觉冷冰冰的机械已经进入我的身体,我颤抖着说:“医生,请你轻一点,我好怕。”

  医生冷笑一声:“怕?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是的,何必当初。

  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自尊自爱的女人。她想在用手术刀给我的子宫动手术之前,先用她锐利的语言解剖我,为我的思想动手术。

  我无言以对。

  只感觉那冰冷的东西直插进了我生命最核心的部位,然后,翻转,搅动,再翻转,再搅动,似要把我身体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切割成块,搅烂成泥……

  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然而,我咬紧牙关,不哼不叫,像是在跟白衣魔鬼(我认定医生护士就是魔鬼)赌气。

  好漫长的煎熬。

  终于听见医生大赦天下的声音:“快起来,在旁边床上躺一会。下一个!”

  我挣扎了一下,可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力起来。

  我说:“医生,等几分钟好吗?我还动不了。”

  “动不了?我还得做下一个呢!没办法,现在这年头,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她一边说,就一边粗鲁地用手来拉我起来。

  我愤怒地推开她的手,勇敢地坐起来,扶着床沿,摸索着要下去了。猛然间,我看见,旁边的塑料桶里,殷红的,是一个血球。那个血球在眼前不断变化,逐渐幻化成一张小脸,,一张支离破碎的,血淋淋的小脸,旁边还伸出两只小手,正慌乱地挥动,张牙舞爪的向我控诉: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杀害我?。

  我尖叫一声,跳下床就跑,像是有了某种神力。医生护士都很诧异,在我身后啧啧两声,说:“神经病!”

  从此以后,我一听说妇产科就恐惧,一看见婴儿就害怕,就恶心得要吐。

  我犯了严重的癔症。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幼儿园的,我踉跄着跨进大门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只听见那个做饭的阿姨惊叫了一声之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母亲站在旁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他是谁?”

  我把头转向里侧。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把被子朝上拉拉,什么也不想听。

  母亲生气的把被子又拉下来,用少有的严厉说:“跟你说话你就是不爱听,早听就好了!过两天把他带回来看看吧!——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就养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呢!”

  从医院回幼儿园,远远的,我看见几个同事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待我靠近,开始用目光去扫她们的时候,她们便像是约好了似的,一律做出一副过路人的样子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刚才什么也没说过。

  众人的心照不宣有时更像一次密谋,其残忍程度绝不亚于千夫所指。

  我飞快逃离她们,进了教室。

  教室里闹哄哄的,全是孩子的笑声和哭闹,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我潜意识里的罪恶感一次一次得到提醒,我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

  我要离开幼儿园,我要离开A市!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我的心头。

  可是短时间内,怎样才能离开?

  结婚?对,结婚!我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感到兴奋不已。是的,婚姻也许能达成我的愿望,可以给在生活边缘苦苦徘徊的我,暂时性指明一条出路。

  预备役新郎陈湘终于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可见对这次见面的重视度。然而,他的衣角因坐车弄得皱巴巴的,领带的颜色又配得很不得体,给人的感觉不尽是土,还怪模怪样的,滑稽的很。也难为他了,都说贵族气质是需要几代人才能培养出来的,陈湘是他们家第一代大学生,第一代城市人,穿上龙袍肯定也不是太子。

  母亲第一眼就没看上他。她后来郑重其事的告诉我。

  那日父亲竟然在家,大约母亲提前通知了他,而他自己也觉得这样重大的决策不应该少了他的出席。

  母亲不亚于一个职业的户籍警察,将陈湘的祖宗三代摸底摸了个透。湘祖宗三代赤贫,如果放在唱“北京有个哪金太阳”的年代,母亲肯定要乐得屁颠屁颠。

  问题已经是2001了。这个年代崇尚的是什么?是财大气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湘嘴巴“伯母伯母”叫的很欢,可母亲始终只用鼻孔出气,一副清高漠然的样子。

  湘于是改变战略,追着父亲的屁股敬烟。

  父亲说:“谢谢,我不抽烟!”说话时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始终坚守原先的阵地,看不出任何的态度。

  湘抬起来的手于是就放不回去了,只好顺势将香烟叼到自己的嘴上,尴尬的说:“不抽的好!不抽的好!”

  母亲一副势利小人的样子,说:“有本事的人,抽得起也是没关系的!”

  陈湘脸上的微笑还始终挂在那里,但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然而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居然热情起来,拿出一壶酒,要跟湘对饮。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应声。

  母亲满脸的不高兴,但还是倒出一壶药酒,拿了两个杯子,一一满上。

  一老一少便边喝边聊起天来。父亲搞推销的,见的世面不少,陈湘是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聊着聊着居然投机起来,一壶酒也就见了底。

  于是父亲豪爽地说:“再去拿酒来,今天咱爷俩喝的高兴。”

  一听“爷俩”两字,湘便涌起革命快要成功的豪迈与喜悦,说:“只要伯父高兴,我就奉陪。”

  母亲开始嘀咕:“都说你不能多喝的,就是不听。”

  父亲身体极好,没听说过不能喝的,我知道母亲也就心疼那点药酒,那是她为父亲精心泡制了一整年的,其间有许多名贵药材,谁来都不舍得。

  父亲却不领情,大声吆喝:“能不能喝我自己不知道?还叫你娘们罗嗦?”

  陈湘尴尬的说:“要不算了吧!喝多了的对身体的确不好……”

  父亲又严厉的命令母亲:“还不快去?”

  母亲站着不动,似在抗拒。她很少违抗父亲,那天却出奇的倔强,大约是要以那种方式表达她对陈湘的不称心如意。

  也许是父亲的的家长权威打了折扣,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父亲的愤怒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猛地站起,将桌子上的碗,飞快的摔了出去,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砸在两米开外的母亲的脸上,然后“砰”的一声落倒地下,飞溅起朵朵白色的浪。

  母亲的脸刹那间就鲜血如注。

  母亲吓呆了。我吓呆住了。陈湘也吓呆了。

  父亲却还在虚张声势:“我叫你罗嗦,我叫你罗嗦……”后来几乎是没有了声音。

  母亲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我在这嘹亮的哭声中清醒过来,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意思是说:你满意了吧?

  父亲在我的目光里退却,悻悻的回里房去了。

  湘也清醒了过来,立即出去拦车,然后,要将母亲送去了医院。

  母亲一边痛一边哭,却没忘记要跟湘划清界限。她说:“漠漠,你陪我去医院!”

  自生下我伊始,她就有一个理想,一定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出色的人,然后,嫁一个更出色的女婿,好像我是她的一盘高利贷账目,只等来日放出去,不愁不连本带利收回来,包赚不赔。她没有文化,便逼着我读书,从小学到高中,剥夺了我成长过程中其他任何的乐趣。在与之对抗的过程中,我学会了保护自己。她想让我读书,我便努力做给她看,只是看的多数是那些不大能励志的作品。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性格越来越敏感,越来越阴郁。

  我考上大学后,母亲似乎觉得她的理想向现实迈进了一大步,然而,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她老人家大失所望,因为市里指标紧张,我不得不要分去郊区学校,这是母亲万万不能答应的。因为她认为,如若去了那些地方,我会入乡从俗,就会丧失斗志,就会随遇而安的随便嫁人,那么,她的高利贷便收不回了,成了烂账了。于是,她多方托人,最后让我进了A市的机关幼儿园。

  最后,我,一个读海子,读黑格尔,读简爱的本科生,进了机关幼儿园,每日跟孩子讲猴子鳄鱼,丑小鸭白天鹅的故事,每天读“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的童谣,每日唱“我是一个粉刷匠”这样的儿歌。

  母亲的眼睛下方严重受伤,缝了几针,从此留不可磨灭的印记,也留下了她对父亲变本加厉的惟命是从。

  湘又回去了B市。

  我也回到幼儿园。同事见面就问:“漠漠,听说你男朋友回来了,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漠漠,什么时候吃你的红鸡蛋……”好像如果我不把自己嫁出去,就跟她们每个人过不去似的。

  “漠漠,结婚的时候需要什么帮忙的,请尽管吩咐。”两个煮饭的阿姨更是对我空前的关心,空前的肝胆相照,而且在把我嫁出去的问题上自觉责任重大,大到简直是要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形容。

  湘,看来我必须嫁给你了。

  然而,两个月的分离,对陈湘,我突然感觉生疏了许多。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这让我非常恐慌。

  难道,我真的要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

  也许陈湘都觉察出这种疏离,他打电话说:“漠漠,我请不到假,你想办法来B市看看我吧!”

  我说:“不好请假。”

  这是真话。其实我也真想到陈湘那里看看。

  湘说:“我有个主意,干脆我们结婚,你休婚假不就行了?”

  这是求婚?这是湘在向我求婚了?在遥远的地方,通过电话的方式?

  我努力回忆我们相处的时光,想要多找一些必须结婚的理由。到现在,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爱好,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或者,残酷点说,我根本还没爱上他。

  我们交往了足足三年了啊!很奇怪,很多人整天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我们可以熟视无睹,而有些人无非是在我们心底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我们却可以刻骨铭心。

  我一定要跟他结婚吗?以我现在心境,对湘,是不是有点残忍?

  犹豫之后,我决定如实告诉他我的犹豫我的困惑。

  我说:“湘,在结婚之前,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湘说:“除了结婚的事情,其他我什么也不想听。你现在什么也别再告诉我,等到八十多岁,当我们蹒跚的走在公园里的时候,你再把一切告诉我,我会云淡风轻地说,该死的老太婆,你骗了我整整六十年!”

  这样一句暖心的话,顺着电话线爬过来,把我所有的犹豫都吞没了。

  我坚定的说:“好,湘,我答应你!”

  电话里,湘激动得有些哽咽,他说:“漠漠,我会用一辈子好好疼你,爱你…”

  我们商定,湘先不回来,介绍信可以寄回来,结婚照可以电脑合成,托熟人找关系我一个人便可以办理好结婚证,然后我去B市休婚假,有空的时候,两人一起去旅行。

  事情非常顺利,民政局正好有我一个同学。

  当钢印就要在我和湘的身上压下骑缝章的时候,我突然对自己与湘之间未可知的命运感到害怕了,想要阻止却来不及阻止,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变成了定局。

  出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已经结婚了吗?就这样结婚了吗?那么我的结婚纪念应该是今天还是那个夜晚呢?

  把消息告诉湘的时候,他开玩笑说:“老婆,结婚证是你一个人去办的,我可没有参与,有没有法律效力可得我说了算哦!”

  这句话,一直梗在我的心里,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竟感觉我与湘之间的婚姻薄如蝉翼,将会是弹指可破。

  不管是如何成为陈湘妻子的,我现在已经成为有夫之妇了。尽管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更没有我梦里的白色婚纱,没有庄严的教堂,连一份中国特色的筵席里觥筹交错的热闹都没有。但是,陈湘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实实在在的家。陈湘在B市一个国营企业当技术员,已经四年了,才分到这个房子,大约只得40多平米,两房一厅,是他们单位的最后一批福利房,正碰上房改,交了点钱,算是自己的了。

  这是B城遗留下来绝无仅有的一幢半个世纪前的老式建筑,绯红色的砖墙风化得厉害,墙根处手指一抠,都已经能抠出一个小洞来。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染上风湿病的关节,对天气和温度慢慢养成了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如果不是前面挡着一座新的建筑,早就因为影响市容而拆掉了。

  然而,毕竟这也是个家,是我想睡觉和安静都能自如的家,比起面对母亲的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要轻松得多,比起应对幼儿园那群女人的饶舌,是一份难得的清静。

  呆了几天,我说:“湘,我不想回去了。”

  陈湘仿佛没听懂似的,等明白过来后便很雀跃,说:“不回去好!老婆,办停薪留职吧!我们天天在一起真好!”

  他以为,我的不想回去,完全只是因为对他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