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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面我已经几次提到了江,这个对我一生影响太大的男人,是时候交待一下了。 江是我哥哥的朋友。 也许从小缺少父爱,我特别亲近唯一的哥哥,老喜欢跟着他,于是认识了他不少的朋友。他的每一个朋友,我几乎都很喜欢。 记得那年暑假的一天,江跟哥哥来到我家。 那天,我穿着一条很旧的健美裤,灰不溜秋的,跟院里的几个小女孩在跳绳,哥哥领回了一个朋友,个子不高,脸上异常的干净。他一管鼻子最是漂亮,眼睛大大的,看人似笑非笑的样子。 哥哥很不给我面子介绍了一句:“漠漠,我长不大的妹妹。” 其实,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喜欢读海子的诗歌,能读黑格尔了。 其实,哥哥不知道,早在十年前的某个夜间,我突然就长大了。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灵魂有力拔节的声音。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人长大了会有烦恼,会有痛苦,我知道男人女人的情感纠纷。 十岁时的那个晚上,我从睡梦里醒来,听见房间里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我吓坏了,悄悄下了床,从门缝里偷偷的看,只见瘦小而苍老的母亲正蜷缩在床的一角。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没有文化,思想传统的很,在她眼里,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照顾孩子似的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父亲,经常小心翼翼的,以讨好的的方式,跟父亲说话。 可是,父亲完全不领情,挺拔的父亲那是一个单位的业务员,整天在外面跑,见过的人多,见过的女人也多。他完全不喜欢母亲。 母亲抽噎着说:“你就不念着俩孩子了吗?” “这个不用你管,孩子我自然要养大。你只要答应我就行了。” “我不要——”这是我听见的母亲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说不。 我看见父亲当胸把母亲抓过来,像抓起一块破抹布,一边恶狠狠地说:“到底离不离?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不放过你自己?” 母亲的眼里满是惊惧和绝望,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父亲便又狠狠地将那堆抹布摔回了墙角,狠狠地说:“不离也可以,你就守活寡吧!这个家以后我就不回来了,你看着办。” 从此以后,父亲真的就很少回来,就算回来,几乎再没跟母亲说过话,只是拿点东西或送点东西就走。于是母亲常常朝我和哥哥撒气,说我们拖累了她,让她日益憔悴和老迈,好像父亲的负心,全是因了我们。 哥哥比较圆滑,惹不起还躲得起,他总能找到各种借口离开家。可我不行,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因此,我与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从此,我恨上父亲,那个叫李银生的男人。 对母亲,我是既是同情,又是痛恨。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变得坚强而又脆弱。我很敏感,像一只刺猬,时刻想着保护自己,我极度自尊却又有强烈的自卑感。 在熟视母亲寂寞的等待中,我开始害怕长大,拒绝长大,却又盼望早点长大,好离开这个家。我不喜欢看见母亲苦大愁深的样子。 不知不觉,不管愿意不愿意,我还是长大了。 平时,我喜欢混在孩子堆里,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其实,我只是觉得那里比较安全。而且,为此,高中毕业的时候,我选择了读师范,我以为那样,一辈子就可以跟孩子们在一起,一辈子远离成年人的复杂的情感。 哥哥介绍我的时候,江就站在阳光下,冲我挤了挤眼睛。 哥哥说:“叫江哥!” 我突然就脸红了。犹豫了一下,就低低地叫:“江哥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顺着哥哥的意思叫江哥,或许觉得那样一个称呼有点叫江湖味道,又或许,那时我心里已经有了潜流暗涌的意思。 回房后,我居然去照了照镜子,很后悔自己穿成灰不溜秋的模样,再仔细审视自己,除了红润的健康之外,没有大大的眼睛,没有俏丽的鼻子,没有一点让自己满意的东西。 我扒着门缝,看外面的哥哥跟江聊天,从我的角度来看,江侧身坐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棱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副很好看的剪影,给我梦幻般的感觉。江说话语速比较慢,很轻柔舒缓的调子,声音有点近似女性的妩媚和甜腻,听起来有股抚慰人心的感觉。 我心里突然就那么温柔的一动,从未经历过的。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江跟哥哥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是一所大学里面的老师。对知识和知识分子,我从小就有种神秘的向往。 我在房间里,飞快地换了衣服,对着镜子,重新梳了头发,咬咬唇,感觉红润了一点。然后来到客厅,给他们倒水,晃荡了几次。 江抬头看了我一次,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样子。 九月份,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园。象牙塔里的生活枯燥无味,每到周末,宿舍里漂亮不漂亮的,都按捺不住寂寞,跟情人或者准情人约会看电影或者什么的去了。 我已经放开了海子,开始看《简。爱》,突然听见有人叫:“漠漠,有人找。” 我没抬头,不耐烦地说:“让他找死去吧!” 我以为又是他,班里那个说话一口浓厚乡音,却又酸里酸气的男孩。他N次锲而不舍地来约我出去了。 “ 漠漠,骂谁呢?” 我一惊,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是江。 他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不欢迎?” 我又一次脸红了。 江被借调到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工作一段时间,周末有空,顺便来看看我,他说的,顺便。 可在我,竟好像是得到了老天恩赐般地,满心的愉悦像一瓶啤酒被启封了,不可遏止地喷出白色泡沫,整个人淹没其中。 江大方地在我的床边坐下来。 很快,宿舍空无他人。我顿时拘谨起来,手脚无措。 江就在那里很温柔地跟我说话,说的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空气离弥漫的全是他很有质感的声音,如同天籁,在我耳边,在我心里,游丝一般轻拂。 江走的时候,用他那双厚厚的大手轻握住我,说:“漠漠,我还会来看你!还会。” 我的等待,就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延续了好长好长的岁月,一直到千帆过尽,尘林尽染。 江果真没有食言,此后好几个周末,他都会来到我的学校,在门外轻轻叫我:“漠漠。” 而我总会在他快要出现的时候,提前感觉,提前等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有时他会来得迟点,我就会走出去,等在他必经的路边,就如席慕容诗句里那样,感觉自己已经化成一棵千年古树,只为专心守候着他的回眸。每次一看到江的面孔出现,我便觉得犹如第一道金芒射入自己的生命,感动的鼻子都要发酸。 一般我们是去街上走走。我很少说话,我怕我一说话,就会将幸福吓跑。 在一起时,江也很少跟我说话,他只是牵着我的手,像是在照顾一个容易迷路的孩子。有时,他会轻拍我的面颊,摸摸我的头发,像个父亲或者兄长。我常常猜测他在想什么,可什么也不敢问,总是希望脚下的路更长点,不要那么早被送回宿舍。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那算不算爱情。然而,对我来说,他的每一个亲昵的举动,都是对我的一种承诺。我似乎不再害怕长大,不再害怕面对将来。我想:江,跟父亲是不一样的,父亲是那样的粗暴,江是那样的温文尔雅;父亲在母亲面前是个任性的孩子,江在我面前是宽厚的兄长。 跟江去过一次他借调的单位,带他的一群学生在野炊。那个冬日,我们席坐在地上,看着年轻活泼的生命在阳光下来回穿梭,我的眼前全是春暖花开的景致,扑面而来的也全是温暖的气息。 在那里,我们留下我们唯一的合影。照片里,我的笑容灿烂了整个冬季。 跟江去过一次他的老家,住了一晚,跟我同宿的是他慈祥的母亲,第一次见她,竟有一种超出自己母亲的亲切感。我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但是,对老人家那份亲近与爱戴至今还是真真切切。 早上起来的时候,江正在找皮鞋,皮鞋上面全是乡村路上的泥巴,我立即找来刷子帮他细细的刷,待站起身的时候,紧靠在我身边的江低下头,用他的脸(或是嘴)贴上了我的脸,蜻蜓点水般一碰。可是,也就是那么轻轻的一下,我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脑子里轰轰乱响,所有的声音都没了,所有的人都没了,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毕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亲了我! 那一碰,让我那颗总是失落的年轻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具体的东西,让它从此变得拥挤,充盈。 两个月后,江回到了他工作的城市。 我开始将一张张白纸写满密密麻麻的情思,一次次放飞。江是个不善言词的人,他回信的话总是很少,很精炼。 不写信的时候,我就看那本《简爱》,很快我就看完了,彻底看完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简爱,那个其貌不扬的姑娘。我希望江是我的罗切斯特,甚至幻想过,假如有一天,江也跟罗切斯特一样遭遇某种不幸,我也会奋不顾身的,毫不犹豫的守候在他身边,照顾他,爱护他,并且感到无限的幸福与满足。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有过的如此崇高伟大的念头,那是我唯一一次最纯粹最美丽的爱情,与柴米油盐,与任何世俗名利无关。 那年冬天,笨拙的我,买了灰色毛线,开始织毛衣,为江。我认定,那样的颜色最适合他。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看见江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站在我面前,伸伸胳膊,揽着我的腰,说:“漠漠,你织的毛衣好暖,好暖。” 可是,毛衣的编织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因为江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我没有信心织的飞快。我怕毛衣织好的时候,江已经全然不在乎。 然而,毛衣还是在我的犹犹豫豫中完成了,只剩两个袖口 我终于没有信心完成袖子,便收藏起来。我觉得自己必须去求证一件事情。 后来,江到底没见过那件毛衣,甚至,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在寒冷的冬天,不时呵着热气取暖,不惜让双手长了冻疮,为他专心地织过了一件毛衣。 那个冬天真是漫长啊!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决定去看江。 我先去了哥哥那里,然后打电话告诉了江。江一直没空,他说。 傍晚的时候,他来了,完全没有相见时难的喜悦与兴奋。 他带我去了他们学校。走在林荫道上,他刻意保持的距离将我的心划得支离破碎。到他宿舍的时候,我差不多没有勇气要进去。 我躺在他的单人床上,心里充满忧伤,我知道,我与江之间,肯定存在某种障碍。他不是罗切斯特,还没有爱上简爱的勇气,他需要的是白雪公主一样的姑娘,能给他带来万丈光芒。 可我只是简爱那样的姑娘,平凡,倔强,心性高傲。 江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我的手,呼吸急促。第一次如此零距离接触异性,第一次如此暧昧地跟异性相处,我的脸羞得通红。 江又往床边靠了靠,我让了进去,满心以为他要上来,害怕,却也满心地盼望。 可他到底没有上来,他只是坐在床边,开始触摸我的脸,然后,似乎相当艰难的,一颗一颗解掉我上衣扣子,每一粒,似乎都需要相当的力量。后来,他开始用双手在我身上探索,从上到下,由外到里,认真仔细地,像要发现什么宝藏似的,直到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焦渴难忍。 就在我闭上眼睛,死心塌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幸福或灾难时,江的动作戛然而止,就像一段音乐的休止符。 他摸摸我的头,说:“漠漠,你睡吧,我到隔壁同事那里去。” 这是为什么?我心里一直不能释然,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的矛盾心理,他这样,除了胆怯,还有一点自欺欺人或者是暗自庆幸,他庆幸的是自己没有突破最后的马其诺防线,好像停留在那个阶段,我们便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与我哥哥还是朋友,他与我也还是朋友或者哥哥与妹妹的关系。殊不知,事情过去若干年,我从来没让他知道,其实,在对待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态度有着太悬殊的差别:他所看重的,是形式上并没有破坏一个女人的处女膜,而我,却因为是第一次将身体暴露在男人面前,第一次让男人接触自己的身体,便觉得自己已然是这个男人的女人,天经地义,以致于那样的刻骨铭心,不可磨灭。 后来,带着这种疼痛,我尽力早点进入新的恋爱状态,马不停蹄地从这一个战场迅速奔赴另一个战场,斗志昂扬地谈着我永远以为是最后一场的恋爱。然而,每个过程中,我总是带着对江的幻想色彩,去对比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然后,一次一次的把自己推向绝望的悬崖。 我又回到了我的校园,带着已然能够料到结果的悬念。 一如既往地思念,一如既往地写信。 我主动兼做了班里的收发员,每天,迫不及待地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件,认真仔细地搜索那几个熟悉的字体。 然而,江的回信开始变少。 江的回信逐渐精炼成无。 我知道,到了该松手的时候。纵然我不说,结果还是一样。如果我主动表示一下,至少还能挽回一点尊严。 于是,我写信说:江,我放手了,你一路好走。 我没再等他的回信,可是他的信来了。 收到他信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教室上公共课,满满一百多人。一个老头走上讲台讲大学语文,开始摇头摆尾的朗诵诗经里的句子: “昔我往者,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难道这是几千年前的一个预言?难道诗人早就知道,此时此刻,人生的第一场雨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在一个年轻姑娘的心空? 江在信里说:“漠漠,我不得不答应你要远离的请求。因为我还要去另外一个城市继续求学,我给不了你承诺和未来。忘记我吧!” 江是不得不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很好的理由,很好的交代。 江永远都那么聪明。 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可我还是被雷击中一样,全身痛苦的痉挛。那些字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化着一张张嘲讽的脸,一齐笑我的自作多情。 左右是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学,其时我已经是学生会副主席,是大家公认的才女,是一个其貌不扬心性高傲的刀枪不入的小小的女强人。 我不能自毁形象。我不能在同学面前哭泣。 我趴在课桌上,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全身却开始抑制不住痛苦的抽搐。旁边几个同学开始将视线从讲台上转移到我身上,一个女孩的悲情故事远比诗经吸引人得多。 我掩面奔出教室,众目睽睽之下。 回到宿舍,我拿出那件灰色毛衣,两个袖口像张开的两张大嘴,再次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我疯狂的想到拆了它,却找不到线头。拼命撕扯,它牢不可破。 我感觉胸口堵着什么,想喊想叫,却终于不敢造次。 我是女孩,我应该矜持。 我失恋了,但不能失去尊严。 胸口越来越痛,痛的我几近窒息,我能做什么? 我突然想要喝酒。 于是我跑下楼去,买了一瓶白酒,坐到床上,大口大口的喝,喝着喝着,我的泪泉水般涌出来了。 于是再接再厉。 不久,瓶子便见了底。 我的胸口好像不怎么痛了。难怪古人就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摇晃着下楼,想要再买。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小雨,雨中有许多人影,每个人影就像是水中的一只小小的开败了的睡荷,那么小,也那么飘忽和不可把握。 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忽远忽近,我拼命往前去追。 江哥哥,哪一朵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消失? 我嚎啕大哭。 追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是地震来了吗?地震来了好,让世界化为乌有,让一切皆变成无。 在另一个世界,江,会不会有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宿舍同学都去上课了,只留下静,跟我关系密切的朋友。辅导员来过,关照她一定看着我,有情况一定及时报告。每个人都担心我想不开,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曾是那么的骄傲。 当我再次在大家面前出现的时候,眼神忧郁,完全失却了过去的自信,女同学到处张罗着为我介绍男朋友,她们以为只有男人才能治愈男人给我造成的伤害,班里一个男同学自告奋勇来约我看电影,结果被我用凳子砸出去,若干年后同学聚会遇到他,他还笑着说自己心有余悸。 这些,便是我的初恋故事,很落俗套。本来以为,这样的故事,很多女孩身上都曾发生,平淡的很,没有续集,尘埃落定。然而,从没想过,若干年后,这个男人,会在我的生命中再次出现,再次让我卷进一个生命的激流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