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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同行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姓沈,参加的是英语课竞赛。她温柔娴静,不习多话,是个难得的旅伴。 晚上,我在火车上努力想要入睡,希望自己养足精神,在面对江的时候,能够神采奕奕。然而,我的心里,却在无数次想象着跟江见面的情景,想象他现在的样子,想象他会以怎样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可想而知,沿途几十个小时,因为高度的兴奋,我竟是一刻也不曾真正入眠。 一路上,我照了N次镜子,因为好多天来的失眠,我的腮部脸颊到处是暗疮的痕迹,那灰暗的斑斑点点遍布各处,使那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张没有洗干净的惨白台布。 我问沈老师:“我的脸色是不是特别难看?” 沈老师摇摇头,说:“如果你自己不在意,别人是不会在意的。”沈老师话里有话,她在安慰我。我告诉她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要来接站,沈老师一定从我的神态中猜到了那个接站的人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一想到沈老师知道了我的心思,我的脸突然就红了,便不敢再去问她这样的问题,就是再照镜子,便也不敢当着她的面了。 清早六点钟的时候,火车徐徐到站了。车子一停,人群争先恐后向外涌去,站台很快就空了。 真的很快就要见到江了吗?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竟突然失却了先前的勇气,于是犹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那空旷的站台上,只感觉到一种落花人独立的肃杀和忧伤。 沈老师已经朝出口方向走出了好远,突然发现我没跟上去,便停了下来,在那里大声地喊:“李老师,你怎么了?快走啊!” “哦!”我猛然恍悟,自己来上海还有重要任务呢,于是我说,“好的好的,还早呢,接我们的朋友可能都还没起床。” 她说:“那我们先转一转,顺便买好回程票吧!” “好吧!”我边说边跟着沈老师朝售票厅方向走过去。是的,人生就是这样,从出发那天开始,我们就得找好回程的路。 上海火车站很大很大,大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穿行了很久,我们才来到一个售票处,然而,窗口紧闭着,大上海用这样一张冷漠的脸,无声地抗拒着两个需要帮助的异乡女人。 我们无奈地将视线从窗口移开,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一行字:暂不售票,买票请往北窗口。 北在哪? 沈老师跟我一样,很少单独外出,且方向感又特别差,我们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知所措,最后在一个清洁工人的指引下才找到了北窗口。 买好票,我看看大厅的那口钟,六点五十。 太阳已经出来,懒洋洋的,用冰冷的眼看着城市早起的人们。 江还没有消息。他知道我什么时候到的,也许是路远,也许因为不方便太早出门。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可我不敢,我担心他还在家,还在他妻子的身边。 我突然想起了松,那个默默地开车六七个多小时,凌晨三点等候在车站的男人。此时此刻,他还好吗?他已然能忘记我了吗?他心里所有的爱与恨都平复了吗?这个世界大约也只有他才会那么傻傻地等我了吧?正如我傻傻地奔江而来一样。 又等了一阵,沈老师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她用怀疑的口气问:“李老师,你的朋友,能来吗?要不要打个电话?” 这样一来,我不得不打电话了。 还好,电话一响,江便说:“漠漠,我马上到!” 我真的马上就见到江了吗?积聚了好久的勇气突然再度流失,我想要逃离。 “沈老师,要不我们别等了,还是走吧!”我说。 沈老师诧异地看着我,大约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她拍拍我的手,安慰我说:“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就再等一会吧,这么老远的,朋友见个面也不容易。” 见就见吧,豁出去了!况且江马上就要到了,我能放他的鸽子吗?我能让他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吗? 七点一刻。江终于来了电话:“漠漠,你在哪?我到了北出口。” “我们已经出了站台。在路边的广场看行人。” 我们总是达不成默契,我们注定容易错过。 转过身,朝向江要出现的地方翘望。远远的,我见到一个身影,从容的挥动着手,从容的向我走来。 一切居然是那么的从容。 我希望江加快步伐,让我快点近距离看看那个日思夜想了那么多岁月的男人;我又希望他放慢步伐,让我积蓄足够的勇气跟他云淡风轻地问好,云淡风轻地说再见。 然而,他还是从容地以他自己的节奏走到我的面前。 我终于跟江面对面了,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到了滚滚流逝的时光之外,过去的岁月竟然全是虚掷的,唯有此刻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我仔细看着江的脸,想要搜索一点点久别的喜悦,但是,他满眼满脸的,都是大上海的味道,世故而从容。除了微笑,他很沉静,不让我找到半点思念我的蛛丝马迹。 他说:“两位老师,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声音依旧温柔,却有点生疏的客套。 我们站立。静默。然后都有点不知所措。在诺大的上海,我不知道我可以在哪个角落安心的面对江。 江看起来也有些茫然。他犹豫了一会,说:“去我家看看吧!” 我点点头,我能告诉他我不喜欢去吗?在他面前,我几乎可以没有自己。 然后,我们一起去拦车,江在前,提着我们重重的行礼。我在后,我要在后面仔细审视这个我想了好多年的男人。 拦了车,沈老师主动坐到副驾驶位上去,我和江并坐后排。江眼睛平视前方,下面却偷偷伸出一只大手来握住我靠近他的那只手。江的手掌依旧是厚厚的,绵绵多肉,却并不太暖。我感觉到有限的温存,无限的辛酸。 我专注的侧视着他,想要挖掘江在这长长的一段岁月里的的变化,最好是老了,丑了,粗俗不堪了,然后,一面之后,我可以慨然长叹:原来如此!不过如此!然后,我终于可以释然,终于可以转身就走,终于可以轻松地对自己说:漠漠,原来你爱了那么多年的不是江那个人,而是年轻时候的那个美好纯粹的感觉啊。 然而,我失败了。江坐在我的右边,依然俊朗,依然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荷尔蒙气息,令我迷醉,令我怦然心动。 大约怕我失态,江开始介绍路过的一些建筑和地名,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主动把手抽回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远远的,江就遥指他的家给我看,那个每天供他栖居的温暖的地方,猩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折射出无限的温馨。 我们无声的跟在他身后,下了车,进了小区,又上了电梯。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听话地跟着他,去亲自目睹他跟另一个女人一起经营的幸福成果。 江在熟练的开门,我的心里却紧张极了,虽然不是我一个人跟着他,但还是又担心又期待发生点不同寻常的故事。 此时,他家里没有别人。 沈老师一进门就说累了,想休息一下,然后便进了孩子的房间把门关了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看出了我跟江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她是在借故给我们制造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机会。 屋里突然出奇地安静下来,我变得很不自在,站起来坐下去都会感觉到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看到江与她息息相关的一切,我的内心涌起无限酸楚。可是,这种情绪我不能有半点表现,因为没有谁给我这个权利。于是,我只好用雀跃的,充满欢心鼓舞的语调说:“好!好温馨的家,我参观一下。” 客厅。书屋。厨房。甚至是阳台,洗手间,我都不能错过,因为,我不能让我的脚步停下来,我不知道我的脚步应该在哪个位置停下来。 然而,我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卧室,特别想要参观而又害怕进去的卧室。我看到了那张床,大大的,神秘的,温暖无比的样子。顷刻间,我的辛酸排山倒海而来。 正欲退出去,江走了进来,从背后拥住了我,很有力的。我感到全身的颤栗,推开他,却又情不自禁的转过身,回抱了他,好像他是河心中的一棵树。 我们抱得越来越紧。我感觉自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似乎想要将自己的骨与肉,全部揉进他的身体和心里。 我们终于倒在那张大床上,几乎没有铺垫与过渡,直接进入了主题。江覆盖在我身上,忙乱地进入和冲突。我终于感受到了一场想象中的风暴,壮怀激烈的,即将窒息死亡的感觉。我彷佛感到江带我在峡谷中穿行,而我的身体就是那道峡谷。四周全是松涛轰鸣。我听见江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狼似的压抑而厚重的叫声,我低声呢喃:“哥哥,爱我吗?” 江急促的呼吸里透出一个字:爱。 我无力去辨真假,或者说是不愿意去辨别。我愿意把这一切都当成真的。有时,我们就是需要被人欺骗。在人生的岔路口,我们被别人骗,被自己骗,我们就活过来了,我们就走下去了。 风暴过后,江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江像一个孩子,懒洋洋的趴在我身上。我感觉着压在身上的重量,心里是那样的充实,那样的幸福,那样地感谢生命。 我一动不动,怕自己那么轻轻一动,便惊醒了一场春花雪月的梦。我希望绵长,希望隽永,希望时光驻留。 我朝圣般感受了江潮涨潮落的全过程,如烟花般灿烂美丽。 我记住了那个永远的日子,10月19。 江用梦幻般的声音说:“谢谢你,妹妹。” 我们依旧抱在一起,紧紧地,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更紧些,紧得融为一体,紧得以你心换我心。我用炽热的绝望的热情去抚摸着江的背,一边继续在他的怀抱中徜徉迷醉,仿佛置身于这样的怀抱,便可以看见鹰飞得最高的地方,仿佛置身于这样的怀抱,便可以听见到山间清流的叮咚,仿佛置身于这样的怀抱,便可以感受草原策马扬鞭的风情…… 原来我想要的浪漫,只是这样一个爱的怀抱。 突然想起松曾经对我说过:对于世界,你是一个人,而对于某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曾经,我是松的整个世界。此时此刻,江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知道,世间万物,没有永恒,我的这个世界很快又要从视野里再度消失了。然而,有时候,一个瞬间便凝聚成了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