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钟的光景，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有些提醒倦鸟归巢的意思。车流匆匆人流匆匆，只有我，还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或者是因为，一个人的日子，我在哪，便是家在哪。

　　路边经过一支由老年妇女组成的民间秧歌队，她们穿得花花绿绿的，满脸宁静，其中多面孔都似曾相识，夏天的时候，曾经每天晚上见他们在公园喷泉旁边的空地里集合，然后在录音机的伴奏下，跳着只有她们这个年纪才乐此不疲的舞。她们的舞步不再轻盈，腿多数又粗又短，像大号的胡萝卜，她们的腰用视线也找不出来了，胸部由于万有引力的作用而垂向地心，那些抬腿，转身，扭腰的动作有些僵硬，笨拙，显得可笑。

　　曾经，看见她们的时候，我心里充满同情，同时，还会产生一种岁月易逝的悲哀。

　　可现在跟在她们身后，只见她们淡定，毫无人生的绮念，一路坦然走过，目无观众，也不需要观众。她们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卸去了性别的重负，感情的压力。我想，她们是快乐的，是真正的快乐的。

　　我满心眼羡慕起她们来，于是不知不觉跟着她们的队伍走出好远一段路程，来到城市的广场。

　　广场里城市标志上空，挂着硕大的一口电子钟，上面标识着时间，包括日期。我的眼睛余光一扫过，便触及到一个非常熟悉的数字：10月22。

　　今天是我的生日？难怪我有点精神恍惚。

　　也许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想起罢了。

　　过去总是母亲，在我生日前夕打来电话说，漠漠，生日了，可你不在家，就自己买点好吃的庆祝一下吧！

　　可是，现在母亲与我隔着厚厚的黄土，和将越来越长的岁月。

　　去年今日，尚有陈湘，在我的提示下恍然觉悟，陪我在外面吃了顿饭，虽然点菜的时候他想了又想，尽量把价格降低到了极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是的。人真的很不同了，就连过去那样平淡的时光，我都怀念。

　　久久地站在广场，我不敢回家，希望城市里满目的繁华和热闹冲淡我的寂寞。

　　直到很晚，我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夜色从窗户里浓浓地涌进来，不知哪家窗口飘来一首当下流行的歌，歌词有些甜腻：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便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打开灯，连灯光也是昏黄的，疲惫的，在凝滞的烟雾之中，若沉若浮，苦苦挣扎。我情不自禁来到镜子前，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面容清瘦，眼神空洞，岁月开始用无情的刻刀，在我的眼角蚀刻上若有若无的痕迹。

　　谁将陪我慢慢终老？

　　曾经以为会是湘，曾经也很怕是湘，可是，他现在已经陪在另一个与我不相干的女人身边了。

　　湘现在在干嘛呢？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他的电话，只响了一下，便听见湘的声音，是很久不曾有了的温柔：“漠漠，你好吗？”

　　湘的温柔又回来了。

　　我正待想跟他说点什么，那边满是嘈杂，湘又说：“一会儿打给你，我有事忙。”

　　满世界的人都是忙碌的。

　　不到十分钟，湘就打电话来了，他说：“漠漠，我等会回来看你。”

　　他说“回来”？难道他一直还当这里是他的家？这让我多少有点感动。

　　我迅速洗了个澡，换上那套青青陪我买的粉红睡衣，又来到镜子前，灯光下那个女人小巧玲珑的，居然又有些人面桃花的模样了。于是我又找来眉钳，仔细地修了修眉，再在嘴唇擦上点淡淡的唇膏……

　　做完这些，我猛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在乎湘的看法了？从认识他到结婚后，我还没有刻意在他面前表现过自己啊。

　　刚梳洗好，就听见敲门声。是湘回来了。不，是他来了。

　　隔着一道门，湘深深的看着我，用好久都没见过的那种疼惜的眼神。

　　我也看着他，湘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 也漫上了一道道倦怠，那些倦态，让我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惜和疼痛。

　　“进来吧！”我说话的时候眼里一定泛起了无限温柔。

　　“生日快乐！”湘变戏法般从后面拿出一支玫瑰，一个小巧而精致的蛋糕，说，“一天都在忙，没准备什么礼物，对不起！”

　　我呆了几秒，然后猛地扑到湘的怀里，喜极而泣。

　　湘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湘还在爱我吗？

　　几年的光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刹那间重重的砸在心上。它们开始一层层剥开心灵表面的生活印迹，直击最初的落点。我忽然明白了，那么多的起落都如同生命的尘埃，它们将最终落定，而最坚实处永在那里，等待我去发现并擦亮它。

　　这一刻，我收到了时光给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傻瓜，快放手！蛋糕要掉了。”湘满是疼爱的拖着我，把我安放在沙发里，说，“小傻瓜，若是我不来，你就一个人过生日呀！”

　　我莞尔一笑，突然想起还有红酒，便赶忙找来两个高脚杯，一一倒上。

　　面对面坐着，几乎同时，我们举起了酒杯。，

　　“为……”又是不约而同，我们准备要说祝辞。

　　什么时候，我们居然有了如此的默契？

　　“你先说……”又是不约而同。到这，我们就放声笑起来，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漫了上来。

　　湘的眼里满是怜惜，他温柔地抓住我的手，刚想从对面绕过来，便听见敲门声响起来。

　　我从湘那里抽出手来， 跑过去开门一看，来人竟然是李安妮。

　　李安妮越过我的肩膀，一下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湘，和桌子上的蛋糕，红酒。

　　湘很愕然。

　　“嘿嘿，还说今天不能陪我去看母亲是要加班呢，原来加到这里来了。”那个女人凤眼圆瞪，

　　气势汹汹地朝湘走过去。

　　“我……”湘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比我好？她有我年轻？有我漂亮？既然你觉得她好，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来招惹我？”女人一边发问，一边朝湘挤过去，逼得湘连连后退。

　　我无地自容。

　　是的，我没有她年轻，我没有她漂亮。我跟湘已经离婚了，可我居然还情意绵绵的跟他在一起喝红酒。

　　“你要我？还是要她？要我，你立即跟我走，而且，你保证，再也不要见她！”女人看着湘，眼睛里有几分愤怒，几分自信。然后，转身就走。

　　湘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而，他终于还是转了身，追着那个女人出去了。

　　那个女人突然回转身，向我抛出一个鄙夷的微笑。

　　我颓然倒在沙发里，突然明白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的道理。是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湘也不是过去的湘了。

　　我们彼此，为什么非要等到不属于自己了才想到要去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