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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建议
一 外号叫二曹操的曹超仁一升了官,派头也一下子变了,要不怎么能和自己的身份相结合呢。对于过去只叫名不称姓表示亲切的人也改口“老”什么“小”什么了。这有啥办法呢,身份和地位在那里摆着嘛。虽然会吹,把老电业都哄得一愣一愣的,但毕竟有不足的地方,学历不高,理论不行,除了搞那几年预算,对于别的实际工作干得太少了。加上那些进口图纸张张都是曲里拐弯儿的外文,他连字母都不会念这哪成啊,所以他又到老电业耳朵上咕噜了一阵子结果把郭云要来当了翻译。当了官做了领导嘛,当然就应该有点风度和肚量,大概是有了文志华的缘故,似乎早把过去那些憾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对郭云除了偶尔转着眼珠子斜视一下外到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对于文彬呢,也许是由于局长表扬过的原因,或者还需要对方为自己出力,就不必再踏上一只脚了。一句话曹主任红了,身价高了,对立面不能树立过多,干事不能太露骨,让人家一看说自己有函养,够风度,有肚量。再说跟专家打交道没有几个科班出身的技术人员帮忙出主意就会把自己看白了。 早春二月过去,当桃花待放、嫩柳舒黄之时专家彼得罗夫和依万诺维奇挟着大皮包也到这里来了。除了首都而外谁能见到外国人,可是今天看到了,他们都是高个子大肚皮的白面人,金黄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高鼻子落腮胡,也许外国人显老,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大约都三十出头四十挂零。所不同的是一个穿着鹿皮甲克,一个披着呢子大衣。特别是彼得罗夫,不但会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语,同时还懂得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学着旧式北京人的习惯,见了面总爱把身板微微一弯,抬起右手轻轻地挥动着说:“您好,吃了吗?”然后是一串哈哈,态度显得既随和又潇洒。记得在由二曹操主持的欢迎会上他都没有要翻译,风度翩翩地坐在主席台上,似乎不是一位专家,到俨然得象个大国的使臣。他向左点点头,又向右点点头,然后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来在嘴上轻轻地按了按,就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中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中国兄弟们,由于你们的国家工业还不发达,需要外援,尤其是我们的援助,而又特别是在电力工业方面,对于你们来说还差得很远很远,所以我们把自己最先进的设备首先给你们运来了。而且整个电站的结构是先进的,也是第一流的,在西欧没有,在美国更找不到,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都没有装就给你们运来,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国际主义。” 听了这些,人们望着台上那位摇身舞臂的专家感到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代表国际主义还是沙文主义,一边倒的信念开始在人们头脑中动摇。 哪知道欢迎会结束不久,先进的设备基础在中国的土地上出了问题。 按照设计要求,基础要埋设在地下八米深的地方,基础下面还要铺设一层软木(这种软木产在远渡重洋的海外),上面才是钢筋混凝土基础。可是地下水很高,离地表两米左右就有了,而且在地下五米深处又有粉砂。搞工程的人都知道流沙是难已制服,何况四面还有已建的厂房呢,这就使问题更为严重了。张文彬从灰场工地一到这里就发现了这个难题。根据“强”联计算,大胆地提出了取消软木垫层,抬高基础减少埋深的设想。他去找郭云商量,她积极地支持他的意见,为了慎重起见,郭云要他以模拟试验来证实他的推算,成功以后再以合理化建议的方式提出来。 那一天老电业和二曹操正在专家彼得罗夫的办公室商讨这个问题。但是由于地质情况复杂,施工困难和工期的急促,使得他们各自都骚着头皮长久定不下来。 就在这时张文彬把他的建议书递了上去,没有想到被自负的专家彼得罗夫否定了。他把建议书朝老电业面前一扔,哈哈地大笑道:“张工程师,你的精神是可佳的,可是我不相信你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是科学技术,只有我们的科学院才能解决。”说着他把手一挥:“按你们 中国成语来说这叫弄巧成拙,算了吧,请你们还是按原设计施工。软木吗,我们可以转销,至于流沙问题,可以从我们那里进口一台高速冷冻机,用冻结法施工不就解决了嘛。搞建设不要怕增加费用,因为工程需要嘛,该花的就得花。“ “我们的建议是在模拟试验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因为理论需要实践来检验嘛。”文彬极力地争辩着:“咱们的国家一穷二白,比不上你们富裕,所以我们不能拿富强粉去做窝窝头,因此我们要把资金用在刀刃上。” 专家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抱起胳膊肘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突然止步,十分自信地说:“我要向你们的国家负责,坦率地讲,你们的国家在科学技术上与我们相比差距还很大很大。” 二曹操忙接过话说:“是啊,差距大这是千真万确……” 还未说完专家又接过话了:“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某些尖端领域甚至是一个世纪,这个现实难道你们不承认么?”说着他友好地看了一眼二曹操又把下颏一举: “这个险我不能冒,我不能冒啊,还是让你们的主任去决定吧,嗯!”说完他回到沙发上点起一支烟使劲地吸着再也不吱声了。 由于文化水平和专业知识有限,老电业迷迷糊糊并不知道他们争论的焦点是什么,只认为专家不同意的就是对的。他倒了一杯桔子汁放在彼得罗夫的茶几上讨好地说:“唉唉,彼得罗夫同志算了算了!”然后瞅了一眼张文彬,接着挥手命令似的说道:“老张,不要提了,我决定就按专家的意图办。一切为了发电嘛。我们要从大处着手,不要从小处着眼,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应该多算政治帐。”这个在外国人面前显得盲从,在自己人面前又显得十分傲慢和自尊的工地主任,别看他经常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从工地来来往往,又做报告,又批文件,好象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到是不少,自己为官的这些年,到使他养成了武断的习惯,所以对这样重大的技术问题也不问问后果就毫不思索地决定了。他把身子一歪对二曹操道:“赶快给局里供应处挂个长途,把专家的意思告诉他们,尽快地给我们准备软木和冷冻机,顺便也给计划处打个招呼,由于设备条件和施工困难工期也要相应地推迟三到四个月。” 二曹操小声说:“听说杨书记和梁总支持老张的意见,我看还是让他们知道一下好。” 老电业又把手一挥:“算了,算了,老杨马上就要去北戴河疗养了。” “那梁总呢?” “也不用了,工地上的事我作主就得了。” 二 进口软木和冷冻机也好,工期推迟三四个月也好,还不是专家一建议,老电业一点头就行了,谁也不愿意花费脑子去想他个为什么。然而自然规律总是不顺应老电业的意志,同时时间也不听从老电业的调遣,当软木和冷冻机还没有个眉目的时候,雨季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正值施工旺季,雨却三天一场,两天一次,有时甚至一连两三天都不停歇。北方的雨啊,好象在故意和老电业闹别扭、开玩笑,加上局里一要求工期,他才象热锅上的蚂蚁真正着起急来了。每当西山顶上飘起黑云,远处又传来沉闷的雷声,他就如条件反射似的不免总要叹息两声,唉,当领导的也有当领导的困难啦。这个爱挑毛病又爱发火的人,也感到浑身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现任局长周忠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这个军人出身的局长,既有知识分子的求实精神,又有军人的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要发现哪一个工程随便拖延工期,就会象个铁面无私的包公,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进行批评。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一股火气。那些平时总爱在他面前出馊主意的人们,到这讲真格的时候都垂着双手无计可施了。“饭桶!”他在心里骂着,为了驱散这些烦恼他点着烟,也学着彼的罗夫那样叨着烟斗在办公室里转圈踱步,好象这样才能找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整个下午的最后两个小时就是这样渡过的,地面上的烟灰象积了一层雪,可是毫无结果。 日头偏西了,夕阳从窗口钻进来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晃着。他太累了,好多事都集中在一个短短的时间里去想,真是千头万绪无法梳理,这样下去谁能受的了呢。何况自己又快到花甲之年,比不得年富力强的时候,当然就力不从心了。他只觉得心情烦躁,头脑晃惚,一种莫明其妙的自卑感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没有一点独创精神,也解决不了一个疑难问题,就知道听外国人的,就知道向上伸手要东西,这难道就光彩么,难道长着一张嘴巴只会批评别人。回到家里饭也没有吃就躺下了,可是睡又睡不着,那倒霉的软木、讨厌的冷冻机和那逼人的工期总象一群幽灵死死地缠着他,加上后半夜又起了一阵风,刮着树叶,吹着电线发出嘘嘘嗬嗬,呜呜啦啦的声响,更把他折腾得辗转难眠。他实在受不住了,又坐起来一个劲地抽烟,可是那刺鼻的烟味充满了房间把老伴也呛醒了。她咳嗽起来,望着那一闪一闪的烟火埋怨道:“喂,我说老头子,怎么搞的,这么夜深了还没有睡呀,就你那一包身子骨能熬出几两油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老伴,又用指头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声音显得沙哑地说:“想些工地上的事儿。” “工地上的事儿,工地上的事儿!”老伴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你一开会不是讲群众路线,为啥就不依靠大家,让他们都去想嘛,就你一个人又能琢磨出个啥道道来?” “唉,这可比不得你们那个缝纫社。”想到自己是一个大工地的领导人,他把头抬了抬显得傲然了:“咱们是个大单位呀,常言说千口吃饭,主事一人,这个家不好当啊,你说叫我怎么不想呢?” “那就想你的去吧!”老伴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心疼,她伸手把老头嘴上的烟卷摘了下来仍到地下说:“还抽,一晚上就抽了一盒半,你就不想活了。”说着她声音有些梗塞,眼圈也湿润了,说:“没听说抽烟得癌症嘛,你就不替我想想。” 老电业在比他小十来岁的妻子面前向来是听话的,何况她也是一翻好意心疼自己呢。他摸了摸留着烟沫的嘴唇,然后赶忙躺下来把双手缩到被子里面再也不吱声了。外面的风似乎还没有停,写字台上那架老式座钟的摆仍是不停地嘀嗒嘀嗒在响。在这单调旋律的配合下,老电业那矛盾的心情似乎稍稍得到了缓和,慢慢地一切都平静了。当了这些年的领导,白天忙工作,晚上想事情,空时又有人来找,谈这谈那,一天总是纷烦、杂乱、扯皮、争执,加上失眠,平心静气那是难得的了。他稍稍地合上眼皮,随之慢慢地起了鼾声,只觉得朦朦胧胧的身子不觉摇了几下就轻飘飘地飞走了,使他稍为平静的心又不平静了。他好象是坐在飞机上飞出了云层,上面是高远丽日的蓝天,下面是漂浮翻滚的云海;又似乎是乘着一艘海轮,正漂泊在那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那风啊,伴着潮水如山崩地裂,那水啊,推波助澜似乎要蔽日遮天。他吓得紧紧地握住闸板上的栏杆,心想:莫不是赶上台风了。正当惊疑之际,只听得不远有人在高喊:“王主任,我把软木和冷冻机给你运来了。”他一侧身只见二曹操穿着一身米黄色的西装,驾驶一只木船随波逐流地作歌而来。他一只手正在奋力掌舵。另一只手还朝他挥动着说:“是朋友送来的,这船舱下面全是软木。”二曹操喜形于色地指着一个银灰色的庞然大物道:“那是一台能把太平洋水都冻结起来的高速冷冻机,这下施工不发愁了,工期也能赶上去了,上级不但不批评,还会嘉奖我们啰!” 听这么一说,老电业高兴得了不得,几个月来的愁云一下消散了。他仔细一瞧,这哪里是船呢,明明是用软木扎成的木筏。冷冻机到是金光瓦亮的象座小山在筏上搁着。他忙把船靠近木筏,乐哈哈地上前看着摸着好不喜欢哟。突然金光一闪,冷冻机变成了一个人,他一看原来是彼得罗夫。那脸又瘦又长,鼻子弯得象支称钩,冷冷漠漠简直象个青面獠牙的夜叉。只见他哈哈大笑着说:“这是我们北极熊牌最高效的冷冻机,这些软木头是我们用同体积的黄金换来的,请你们把黄金白银、上等特产、名贵药材、高级工艺品拿来交换,要不我就把货运回去了。” 老电业听了琢磨着:虽然代价太高,但是为了电厂建成投产还是值得的,经济要服从政治嘛,谁叫咱们工业不发达呢。唉,忍痛吧,只要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减轻身上的压力就行了。于是他忙央求道:“不,不要送回去,你要的东西我们有的是,不过一时还凑不齐,让我们慢慢去找来。”说着他讨好地去握对方的手,然而彼得罗夫却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捏着拳头好象要打他的样子:“不行不行,你们的旧债都没有还清,这次不能再赊了。你们中国有句俗语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现钱那就拉倒了。”说着那拳头从他头顶上砸了下来。他倒下了,倒在了波浪滔天的大海之中,二曹操也不见了,只是从木筏上传来了彼得罗夫哈哈地笑声“拿东西来,给我拿东西来!”说着朝他身上扔了一大块石头。那石头紧紧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沉没了。他大声叫着:“救人啦!快救人啦!”他呜呜噜噜的梦呓之声把老伴惊醒了。她推了一把问道:“你怎么啦?” “唉,做了一个恶梦,有人把我推到水里去了。” “看你糊思乱想的。”老伴伸手去摸他,那胸口还在扑扑地跳着。 等他醒来虽然外面风停了,然而雨又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侧首望去窗外微微有些发白,他坐起来披上衣服,想起梦境不免怅然若失,要真象梦里那样还不如同意张文彬的建议让他去试试呢。 三 对于老电业来说,那想法只不过是暂时对思想压力的一个解脱,现在他手上还有那么多的财和物,决对到不了梦境的程度。所以那想法也只象电光一闪就熄灭了,一切依然如旧,多年来脑子里形成的偏见最后还是给否定了。文彬这个在政治面前的不敢奢谈者,在科学技术上却有一股犟劲,犟得把自己要担的风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人们都甜睡了,他还在单身二楼自己那个小天地里查资料、找参数,写写画画和计算。大概是文志华说他的那样,书呆子毛病总也治不好。高山流水有知音啊,知音者了解对方的音韵和旋律,就在那些灯光不灭的夜晚郭云曾多次来到楼下抬眼凝视那独亮的窗口。整个大楼就那么一个光点,但这光点又是那样地牵动着她的心,使她双眼潮润。她默默地说:“他又在熬夜了。”这是一种奇妙的心情,她还清楚地记得文志华对她这个未婚姑娘不该说的那句“张文彬那么值得爱,你就爱他去吧,我把他让给你了。”的话。当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处于大庭广众之中,对她来说犹如击了她一棍子,使她承受不住了。加上人们不同的目光,窃窃的私语和哧哧的嘻笑,也使她感到愤怒、羞辱,一双本来温柔的眼睛都要拼出火来。可是内涵的她把这一切都忍住了,透过志华对爱情的轻率使她看出了对方低微、悲贱的灵魂,但也激发了自己的自尊心。她越想越觉得是对她精神上的一种侮辱,使她脸发烧,连头也发昏了。她踉踉跄跄地跑回到自己的宿舍一头扎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泪水透过提花枕巾把绿色的荷叶枕头浸湿了一大片。外面起风了,大院的柏杨树被刮的哗哗啦啦地响,已经到了金秋季节,黄叶也随风飘落,有的飞得远,有的飘得近,有的却碰到了窗扇玻璃上又疲泛地往下滑着。加上秋虫啾啾唧唧唱着杂乱的歌,真有点凄婉悲凉,姑娘的心啊,似乎也随着风声、跟着虫鸣,又顺着落叶往下飘往下沉。不知过了多久,天好象黑了,风好象停了,只有秋虫还在不停地高歌,随着音律她的心似乎平静了。细细想来,人生之路好长好长啊,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又坎坎坷坷,难道一帆风顺就说明了一个人的品格和幸运,坎坎坷坷就被贬责为低贱和灾祸了,何况那坎坷的路是人为铺砌的呢。就拿张文彬来说他到底有哪些地方不好呢?她想不出,相反她的心到是被对方那认认真真的钻劲,勤勤垦垦的工作精神和热情诚实的为人标准不知不觉地占据了。文志华不提他到没有那分心思,不知为什么现在到真的想起文彬来了。她迷迷糊糊眼前象蒙了一层雾,在雾中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接着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那声音是那样的轻,那样的缓,一直响到她的床前,她一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人,过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文志华要她去爱的张文彬。此时她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丰满的胸脯由于激动却象海涛般地起伏着。心啊,刚才就是为了他受了恶言中伤的她,此时此刻连半句怨言都说不出来了。这人有什么不好,在一起工作多年也没有发现人家的坏处啊,相反两人到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设身处地一想:家庭出身,难道是他的过错,何况难已选择呢。再说这与他本人又有多大关系啊。有些东西完完全全是出于世俗的偏见,习惯势力的影响。这样想去想来,到觉坦然多了。自古燕赵多豪侠,她虽然是一个女子,但却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性格,怪只怪那个负心的女郎啊。这时她望着文彬,而且从内心深处生起一团同情的火来。可是她对他说些啥呢,想开口又说不出来。还是文彬先开口了:“天无绝人之路啊,谁能想到我这个无福之辈却偏偏遇到你这样的好人。”他声音沙哑,满脸苦笑,眼角两道汪汪泪珠顺着面颊流下来,然后滚到他那灰布衬衫裹着的脖子里面去了。他想往下说,却由于酸、甜、苦、辣的滋味儿阻止着说不出来。她激动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虽然在一个科里工作多年,却从来还没有这样面对面而又长久地看过啊。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看清楚,虽然单纯得象一面镜子,腼腆得又如一个姑娘,可他却长得标致英俊,而且还有文彩风华。平时接触已经知道他不但能吃苦耐劳,学习钻研,而且对工作又是那样认真负责,一心扑到事业上难道这样的人不值得爱么。慢慢地她那正在经历着痛苦和折磨的心在变化着,姑娘那感情的天秤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这高尚的情怀冶炼着她的心灵,一团炽热而又纯真的目光从眼睛里射了出来。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股勇气,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双臂伸了出去。是他的感情迟钝,还是多年来的坎坷生活使他感情不于外露,只见文彬却象根木桩立在那里红着脸说:“对不起小云同志,听说你为了我遭到了别人伤害,受了委屈,我是特意给你道歉来的。”说着他把头低了下来,“你是冰山上的雪莲,绝顶的灵芝,哪能把我和你相题并论呢?就是有那分妄想,也只能把你当做幽峪的清泉,云层深处的闪光和远方的微风,把你藏在我的心底就心满意足了。” “不,不!”郭云忙说:“张工你怎么能这样说?”接着她又改口道:“文彬,你已经有一颗受伤的心,我怎么能再去恶化它呢,再说人世间最珍惜的就是心,人的心是伤害不得的呀。”说着她扑到了文彬的身上,把滚烫的脸紧紧贴在对方起伏的胸前。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啊,可他语塞了。他们拥抱着,相互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忽然他把她推开了,“不,不,小云,我的出身不好,配不上你呀。”说完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高声地叫着:“文彬你别走,你别走,我还有话说。” “说什么呀云姐?” 她吃了一惊醒了,睁眼一看,哪有文彬的影子,自己搂着的却是那个被泪水浸湿了的枕头。面前站着的原来是同屋的李月芬,她笑嘻嘻地问道:“你刚才在叫谁哟?” “啊,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你一起走。”郭云撒了一个谎,“谁叫你走的飞快,也不等等我,所以……” “那你眼睛为啥这么红,嗯,你哭过了。” “没有!”郭云用手绢轻轻地揉着又撒了一个谎。 “啊,下班回来时外面风大刮进了沙子,不知为什么好象一直没有出来。” 事情过去了,姑娘的心却在变化着,虽说同情不等于爱情,但她可以转变为爱情嘛。有一天她轻轻地蹬上文彬住的单身二楼,来到他的房间外面,从门缝朝里看去,只见文彬趴在小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写着。她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最后由于不愿意去打扰他的思路又轻轻地走下楼去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顺着心来,逆着意去,直到第四天,那已经是下夜两点多钟了,她再次蹬楼,发现他正用凉水冲头,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激情使她推门走了进去,轻轻把水盆端开。文彬再用毛巾浸水落了空,等他抬头看时,见是郭云站在他的面前。今天她还是淡装素裹,从朴素中显出高洁淡雅。虽然表面看来显得安宁娴静,但内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灼热的火焰,这团火好象把文彬都烤热了,他深深地看着郭云。郭云呢,她把毛巾从文彬手中接过来拧干了水给他擦着湿淋的头发,然后还把手腕亮在他的眼前说:“看你,现在都啥时候了还不休息。” “啊!”文彬好象这时才发现夜已经深了。外面天空星光很明,除了断续地刮着风,吹响树叶,到处是一片宁静,只有间或传来一两声村子里咬夜的犬声。他看着手表那旋转的指针说:“这就完了,这就完了。”接着他用手拢了拢头发又指着桌子上的原文图纸说:“在学校学的是英语选修这种语言,所以离不了字典,速度就慢了。” “那你也不说一声!”郭云嗔怪地看了文彬一眼说:“忘了我现在不是正在搞这种文字的翻译吗?” “我看你也忙啊!” “再忙也不能不帮你呀!” “那就谢谢你了!” 郭云看他腼腆的样子,消瘦的面颊,心里在疼也在笑,这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了。她走到小桌子跟前看着翻译过的大堆图纸使她惊叹不已,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啊。她想要跟他再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而是自觉地坐下来帮他翻译了。说人家该休息,自己却全忘了。一坐下就没有起来,直到邻村传来了一阵阵联片的鸡啼她才把手中的笔停下来,对文彬深情地一笑:“张工,啊,文彬,你看我也被你传染了。”说着她微微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又拿了几张图纸说: “天亮了,我该走了,明天给你送来。” “谢谢你!” “看你就会说这句话。”她笑了,“英语怎么说呢?” “Thank you!”文彬已经不那么拘谨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局长送给他的那本《居里夫人传》来说:“这本书很好,我也看过两遍了,现在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郭云接过书来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两人互相望着,又各自伸出手来,渐渐地两只手变成了两双手。他们紧紧地握着,越握越紧,好象把两颗心都捏到一起了。他们两人就这样久久地呆望着。这无声的目光胜似有声的语言,他们之间的友谊发生了一个飞跃。这些年来他们都在寻找一件东西,一件珍贵的宝,那就是一颗心,这颗相通的“心”都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 四 “都下班了,你们这两个傻孩子还在这儿挖坑干啥,是里面有个金娃娃吗?”起重工张启忠师傅对文彬和郭云开玩笑似的说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对那些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干工作的年轻人总爱这样称呼,里面既含着爱,也含着敬,爱的是高尚品格,敬的是一心一意为公的精神。而一般年轻人也爱同他接近。郭云抬起头来笑着说:“银娃娃都找不着哪来的金娃娃,给你说,我们是想做个试验呢。”接着文彬又把建议向他一说,老头一听可高兴了,别看他文化不高,又上了一把年纪,可是他有个干活爱琢磨,遇事爱思考的习惯,所以就养成了对待新鲜事物也爱支持的热情。因此他连声说:“好,好哇!”说着用手拍着胸膛,“这是好事嘛,既缩短了工期,又节省了投资,符合多快好省的精神,我不但支持,如果不嫌弃我老头儿笨手笨脚的话,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干呢,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也可以添把柴嘛!”说完捏着花白的胡子茬茬的下巴来了一阵阵哈哈大笑。 “好好。”文彬忙说:“书记疗养去了,王主任又不同意,你是党委委员,这下我们可找到党的支持了。” “哎哎!”张师傅忙摇着手道:“你这孩子,党是一个组织,一个整体嘛,我一个人怎能代表党呢,不过我是一个党员,以党员的身份应该帮助你们。”他又拍着自己的粗胳膊粗腿继续说:“有事儿就言语一声,给你们抬个这,抬个那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听到这里文彬想起了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他看了一眼郭云说:“多好的甘做春泥的老人啊!” 有了张师傅的支持和帮助,就如给两人身上添了一股劲,使他们的心气更高了。他们和张启忠一起不分白天和晚上废寝忘食把整个业余时间全部搭上了。经过几个星期的土壤力学试验取得了不少数据,没想到辛苦付之东流,给专家一看又被否定了。彼得罗夫不停地摇着头,那高高的鹰嘴鼻也跟着左右摇摆,“不行,不行,我早就讲过了不行啦,我要对设计负责,对工程负责,同时也要对你们国家和我们国家负责啊。”他的声调越来越高,简直武断地挥起拳头吼着:“要知道你们脚底下全是大孔土,这种土壤孔隙比高,受到振动会下沉的,要把汽轮发电机直接放在上面我们不同意,如果不按图纸施工就另选厂址。” 张文彬把试验报告一篇一篇给他看,并耐心地解释:“根据现场样品和试验结果并没有发现大孔土的特徵。” “我不跟你争了,去问你们的王主任、曹主任还有文工程师。”专家站起来抱起一双胳膊肘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那时二曹操文志华都在场,听专家这么一说觉得给了他们不少信任和荣誉,二曹操忙站起来顺着专家的意思说:“老张,我看算了,就按专家的意思办吧!” 文志华忙帮腔道:“是啊,专家经验多,人家设计、施工的电厂比咱们看的还要多,谁能比得了呢?这是历史的差距,面对现实不服气不行啦。” 张文彬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争辩,可是郭云却愤愤不平地说:“中国有中国的情况,这也是现实,啥叫结合实际,啥叫因地制宜,总不能只在嘴上喊,光靠人家,咱们自己还有什么作为,别忘了建设社会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听了这些文志华看了郭云两眼,脸慢慢朝下拉着,心里也有些发毛了。可是当着专家的面她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把牙一咬“哼”了一声,在她心里又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下斑后郭云回到宿舍里,双手枕着自己的头躺了下来。二十多天来她和文彬一起的超负荷工作使她累了,乏了,她想睡但又睡不着,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总是在她的胸怀中冲击着。她怎么也想不通,专家怎么不考虑他国的国情,而我们自己的一些人也不动脑筋,不但不支持,还跟在别人屁股后头瞎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天暗了下来,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仿佛一切都包在一床诺大的兰色被子中。她沉思着抬头望着窗外,天是深邃的,广袤的,在兰盈盈的空间撒着点点繁星,流云就象一条条乳白色的丝带在天际间飘转回旋,让那一轮银白色的明月姗姗地进去,又姗姗地走出来。多美好的夜晚啊,就在这样夜幕幽兰、星光灿烂的许许多多夜晚他和文彬却没有闲情于花亭月下,而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地为事业而奔忙着。唉,好容易有点闲功夫,谁知脑子里又不闲了。 起风了,一股清风摇着窗前的树影,随着又传来一阵阵悠扬的二胡声。那琴声如一条明快的小溪流进了她的心里,使她感到舒畅和陶醉了。循着弦音她走出了宿舍,又望着那独亮的窗口,然后蹬梯上楼,推门进去。文彬的心情和郭云差不了多少,这个倔强的工程技术人员在今天的问题上虽然不象郭云那样针锋相对,但他内心却燃着一团怒火,就是这团火在激发着他的自尊,激发着他的精神。你看他晃身摇首眼睛里闪着一种激烈的光。 郭云挨着文彬坐下来,用手按着琴弦问道:“咱们的试验还继续下去吗?” 文彬把弓子一收,把头轻轻地摆了摆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要我说就做下去,咱们可不能半途而废啊。”郭云回答说:“古往今来,凡是做出点成果,为国家作点贡献,总是不会一帆风顺的。如果要实现自己的作为,总得有坚忍不拔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是啊!”郭云的看法和他完全一致,并引起了他的共鸣,“要不原子能怎么会发现呢,就是因为有居里夫人那样千百次的试验。” “唉呀!”郭云高兴地叫起来:“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们要象居里夫人从八吨的铀沥青里提炼一公分的镭一样,把试验坚持下来。” 文彬也高兴了,他忙说:“行,行啊,居里夫人不是说过么要有恒心,要有自信力。”他起身拉着郭云的手说:“走,咱们找张师傅去。”接着两人似乎都受到鼓舞欢欢喜喜地下楼去了。 今天和专家争辩时张师傅没有在场,但他听了文彬和郭云谈的经过后他气得直跺脚:“什么都是外国人强,难道月亮也只有外国的圆。靠别人,软骨头,连中国人的味儿都没有了。”这个老头儿就是有那么一股倔劲儿,他对文彬和郭云说:“干,咱们一起干,我帮助你们,用自己的力量干出点儿明堂来。” 为了帮助两人拿出更多、更符合于实际条件和更有说服力的资料,三个人又日以继夜地干了起来。张启忠师傅用起重的手段搬来了上百吨的钢件和混凝土块。为了测定土壤,在高频振动情况下的承载能力,又搬来了振动台,从取土样到实地压板试验,他们作了不少剪力,压缩曲线图表。又在地下四米深处的地方进行了土层实际持力试验,结果证明土层是中砂和亚粘土相互重叠交叉组成,水平层次均匀,各层为中密饱和状态,其沉陷完全按照规律均匀发展,不具有不均匀沉陷的特徵。同时画出了上百张平滑而又均匀的试验曲线。在科学试验的基础上他们有了把握,得到了自由。根据张师傅的意见,他们不再去找专家了,而是直接把情况反映到局里。局里很支持,又把情况反映到部里,接着部里技术司就派了有经验的工程师来现场进行了调查,经鉴定完全可以满足设计要求,最后报国务院了。国务院在批复上这样写着:“总理早就指出……对于那些项目必须适合我国的实际情况,对专家提出的建议也要实事求是,按照我国具体情况办理。能用就用,不能用的就把它搁起来,决不要照抄、照搬。”就这样建议被批准了。 五 时间啊,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证人;实践啊又是一条检验真理的标准。那机组按张文彬他们的建议改造投产了,一年多的实际运行效果一直良好,这就证明建议经受住了考验而成功了。当老电业、二曹操因此而摆脱困境而又忘却张文彬、郭云和张启忠的时候,按合理化建议规定局里批发了六百元奖金(那时候六百元比现在六千元还要多)。这一来过去对建议不热心甚至起着阻碍作用的老电业和二曹操到兴趣来了。别看他们在人前革命词藻说得一套一套,可在荣誉和金钱面前谁都不示弱了。他们不但不讲这个建议在电力工业上起的作用和带来的经济价值,以及建议者那些日以继夜的辛辛苦苦和高尚胸怀,到津津乐道于各自的功能。又采用移花接木的方法为自己涂脂抹粉。如果不是他们领导有方,这个建议就不会出现在工地上。老电业是工地主任又代理书记,党政合一当然他有主要功劳。二曹操呢,人们都清楚他是一个一贯爱摘桃的人,多少年来他就是靠吃野食增加营养,肥了胖了,而且总是理直气壮。这次呢,更觉自己有理所当然的功勋,应得最高奖赏,对于奖金他和老电业有理所当然的分配权。他们把奖金拿过来从中砍了一刀,三百元送给建设单位,理由是人家有了也给咱们,人情是把锯,你不来我不去嘛,应该礼上往来,哪有来而不往的道理。剩下的三百元,从中提取了十分之一给张启忠,又从二百七十里分出大约百分之十弱的二十五元给了张文彬、郭去也起了不少作用发了二十元。就这样以五元的递差把合理化建议人和参加者打发了。剩下的二百二十五元由老电业掌勺炒了一盆大锅饭分吃了。两位主任领导有方,理所当然多得,每人四十元也装入了腰包。分完后老电业还在会上大讲特讲: “……哎,这是上级对我们的关怀,我们的关怀嘛,也是我们工地的光荣,提建议的人也得了不少嘛,嗯,这就充分体现了按劳分配的原则,哎,希望以后多提,大家都来提嘛,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嘛,我们应该发扬这种精神,因为精神的东西比物质更可贵,这就叫精神变物质,精神变物质。”散会后老电业兴致勃勃地回到办公室,刚端起一杯热茶还没有喝上两口,张启忠却推门走了进来。他二话没说就把刚领到的六张伍元票放到了老电业的面前说道:“王主任,这奖金我不能要。” “老电业瞅了瞅那打儿票子,问道:”为啥呢?“ “要了它我不但脸发烧,而且亏心!”这一语双关的话使老电业一愣,他放下茶杯说:“干吗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说,让我说什么?”这老头不但是个急性子,也是一个直肠子,爱实话实说:“主任,我是做了一点工作,可我是在别人的带动下干的,如果我不干就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党员是不应该在荣誉和金钱面前只知道伸手啊。再说这建议是小张和小云他们提的,为啥要给我那么多,这可不公平。而且上级的精神是把奖金直接给提建议的本人,因为他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应该得到报酬,要按建议本身的价值那只是很少很少一点点,你们为啥均分了。如果不是偏见那就是嫉妒。”说完转身就走了。 “老张,老张,你回来。”老电业拿起那六张票子走了几步说道:“你这个人啦,都是过五望六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说着把钱递了过去:“先拿着,有意见以后提。”又搬了一把椅子要他坐下来。 张启忠没有接,也没有坐,他激动得胸脯象发怒的海不停地起伏,嘴也有些哆嗦起来。 看到对方满面怒色,老电业没有起气,反而带着笑意,因为他们是一同从旧社会过来的。在那些慢长的峥嵘岁月中,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一同和恶势力抗争,一同在泥水和煤粉中摔打,那时候称兄道弟,吃喝不分家。解放了,生活起了变化,地位也有了高差,可老电业想对人家可不能论个上下级关系。于是小声地问道: “是老张(指文彬)提意见了吗,嗯?” “人家能提啥?”张启忠冷冷地说:“功过不分,赏罚不明,我是看不公啊!” “哎,这就是你的观点立场有问题嘛!”一提到立场老电业马上端起肩膀,竖起眉毛,神态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身分也由主任换成书记了。“特别象你,一个老工人,又是一个有多年党龄,而且又是党委委员的老同志,怎么一点原则都不讲了,还替张文彬那样的人说话。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但家庭有问题,就是他本人表现也不够好嘛。”老电业语重心长地进一步说服:“你我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是一根滕上的苦瓜,阶级斗争观念为啥这样模糊呢。我看是你那脑子里缺少一根弦啰。同志,我的老伙计,千万不能重才轻德呀。” “人家哪样表现不好呢?咱们对人可不能过分了。”张启忠不但没有被说服,反而理直气壮、据理力争起来:“毛主席不是说有成分论,而又无成分论,重在表现嘛。” 老电业一听忙摇手制止道:“老张,你不要偏激,听我说哇。”他知道对面这个起重工的犟脾气,弄不好又会急眼。于是耐着性子说:“就是他本人有问题也好,无问题也好,奖金也不能多给呀,咱们天天喊反修防修,可现代修正主义是怎么产生的,难道你就不清楚,嗯?我们是在搞社会主义,培养人的共产主义道德、思想和感情,因为咱们的最终目标是共产主义嘛,那么他的基本观点就是集体主义。要求我们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千万不能突出个人,几个钱是小事,决不能把大方向丢了。这就是我们分配的基本原则。”说着他摊开双手,为难地把头甩了甩说:“你们也得体谅我们做领导的苦衷啊,不照顾点上上下下左邻右舍行吗?再说他那合理化建议没有工人去干,没有领导的支持又怎么能实现?哎,事物的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他不提也许另外有人提呢?” 张启忠听到老电业这么一讲更加气恼,他把一个榆木烟斗取出来在鞋底板上使劲磕了两下,又摁上一锅烟说:“你是主任,又代理书记,这话不应该从你嘴巴里说出来,这些年来哪一个提了呢,咱们说话要公平,要尊重人家的劳动,爱护人家的精神,保护人家的积极性才对,怎么反而……”他没有把话说完却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地抽起烟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啊。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变的沉闷了,加上烟雾的扩散空气也显得有些窒息紧张。老电业微微地咳了两声忙把窗户打开,对着外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咕噜咕噜了几下“哇”地一声吐在地下,才对愤懑的张启忠说:“老伙计,咱们看问题不要太直观,只注意表面不看内在的东西,那就会产生偏激情绪。” “我偏激?”张启忠把烟斗取下来又在鞋底板上敲了几下:“叫我怎么说呢,想当初小张和小云的建议被专家和你否定了,人家出于对党对人民的负责精神坚持下来,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在全国电力系统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人家并不是为了奖金才提的呀。虽然他不是一个党员,就连一个依靠对象的资格都不够,可那是人为的呀。我们决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人家的一切嘛。我的墨水喝得少,理论也不高,可马列主义并没有为这划过界限啊。” 大概出于一个党员的党心,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和一个老工人的责任感,他动感情了。他晃晃惚惚看见了夜深人静小屋的灯光;做试验弄得满身是泥的身影;踏遍灰场雪源的脚印。他话里也带着一缕缕沙哑的颤音,两只粗大僵硬的手相互来回搓着,发出嗬嗬的声响。由于冲动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上级发下来的六百元奖金那是为了发扬人们的创造精神,小而言之为了解决工地技术难关;大而言之呢,那是为了咱们社会主义国家科学技术的繁荣,尽快地赶上世界先进发达的国家,可你们的两个眼珠子都瞪出血来,给提建议人的奖金还不到百分之五,这,这能说得过去么。”说着他站了起来搬着自己短粗的指头又数落下去了:“当你向下面顺利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你完成本单位任务坐在主席台上露脸的时候;当你代表你那个单位接受上级表扬和嘉奖的时候,你可曾想到那些奋力工作而又默默无闻的人们,是他们顽强奋力的工作把你捧了上去,可不能登高望远而忘了垫脚人;可不能卸磨刹驴,过河拆桥啊。再说你们对国家资金那样大手大脚,慷国家之慨,花国家的钱不心疼,却对手下人那么吝啬,刻薄,唉唉,功与罪,奖与罚,是与非全都混淆了。你,你的党心,中国人的良心跑到哪儿去了?”说完他把钱又拿起来朝老电业面前使劲一扔,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了这一大堆不得体的话,又看着离去的背影,老电业的脸有些发白,眉毛也倒竖起来了,那神气就如要起风暴的大海,不知为什么那股风没有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