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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后的数日里,知县大人除例行公务应酬外,将所有礼节性的宴请一律辞谢,让师爷找来有关县情资料加以研读,又专程前往宁远府衙拜见了知府大人,渐对县情有所了解,逐步进入角色,心里也就轻松了许多。 不曾想到,一经说起,那知府大人竟是知县家父的一个故交,在他父亲任知府时曾为下属一县知事,且过往甚善,说及往事,尚多有道谢。不想在这数千里之外的西南僻地,竟遇上了前辈交好,实属有幸,知县遂将拜见知府大人一事及任上事务大概,悉数具书告知家父。 一日晚饭后,时光尚早,趁着一些酒意,知县大人便信步进入县署后苑。 说是县署后苑,其实就紧邻厅堂左侧,过了一个月门便是。后苑硕大宽绰约有十来亩地,东与校场一墙相隔,北与试院和冕山营都司署比邻。苑内除留出一部份由民壮种植县署伙房所需瓜果菜蔬外,其余大部为园林花圃。 苑中有一池塘,约在两亩水面。引入小海之水灌注,四季流鸣;碧水瀰漪,影沁榖皱;萍藻浮覆,游鱼出没。水中置花舫一只,桅、柁、篙、桨齐备;舫内设备齐全,床、凳、桌、椅毕具,可供十来人乘坐游玩。池塘四周垂柳拂水,竹影婆娑,蒲蓼丛生,青翠交荫,碧鸟文禽飞鸣上下。濒水还有亭子一座,内置石桌石凳,供对弈品茗之用。 ……真好个苑子!知县大人顿然由衷感叹。想象是:桃梨李杏,一年水果时鲜,梅蘭竹菊,四季花卉随香;登舫临水,近灈尘缨,凭栏瞩目,远敛山光;宜朝宜暮,宜雨宜晴,随意寻乐,悠哉游哉! 时值九月中旬,又正是苑内菊花盛开时节,花台上彩云飘飘,篱樊处馨香幽悠。苑里菊花虽不繁复,却也有些品种,红黄白紫,有单瓣的,有重瓣的,争奇斗艳…… 知县大人看得兴趣盎然,趋前观赏。也是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菊花》诗来,随口咏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觉得是,相与此情此景,再为妥帖不过。随后却又觉得,诗中不免有些无奈的伤感,倒是不如宋人朱淑真的《菊花》诗有些气节,道是: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如此洁净、雅致、高贵,人若学得黄菊品德,也不枉为人中豪杰。 …… 知县大人今日一番赏视,倍觉得这后苑竟有了江南水乡园林风光。兴奋中又进人亭内,凭栏观水。但见红鳞游弋,绿波微微,顿然诗兴来潮,竟吟咏出声:小阁临池结,嘉鱼乐在蒲。会心濠濮上,得意水云区。且励潜渊志,徐当跋浪图。寄言垂钓者,莫使叹干枯…… 正当知县大人反复琢磨推敲沉吟之际,师爷进得苑来说有要事禀报。 “呃呃,你来得正好!……且看看我这小诗如何,更待推敲的呢。”知县大人也不问有何要事,即将所得之诗句复诵一遍,要师爷点评点评。 要说这师爷,也是自幼读书,曾是本县庠生一个,只因屡试不及,至今也就是个秀才而已。不过,若要论诗道词,还是懂得一些的,但知此时不是谈诗论辞的时候,便随口应付道:“大人出口成诗,字字珠玑……在下愚钝不懂诗辞,哪有我评的份儿。”“假惺惺……你可别朦我哟……究竟有何要事,烦你师爷找到这里来?”“坏了大人雅兴,罪过……也无什要紧之事,只不过就是那东津渡按例维修之事……那日大人您安排的不是?不敢耽搁,误了大人正事我可担待不起……”“那好……就这事,我还正待找你呢。来来,坐下说。方案有了么?”二人就亭中石凳上坐下。师爷便就东津渡的有关情况及例行维修之事把话说开:“要说这东津渡之事大,也不大。”他说,“比起全县农耕、防保、教谕等要务,那又算得了什么?但说事小,却也不小,门面上的活,少不得的,办不好,真还要出事的呢!就拿上前年来说吧,不就一下死了十多个人,知县大人也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哦!还有这等事?”话说到此处,见有女佣一手托着两只茶盏,一手拎着一壶热茶过来,将茶放在石桌之上。待转身要走,被知县大人叫住…… “师爷,你怕还未曾晚饭的吧……哦,你且去给师爷备些酒菜过来。”“怎么,知县大人您又要请客?惭愧惭愧!……我这就回家去吃。”师爷笑眯眯地说。 “又假惺惺吧……快把东津渡的事如实禀来。”“说到死人之事,源尾如此……那年汛期,河水特别地大,把临时便桥冲没了就只好摆渡。也是该要出事。就在七月里的一天,一只大船摆渡到河中间,不知怎的就破了,又很快地沉了下去。可怜一船人十四个竟无一生还。沉便沉吧,死便死吧,这诺大一条长活,翻船落水也是常有的事,可偏偏在那十四人中就有两个知府大人的亲戚。这下可好,人家告上去,知府大人发下公文,要求彻底查办。这一查,首先追问府衙下拨的三百两专银去向…… “查得如何?”知县大人急切地问。 “那年渡口维修一应事务全由县丞在掌控操办,说是已支付一百两给船老大打造维修船只。而船老大偏偏又在沉船事件中淹死,死无对证。知县大人哪里回言得了?无奈只好忍气吞声,负了督察不力的责任,受罚俸禄半年,年底就被调离了。……听说现任金江府通判,还颇有一些名气…… “啊……”知县大人舒了一口气,示意师爷继续讲下去。 “那知县大人无非也就受罚俸禄半年,可船老大却人死了不说,还背了个贪污挪用专银的罪名;家人卖田卖地,赔了一百多两银子才算了结。也是,漏屋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雪上加霜,其妻悲愤不过,竟然就疯了,成天里在街上喊叫什么'见县官……见青官……见了贪官,我就把他送上山……'”“哦啊……就是在钟鼓楼下喊叫的那个么?”“正是,怪可怜的。……大人您见过?”知县大人一阵沉默,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下见过她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就在这时,女佣用槟盘端来一些酒菜。 “师爷,……你就边吃边说,斟酒斟酒!”知县大人说。 女佣将酒与师爷斟上。师爷说:“大人,可是'两人不赌钱,一人不喝酒'的啊……您不喝,在下哪敢自喝?……快给大人也斟上!”女佣看看知县大人笑笑说:“老爷您,还能喝么?”知县大人再无推托,说:“斟上……那就陪师爷喝一杯。”此时,正值红日临山,晚霞灿灿,池面上金光闪烁;一缕秋风拂过,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之声;一切都浸在迷彩的温润中…… 女佣给他二人斟上酒,返身出苑去了。知县大人见她夕阳里红晕晕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在月门之外…… “大人……”师爷接着说:“您别看这小小的一个东津渡,内里还真有文章可作呢…… 就说那维修工程,打那事以后,在前年便做了革新:说是为了责任到人,便于事后追究,即由工房将维修一应事务招标下去,实行费用包干。总承之下,在分浚河清塘、便桥架设、渡船修造等项目分包。倒也新鲜,县府省了不少的事……”“那质量如何,可保证么”“大人明日可亲去看看。”“费用可否有所节省?”“上前年五百两,前年六百两,去年七百两。……因此这今年,我让工房做了个预算,他们便提出了八百两的方案。……不过,还请大人您定夺呢。”“要这许多银子!银子从何而来?……户房的意思呢?”“银子倒是有些取处,按往年的办法嘛……只需争取宁远府上专银三百两,县府列支库银一百两,收缴渡口过桥渡船承包费二百两,其余缺口摊派各乡和富绅商贾补足即是。多是多了一些,可户房也是别无办法啊。”“这数百两的银子,都用在何处?咋个算来的?”“开支嘛,一是维修开工典礼费用三百两;二是浚河清塘三百两;三是便桥架设一百两;四是渡船修造一百两。”“开工典礼竟要费银三百两?!……我看不搞也罢。”“大人,您有所不知……那名为开工典礼,其实也就是所说的'打水围',不仅要办,而且还要办好。到时还要请知府大人前往剪彩的;另有一干客人,一要吃喝,二要带礼。一年里头,大家总有个来往,不就图个高兴高兴吗?……不办,银子从何而来?政绩又从何而来?大人想想……”师爷一席话,听得知县大人张口结舌,一时间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问,“这些年都是何人在承包?”“不是县丞大人的大公子,谁还有那个能力?”“啊……啊”知县大人不禁想起来长河后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悟。 酒逢知己,话在投机。二人在兴头之上,也就口无遮拦。 “县丞大人……你以为他是谁……土霸王一个,谁惹得起啊?”师爷继续说,“就说那日议事吧……你想,在前你又不与他商量,突然提议,他不拿捏才怪……场子上的事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场内有圈,圈内还有派,复杂着呢……”……二人谈得兴起,已然明月初升;话犹未尽,又不觉时近二更,直至语酣方散。 知县大人回至卧房,蒙眬中正与铺被送水出来的女佣撞个满怀,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女佣连忙扶住,把手将他送入房中坐下,而后准备离开。不料,知县大人竟用力将她手掌抓着不放,惺忪中分明地透出那种让人心悸地眼光。 “老爷,……您喝醉了?”女佣感到一阵心跳加急,面颊有些烧灼,意识里塌陷了可怕的空洞,但这一切都在瞬间便消失了,她缓缓地用力往外抽手。 知县大人也觉出了什么,立即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同时就有一股热流从心里直往头上窜,生出一些愧疚和自责……然而,这一夜,他失眠了,同时还为了师爷的一席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