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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夜捉手之后,尽管周莲第二天便无事一样,但知县大人倒觉得有些难为,见了周莲很不自在,心生歉意。这倒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为堂堂一县知事,竟做出那等有失体面之举,实是地因为周莲竟然若无其事一般,于是,他认为是她太给自己的面子,有些愧对于她。他不禁生出了感激之情,心里便想着不能对不起她,盘算要找机会为她做点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知县除按部就班地升堂理事之外,亦把东津渡之事纳入议事日程考虑。他召集教谕、典史、都司,还有师爷等一干人视察了渡口一番之后,又分别征求了他们的意见,还与县丞通了气,最后写了牒子送呈知府大人批示。 一恍,已时届立冬,距冬至不远。正在众人就东津渡的例行事宜疑惑观望之际,知县大人定在县府大堂召集教谕、典史、都司,以及师爷、各房主事等众人议事。知县大人说:“时不我待,冬至已近,东津渡”打水围“,及一年一度的例行维修之事不能再搁置的了。今天,就此一事专题研究,还望大家帮拿定主意。”众人有说即照往年条规办理就是的,有说别无他法的,有说大人定了就是的,言不及义,莫衷一是。 “还是集思广益,大家多出主意的好。”知县大人说。 “知县大人,你就别绕圈子了吧,直说就是!”都司把话说得直截,毕竟是军人耿直。 “其实,我哪里有什么方案,这不正与诸位商议的么。只是感到,这八百两银子,要说多,也不多,但要说少,确实又不好找的不是?县府银库已是亏空银两上万,哪里还拿得出银子。就算有些,那可是朝廷库银,谁敢透支?再说,时下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正常的赋税能征收齐备即已不错,哪能为此又再加征?就算州府能拨些专款,又能有多少?咱是一不能加征摊派,二不能指望县府库银,怎么办?还请大家多出些主意。我有一法,先说来大家看看是行与不行,抛砖引玉啊……”知县大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押了口茶继续说,“咱们今年的办法嘛……本县想来,也不能破了过往规矩,总的是,'责任到人,经费包干'的承揽原则不变。只是做些枝末更替,变就变在:今年的渡船修造、便桥架设,县府不再支给银子,但要收取承揽费……”众人一听,不甚明了就里,交头接耳…… 知县大人接着说:“这意思既是说,县府将过桥渡船费的经营权进行发包,收取一定承包费,其余经营收益归承揽人所得。至于修造船只和架设便桥的费用和责任嘛,自理,县府不管。县府要管即管安全。就是浚河跟码头维修,'打水围'庆典的一应开支,亦要严格预算,责任到人,不可铺张浪费。”众人听了,一片嘘唏,噪音迭起:“这一来,就怕没有人承揽啊……”不知是谁的声音。 “不是怕没有人承揽,而是怕没有人敢承揽。”“当然,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就请说出来。”“那就试试吧,试试……”“这县承大人知道么?”师爷多个心眼,还是不无担心地说。 “还是大人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啊!”…… “当然,这只是本官个人想法,如若不行,还请发表高见,本官洗耳恭听就是!”知县这一说,反而噤若寒蝉,没了声音。 片刻之后,知县大人只好拍板说:“如若诸位这里不便说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下来奏明本官也行,不过,今日只能就此定了!至于怎样操作,下来,还由师爷召集工、户、礼三房合议拿出方案。”呃耶……师爷心理想,这知县大人还真是初生牛犊,后生可畏啊,有些办法和胆量的!原以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的……不过……“知县大人,卑职近来有些事繁务杂,怕耽搁了您的急用,负责不起,还是另行指派的好。”他说。 “师爷,你就别拿搪作势了,你不心中早有数么?”教谕说。 “教谕大人,您说哪里话!……您这一说,岂不把我往火坑里推么?好像这方案我早知道似的……”“知道也未必就是坏事嘛。”都司说,“典史大人,你看呢?”“当然当然……”“行了!都别说了,有事,我负责……就按刚才说的办。”知县大人显得有些踌躇满志,心想……不信这事我还办不了不是…… 你还别说,这知县大人的“意思”一经提议,麻烦还真地就来了…… 散堂之后,知县叫住都司,让留步且有话说。都司缓步来到知县面前,问还有何吩咐。 “也无甚要紧之事……那日我们所说之事如何?”知县说。 “这有何难,大人说了就算……”“那就请都司大人按军务规矩办了就是。”此后不几日便有了结果,都司召集所属把总、外委,宣布一项人事任命,决定:李时运升任北山关把总;王大河擢任东津渡外委。 时值小雪,东津渡一年一度的“冬至”“打水围”庆典,和承揽改革方案,正按知县大人的预定想法进行。特别是改革方案一说,还颇得知府大人的赏识。 一日退堂后,陈知县折进书房。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一书,看是《唐诗集注》,又一翻便见李太白之名篇《蜀道难》。他由此不禁想起自己曾拟《蜀道难》所得诗句,便有了一种强烈的情绪,欲将其完善,书成幅条;于是,便叫人研墨铺纸;凝神静气片刻之后,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一发地写将开去:吁嗟乎!蜀道难!难不在剑关,而在黎雅邛笮牦牛间,巉崖百折羊肠细,泸江画断不毛地,大小相公岭,高入虚无际。矛戟列群峰,石齿何坚厉。西通卫藏南滇黔,中有凉山境尤秘。神工鬼斧未能开,宝光凝结金银胎…… 正在兴头上,忽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山响,随即便见把总李时运闯了进来,厉声高呼:“知县大人!……我李时运哪儿得罪了你……你整人也不是这样吧?”“你这话,从何说起?……本县哪儿整了你!”“没整我?……我问你,你为何将我赶到北山关?……他,王大河,又凭什么任东津渡的外委?……你说!”他越说越激动,脸红筋涨地直向知县大人逼了过来,指头不断在知县大人面前晃动。好歹被随后跟进的几个值班衙役拖住,才算未近知县大人之身。 知县大人直觉得一股热浪裹挟着强烈的酒气扑袭过来,逼得他后退数步,忙说:“哪里话……升任把总,岂有整人一说?再说,这是军营中升迁变动之事……今儿个你是喝醉了,我不给你说了,说不清!”“今天,我就偏要跟你说……你必须给我说清……不然,有你好看的!”他一边说,一边挥拳向拉住他的衙役砸过去。 知县大人见势不妙……这还了得,在堂堂一县府衙之内,竟在堂堂一县知事面前耍野,还要被打不成?盛气之下,还哪里管得他是什么县丞不县丞之子;又哪里管得他是什么把总不把总?厉声叫道:“大胆!……来人,把这个狂徒给我拿下!”知县一声发令,几个衙役一齐发力,旋即将李时运制服。 “送入牢中,待他酒醒再说!”知县进一步发话说。 正当衙役要将李时运扭送入牢之际,县丞和商会会长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 几个衙役见状,连忙放了手,退后站在一边。 县丞上去,“啪”地给了李时运一个颊脖子,喝叱道:“你个混账东西!这里是你能闹的吗?还不给我滚回去!……兜不住,你就给我少喝些……”知县大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一时回不过神来,连声“这……这……”“知县大人,多有得罪的了……这小子不争气,来这里打糊乱说。”县丞转身拱手对知县表示歉意。 “哪里哪里……县丞大人何时回来的?”“哦……是这样地,”会长接过来忙说,“县丞因家有些小事,也是刚到,便听人告禀说时运和几个朋友喝酒醉了,去到县属要找大人您请教书法,怕他醉里坏了大人雅兴,我二人才特此过来,县丞说也好一并向大人您报个到……一别近有月余,还怪思念的……”“啊……啊……”知县颔首称道:“其实,也无大碍,只是把总他喝得多了些,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本官能够体谅地……”“还请多多包涵啊,多多包涵……知县大人,让那混账东西搅了雅兴,怕是那诗也不好续的了,何不随了我们,一起到寒舍去坐坐?”县丞说。 “是啊是啊……”会长符和说。 “不了。二位自便请回就是。”知县大人看他二人红光下绷紧的脸,心里直觉地不舒服,说。 “那,就不好意思啊,告辞,大人请留步。”待他二人走后,知县呆在原地足有片刻,欲哭无泪,见几个衙役还站在那里,怒从心生,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这算他妈什么事啊!……滚,滚滚滚!都给我滚……”高原气候多变,早晨还是晴朗的天,忽然就吹起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大片的乌云奔马般过来,天逐渐地阴沉…… 这一声吼叫,似乎要轻松了许多,知县大人返回书房,拿起那支狼毫笔顿了顿,旋即奋笔疾书:洪荒异物化不得,蛇蝥蛟龙共巢窟。狼貐逐队猩猩啼,野魅窥人出复没。妖气毒雾漫天黄,密箐深林昼混黑。海边蛛腹大如轮,射空冰雹自吐吞。赤焰穿云炮车走,仰见列缺霹雳怒。挟邱峦奔山头有雪积,太古阴谷阳春酷似暑。咫尺判炎凉,顷刻变晴雨。剧风坠地千丈长,并力呼号撼地柱。崖翻水覆天地摇,六鼇背裂冯夷舞。万家瓦屋散作尘沙飞,惨胜昆阳夜战咸阳矩。危桥水坏石无梯,往来虎穴更易迷。行人日暮戒裹足,但闻四山吹角归牡夷。远望蓬婆滴博相,高低设官直到西天西。金沙环绕汇众壑,发源处处从天落。东驱万马赴瞿塘,门户钩连应井络。铜鼓静无声,蛮花春寂寞。韦严得失各一时,卧龙以后无韬略…… 知县大人终难一气呵成,写至此处,心潮翻覆,脱缰难收……他再不能掌控自主,将笔掷于宣纸之上……“不写也罢!”他欲说犹骂,拂袖而出。 “来人……给我送些酒菜过来!”他站在院子里呼叫几声,径直回入寝室,闭门躺下…… 风停了,天却越来越低沉,这是高原大雪前的迹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