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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东风西风
日子依然象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地流淌着。人们按着自己的习惯生活着,寻求着,努力着。总希望好日子就在后头,总希望一切会从好的重新开始。 我爷爷也一样一直尽着他的全力为我奶奶的病努力着。但是,我奶奶的病情不但不见好,反而更加重了一些。我爷爷为我奶奶求遍了所有的名医,似乎也无济于事。医生都说我奶奶的病生得莫明其妙。虽然我奶奶已病了近两年了,但是,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奶奶的内脏都完好如初,根本没有半点病变的症状。可是,我奶奶就象一个半死人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地躺在床上,并且开始不时地感到这里痛那里痛。那痛一会儿象针刺,一会儿又象火烧,一会儿却奇痒无比,一会儿又什么事也没有,只觉得马上就要断气一样。我奶奶不只一次地求我爷爷让她赶快死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让她安安稳稳地死去就可以。我奶奶说,其实这辈子她一直觉得活得不踏实,现在只求上天能赐给她安静地死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爷爷当然不会同意我奶奶的请求,就象上天不会轻易地满足我奶奶的愿望一样。我爷爷说他要用最好的麻醉试剂为我奶奶止痛。他总是跟医生说不要去想钱的事,只要能让我奶奶不受苦就可以。而医生对我爷爷说,那只不过是用钱买我奶奶的日子而已,并不能买我奶奶的命,更不能使我奶奶的病真正治好。我爷爷说,我知道这些情况。但是,我现在已不想那么多了。能让她好好地活一天就是一天。我不愿意她太快太早地就离开这个世界。只要我还有钱能为她治一天,我就要尽力一天。这一辈子都有是她侍候我,您就让我多侍候她几天吧。我爷爷就差没有跪下来求医生了。 我爷爷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侍候着我奶奶,日复一日毫不气馁地为我奶奶求医问药,总希望我奶奶有重新康复的那一天。但是,事与愿违,我奶奶的病似乎再也不可能好起来,而是一天比一天快速地走向死亡。我爷爷认清了事实以后,不再象开始时那样焦虑,那样不安。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痛苦的折腾,我爷爷反而变得乐观了一些,开朗了许多。我明白他这是为了让我奶奶安心一点,也快乐一些。他开始暗地里为我奶奶操办后事,也开始为他自己的日后作打算。他的脸上时而有安详而满足的笑容出现,好象一个人终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某个人生目标,有一天终于到达了那光辉的顶点一样。 看着我爷爷那样子,我心里常常疑惑不定。我不知道我爷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为什么而高兴。但是,看到他那知足而安详的笑容,我由衷地感到快乐。我想,一个人既然能够笑得出来,就证明他可以好好地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我曾一度非常担心我爷爷会突然在某一天垮下去,垮在我奶奶的面前。如果那样的话,我奶奶又该怎么办?我爷爷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吗?如果没有了我爷爷,我想我奶奶肯定一天也活不下去。我奶奶死心踏地跟了我爷爷一辈子,她怎么能同意我爷爷丢下她先走。就象她自己虽然嘴上天天叫着,求我爷爷让她快快死去,其实她的心里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不过,在恶魔面前,人难免会产生绝望的念头。其实正是因为心里有着希望,人才会产生绝望。如果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绝望。其实我奶奶是多么希望能和我爷爷继续相斯相守下去,一直到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以至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天老地荒。 我父亲自我母亲走后,来看我奶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第一因为他身居要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使他不能随意地脱身——这当然是他自己的说法和想法而已。第二,我爷爷再三让他不要每个星期都来看。我爷爷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父亲来看奶奶一次,反而让我奶奶多流一些泪,对她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另外,我父亲每次来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象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在他的心里堵着。尤其是我母亲刚走那会儿,他整个人就象一只被天鹅抛弃而泄了气的蛤蟆一样,黑着猪肝似地脸,整天醉意朦胧的双眼就象发情的野兽一样布满了混浊不清的血丝,好象随时会向猎物发起进攻;那个腆得高高的全是由脂肪堆积起来的晃晃荡荡的大肚子则十分刺眼地泛着白花花的光,好似溺水而死的人刚刚被从水里打捞上来就要开始腐烂——我父亲的样子简直比我爷爷还要老态一些——这就是他当上正座以后最明显的变化——如果不去看他那张因营养充足而泛着油光有脸,与我母亲的身材相比,真个就是瘌蛤蟆与白天鹅,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父亲每次来我爷爷家,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嘟嘟嚷嚷地骂人。他那些骂人的话全是我们没有听过我们谁也听不懂的下流话。每当看到我父亲骂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跟警匪片里的那些黑头目差不多,好象全天下人都是他的敌人一样。 我爷爷说,看着我父亲那个样子,他的心里就逼得慌。我爷爷最看不得男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也最看不得男人骂东骂西,嘟嘟嚷嚷一副下三烂没出息的样子。我爷爷还看不惯我父亲那一天比一天迅速膨胀起来的身体。我爷爷对我父亲说,不要坐上了正座的位置,就躺在那上面睡大觉。如果那样的话,干脆下来把位置让给人家。好官不贪,好官不懒。贪官懒官都是人民的公敌,迟早要被撵下来的。如果被撵下来的话,还不如自己早一点下来。 我父亲却说我爷爷是解放初期的老眼光老脑筋。现在是什么年头?现在是旧世纪末新世纪初,没有人不想发财,也没有官会自动退下不当官的,更没有当官不贪不懒的。从中央到地方甚至到基层,有几个官是真为老百姓吃苦谋利益?虽然中央三令五申地强调整顿党纪党风政纪政风,虽然报纸上也天天在大喊大叫反腐倡廉,虽然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贪官被抓被肃清,虽然那些被查被抓的都从重从严地受到了审判。但是,那些没有抓起来未被查的真的是从来没有过贪污行为吗?那些人真的是在勤勤恳恳克己奉公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当官的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如果不是鱼肉填肚,如果不是养尊处优,如果整天在绞尽脑汁想着老百姓的事,如果真的只凭着政府发的那点薪水,能肥得起来,能红光满面,能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不寻欢作乐能有那么多花边新闻,整版整版的反贪报道整串整串的贪官大人的名字吗?说白了,那整版整版的报道整串整串的人名,只不过是普遍现象中的个别事例,是千万幸运者中个别不幸的“万一”而已------- 我父亲振振有词的一套套理论,一个个实例,说得我爷爷除了摇头就是让我父亲不要来看我奶奶。不过,每次我爷爷说到最后,总要对我父亲说一句: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为谁,就为你自己。 我父亲则说,我心中有数。你不用为我操心,不用为我担心。然后就顾自悻悻然离去。隔十天半月,他又来了。来了后,还是那样的一些话题,还是那样跟我爷爷辩论一番,最后又是悻悻然的离去——我父亲不象我爷爷那样万事都有个知足的时候,所以,他就无限制地追求着,无限制地膨胀着自己的欲望和胃口,也无限制地原谅着自己的过失和不足。当然,也无限制地承受着欲望和胃口所带给他的痛苦与烦恼。 雷丁依然间隔性地回我爷爷家。他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有时候说起来的时候,也总是说一此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最近的天气很好或是很坏,学校里这回又有多少人感冒了,某个学生感冒起来总是没完没了;或者就是最近香港的某个歌星将来市里开演唱会,学校里约有百分之六十的男生和百分之八十几点五的女生都心痒痒的想去目睹一下那位歌星的风采,可是,听说票价很高,怕家长不会同意;再者就是问一下这段时间有没有看谁谁刚写的小说,看了几本,还有几本没有看等等尽是一些应付之类的话题,而且总是跳跃性地说东道西;语气当然也是应付的语气,是说不是,不是又说是,谁都不会在意,谁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去纠正对方;眼神更是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的样子。 每次我总希望雷丁能自觉地跟我说起叶婷的事。我一直没有将叶婷来找我的事告诉他,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自己跟我说起她。我并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作为朋友很想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希望他的痛苦烦恼和快乐都能有我和他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就象很久以前那些时光一样。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我发现我们间已不象以前那样坦荡和毫无秘密时,我便变得有点不知所措,我也开始变得有所保留。也许,每个人需要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不例外。当我刚刚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曾经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迷茫那么的难以接受。我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彻底地坦白彻底地以心对心呢?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障碍呢?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永远都无法沟通无法坦然相待吗?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怕?那么怕什么呢?难道连曾经一起从成长的道路上共同走过来的朋友也怕吗?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不是可怕的呢?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过,最终我还是接受了现实的一切——从我记事起,现实就让我学会了接受它(现实)的本领,尽管我也曾经无声而激烈地反抗过(我指的是那次袭击狗的事件)。所以,对于雷丁自己不愿告诉我的事我就绝口不提。也许叶婷把她来找过我的事已告诉了雷丁,也许她也没有。总之,我不再关心这件事。我真正关心的是雷丁到底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因此,我觉得让一个人保留自己的秘密,也许就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就象有人愿意把秘密告诉别人时同样也很快乐一样。在痛苦的感悟中我学会了“接受”,同时,我似乎也学会了“尊重”。大概这就是生活赐于我们的恩惠。我想。 于是,趁着偶而独处且不太忙的时候,我就断断续续地去读那本我姑姑临走前送给我的小说——《东风西风》。其实,自从我母亲走后,我就开始读它了。虽然我母亲走时,我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但是,我一直在想我母亲为什么能那样平静而坦然地走以及她为什么要走的问题。我想也许我可以从我姑姑的小说里找到答案——既然我姑姑说这本小说是专门写给我的,那么它里面肯定有一些与我相关的内容。或许不是完全真实的,或许只是一种纯粹的虚构。但是,最虚构的东西也有它相关的参照体。我希望我姑姑的小说能给我一个启示性的答案——这种启示性的答案似乎总能让我感悟到一些什么。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对于生活和人生的答案全是来自于那些启示性的感悟之中。因为,从来没有人直接告诉过我那些真正的答案,我也从来没有想要直接而真正的答案。所以,我没有问我母亲为什么,而是宁可从我姑姑的小说里自己去寻找朦朦胧胧的答案。尽管小说并不真实,尽管感悟只是个人的体验和认识,尽管这种体验和认识的局限性非常大——它几乎不能让人看到世界的一部分,也不能让人体察世界的真实性和偏面性。它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深夜里对宇宙进行的偷偷探索,而这种探索永远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永远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和结果。但是,我始终觉得我自己这样找到的答案,比别人直接告诉我的答案更可信一些,让我觉得更真实一些,也更深刻一些——我需要可信真实深刻的体验。它就好象我的心在我的胸腔里一样,我能够感到它的存在,能够听到它跳动的声音,能够从它的声音里面发现我自己的存在,我自己的真实,我自己活着的意义。就象一棵小草借助风雨来感受大自然的一切,通过根部的吸收却认识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我姑姑的小说给我了一种寂寥和空灵的感觉,就象春日的午后独自走进一座陌生的大山里。那里有一些参天的大树,树影稀稀落落地笼罩住渺小的自己,顿觉得恍恍惚惚不知前路在何处;而一阵风吹来,夹带着野花的香气和干草味,就禁不住地被吸引着去寻找。其实无意去折那花,也不曾想草儿何以会有气味;其实也非是要将那散发香气的花儿看个清楚,也不为由于草木也懂人心而被感动,倒象一只一直接受着文明教育的野兽有一天被突然放回到了原始森林里一样,对那里的一切既觉得非常亲切却又觉得茫然而无知——没有理性的认识只有感性的体验。于是,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无所顾忌地只管向前向左向右向四周一直悠着荡着走去。没有目标,没有束缚,没有向往,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一切都没有——只有本能的横向前进的行动,只凭着不太敏感但还未完全被文明所麻木的嗅觉,随着那一股风那一股花香那一阵干草味儿那稀稀落落的树影子,去向大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问一声好,然后告诉它们我回来了——回到了我原来的地方! 出于何处,归于何处。我姑姑的小说让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只觉得我原本就是这大山里面的一头野兽,甚至是山中之王。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的身心完全得到了解放;只有在这里,我不知道何为恐惧何为不安;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可以自由而畅快地呼吸,舒适而坦然地面对:我的出生,我的来历,我的无知,我的浅薄,我的粗鲁,我在文明生活方式下内心的背叛和表面的做作——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了这些——我姑姑象解剖医生那样帮我细致而切实地解剖了我躯体的每一个部位,包括血管里的血液和大脑里的细胞。 无疑,这样的解剖对我是有利的。它让我认识了我自己,也让我明白大多数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由于精神的虚无便拼命追求着物质的丰厚——因为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而只有少数人才是至死都为那虚无的精神而活着的。我姑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