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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干杯
由于受我姑姑的小说影响,我这个从来不做梦的女孩——我是刚刚才有这种意识的,竟然学会了幻想。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独坐在我家的窗前——我刚刚从我爷爷家看完我奶奶回来。如果我没有估计错或者说我的预感准确的话,我奶奶最多活过今年秋天,到冬天的时候肯定会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个她无奈地向往着的地方。 我回家后正想拿出我的功课本继续我最后的又一次冲刺——明年上半年我就要考大学了,我必须实施行动履行诺言——我姑姑在小说中写道,人生这一次又一次的冲刺,无非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堂皇的理由,别的毫无意义。突然一声惊雷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沉闷地炸响。我的全身陡然地一颤,手上的书籍被抖落到了地上。我突然想起了雷丁。这个夏天,他一直和她的母亲呆在一起,不过,也许和叶婷在一起。我偶而会这样想。因此,自刚放假的那一天我和他在我爷爷家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些日子来,我似乎并不想他。偶而想起了,也会马上被我的没完没了的功课赶走那些思念的情绪。我想,他肯定也跟我一样不会怎么想起我,或者根本没有想到过我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对我。想到这一点,有时候我会感到一些淡淡的伤感。不过,那些伤感也会很快过去。我总是站到他的角度去为他想。我相信他并不会因为讨厌我或是恨我才那样的。我想他不会想起我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事太忙的缘故;或者他确实有许多令他烦恼的事。每想到这里时,我会为我自己内疚起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其中之一吧,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一点也不能替他分担一些忧愁和烦恼。我好象一个手足无措地站在电影院门口那个好奇的小女孩,很想进去看里面正要播映或者已开始播映的电影,可是,因为没有票无法进去,只能站在那里哀声叹气干着急。 此时,因为雷声的缘故,又让我想起了他,也许他也想起了我。因为,在炎热的夏天里,雷声总能让人想到凉爽的雷雨和雨后的彩虹之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总让人精神亢兴奋心情舒畅。人的心情一舒畅,就比较容易想起朋友,想起一些令人向往值得怀念的往事。 我忽然感到一阵欣喜。我想也许我今天可以见到他。此时此刻,我想见雷丁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我真想出门去找他。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母亲总是带着他往那些高级的保卫森严的宾馆里酒店里以及高档的娱乐场所跑。他母亲说是让他见识见识上层社会的文明和西方文化特有情调,以醺陶他对生活艺术的感受力和高格调的中西兼容的品味,以便将来不至于成为一个象他父亲那样对世界迟钝对现实认识不清,最终却只能从文明里隐退出去——他母亲对他父亲的失踪一点也不奇怪和难过,只是打从心里鄙视他。 所以,我只能坐在窗前等着雷丁的到来,就象希望雷雨之后能见到彩虹一样。尽管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可是,许多事就是在幻想中出现的。希望的一端是现实,另一端就是幻想。人总是生活在幻想与现实之间,也就是所谓的希望里面。其实,所谓的希望不过就是比幻想来得庸俗一点,比现实则要浪漫一点而已的那样一种称不上“东西”的东西。我是一个受着现实生活的醺陶被物质文明紧紧包裹着却处于青春幻想期的女孩,加上刚刚从我姑姑的小说那里学会了几个类似“虚无”“真实”等等这样的词汇——说得确切点,是我对它们有了更深刻的参悟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把生活看成两种简单的状态,一种就是幻想的生活,一种就是真实的生活。幻想的生活给予人一种独特的精神,而真实的生活只是让人庸俗地活着。我是一个庸俗地活着的人,但并没能说明我没有独特的精神。我最欣赏也即最崇拜的那句格言就是:我愿意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却拒绝两个字——平庸! 所以,我对于幻想更富有激情一些,对于幻想有着一种天生的嗜好,只不过这种嗜好在以前没有被唤醒没有被调动起来。而现在它就象睡醒的野兽,正活力无限地在我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地奔突着,在我的脑海里恣意地扑腾着,翻滚着,无休无止地嚎叫着,似乎要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它是我人生的上帝,它是我生命的主体,它是我活着的全部内容和最高思想宗旨。 门铃响了起来。它打断了我狂妄的幻想。雷丁来了,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就跑去开门。一具高大的身躯,一张英俊的脸,一双神化的眼睛,那坚强的鼻子,那骄傲不屈的嘴唇,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一切就象昨夜的梦境一样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定定地看着他,却忘了让他进门。我没有想到,短短的一个多月没见,我竟是这样的想念他,以至见了面的时候,我除了贪婪地看着他外,再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能进来吗?”雷丁终于开口说。他的语气没有一点的热情,显然那是一种克制的结果。他的眸子深邃幽黑,那里面依然有许多我所无法懂的东西。 我无比渴望地舔了舔我的嘴唇,将内心的冲动压到了深处。“你来了。”一句废话。我做了个请的动作,将雷丁让进了屋里。关上了门,我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了两罐饮料后来到了客厅。雷丁已坐到了沙发上。我将饮料递给他,我的眼睛又去看他的眼睛。他却没有看我,打开饮料仰头就灌。我忘记了自己喝饮料。我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我似乎对他总看不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忘了说话,我忘了问他这段时间他在干什么,他过得开不开心,还有他母亲是否还在坚持让他跟她出国去。总之,我忘了一切在心里想了千百遍的那些问题。此刻,我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和他一块儿享受这夏日午后的宁静时刻。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觉。原来我刚才渴望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而且,我对此渴望已久。但是,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我需要水乳交融的朋友,我需要心与心的交流和沟通。其实,那些都是次要的。在特定的某个时刻某种场合,相伴就是一种最真实的需要,一种最安全最可靠的感觉,就象此时此刻,雷丁在我的身边,我在雷丁的身边。除此之外,我似乎已别无所求。我早已从幻想的高空回到了现实的最低层。我的幻想竟是仅此而已。 “我要走了。”雷丁将空了的饮料罐捏得吱吱作响。他依然没有看着我说话。 “你能看着我说吗?”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真的非常渴望他能好好地看我一次,就象我看他一样。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我一眼了。不管他心里怎么对我,我只希望他能坦然地面对我,坦然地面对他面前的人,面前的事,面前的一切。 “我准备出国。”他以为我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或许是怕我不明白他说的走的意思,所以又重复强调了一次。 “我知道。”他终于看了我一眼,那是他不明白我何以会这样回答。“只是迟早的问题。”我补充了一下。 “以后,你会出去吗?”他问我。 “我还没想过。”我回答他,并解释道;“我想上了大学再说。” “以前我也一直想上北京的大学,”他顿了一下,“和你一起去。” “也许国外比北京的更好。”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我堂兄连高中都去那里上了。”其实我一点不知道我堂兄学得怎么样。我们没有直接的联系,我爷爷能接到我伯父的电话,但从来不愿和我说他们的情况。 “那是没法比的两个世界。”雷丁轻轻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你可以的,我想。”我想给他一点信心。但是,我说出去的话是那么的无力。我觉得我自己的体内正在慢慢消失着一种力量。 “你不了解我。”雷丁幽幽地对我说,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天空,“是我怕你分心。”他好象在跟我道歉。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是的,我不了解他,就象他不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一样。我也不想让他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就象以前他不想让我了解他一样。我怕我会影响他的情绪,动摇他走的决心。无论如何,他的前途和他的母亲对于他来说比我对他重要,我这样想着。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他把目光收回到我的脸上。他仍在犹豫是否让我为他做那件事,或者说,是在犹豫那件事需不需要这样做。 “说吧。”我点点头。也许这是我今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怎么会不愿意? “把这个替我转交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着的信封。“你可以打开它看一下。”他对我说。 “有这个必要吗?”我反问他。 他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我。这一次,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坚定,好象就要上战场的将军有一种必胜的信心但是,他只是看了我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愁绪和痛苦又充满了他的双眼。他低下了头。 我站起来,将冰箱里所有可以吃可以喝的东西一古脑儿地搬到了客厅茶几上,茶几堆满了放不下了,就放到沙发上和地上。于是,我们的面前一下子堆满了丰富的食品,好象一个富翁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宝库里一样。 我一下子噼噼啪啪地打开了几罐饮料,拆开了那些袋装的牛肉干驴肉干香肠腊肠花生米炸土豆丝——这是我刚才从爷爷家回来的路上,顺便走进路边的一家超市里买回来准备过半个月的食品。 “来,让我们痛痛快把它们消灭掉,好吗?”我举起一罐饮料,向雷丁做了个干杯的动作,就仰头自个儿先喝了起来。 “你没事吧?”雷丁对于我的举动感到很意外,他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不用吸管直接对着罐头口喝饮料的。 我摇摇头,对他说:“我很渴,真的。”说着,我又装着很渴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见他仍然不喝,我又对他说:“别这样看着我,好吗?吃东西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东西了。不过,请你别介意,我不会做饭,也没有菜做,只能请你吃这些西方式的东西了。也许,从这一刻起,就是你西方生活的开始,或者说,从你母亲回来的那一回就开始了。”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含糖带醋的话。 “别这么说。我始终是中国人。”雷丁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和你一样的中国人。也许你会笑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数,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是?” “没有,真的,我没有。”我否认道。我没有理由生气的,我心里明白。而且,我也不该生气的,我知道。可是,我是一个女孩子,我的心眼也象一般女孩子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变得越来越小。有时候它小得连一根针都不让过去。于是,那根针便只好卡在心口一下又一下地扎自己心头的肉,痛得要命,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真的没有吗?”雷丁又盯着我问一句,他已经端起了饮料正准备象我一样大喝。“也许我还会回来的。”他看着我说。 我的心开始流血,他就象那根针一样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无所谓。”我摇摇头说,对他笑笑。 “好,那我们就开始大扫荡打歼灭战吧!”象幽灵一样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幽默,此刻突然回到了雷丁的身上。他说着往嘴里塞进去一大把牛肉干,完了,又抓了一把土豆丝往里塞。一下子,他的嘴就鼓得象青蛙一样。他的舌头动都动不了,还一个劲地对我眨眼睛做鬼脸,似乎想对我说看咱俩谁吃得多,谁厉害过谁,谁坚强过谁。他那一脸的滑稽和天真,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刚上幼儿园的那会儿。 两颗滚烫的泪珠从我的眼里悄然地落到了地上,我没有用手去擦我的脸。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做一个鬼脸说:“放心吧。我不会输给你的。来,干一杯!”我站起来,向他举起了手。 “好,干一杯!”雷丁也站起来,举起了手。 我们的手同时高高地举起,举起,一直举到很高很高的空中,然后“嘭”地撞在了一起。饮料象礼花一样在空中溅开,溅得四处都是,溅得我们满脸满头满身都是。 “哇——”我和雷丁都欢呼起来。此刻,我们的心情绝对不亚于沙漠旅人突然看到眼前一片绿州那会儿。我们暂且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只有快乐,短暂而尽情的快乐,包围了两颗年轻的心,包围了人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包围了生命和关于生命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