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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女孩?是个女孩? ——对啊,怎么?你不喜欢。 ——打掉她。 ——为什么? ——我家不需要没用的赔钱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存在有你的一份! ——我说了,打掉她!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振涛,生下她吧,你会喜欢她。我有预感,她会是个好孩子的。 ——我不需要预感!我不需要女儿!你给我赶快打掉她!不然我们就离婚! 离婚? 离婚! 振涛,我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雨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不肯接纳她真是你此生最大的败笔。 妈妈妈妈……耳畔隆隆响声不退,如同当年观赏的钱塘江潮汐,汹涌澎湃,抱着冲破一切的气势。她还活着么?应该是活着的吧,还听得到女儿的唠叨。她哟,真是烦死了,让我自暴自弃地离开不就好了,一会儿发狂一会儿又温顺得像个小羊羔,好像真的没她不行……这个傻丫头……抛弃我不就得了,何必这么执着,害得我也必须振奋一下了。 母亲微微睁开了眼,雨非的动作倏地定住了,许久干涸的眼睛此时又遇上了雨季,刷刷地落了下来,她一把握住母亲的手骂了开来:“你醒了?你舍得醒了?你怎么这么胡涂!你死了他就会回来了吗!?他当初会渺无音讯十六年,这点你还看不透吗!?你气死我了你!你这个傻瓜!大傻瓜!” 女儿哦,跟当初没什么两样,会生气,会骂人,还好还好,幸好没一直睡着,不然什么都看不到了。母亲疲惫地露出一丝微笑,洞穿世事的微笑,雨非一怔,母亲有过这样的神情吗?母亲启口:“渴……”雨非连忙抹干泪水前去倒水,然后扶起母亲,喂她喝下。喉头有了水的滋润,母亲能够自由说话了,只是声音仍干燥得像沙漠。 她唤道:“雨非。” “哎,我在呢,妈妈。”雨非放柔了声音,坐到了床边,母亲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雨非任她握住双手,久久对视,尽在不言中。 “雨非,想知道你出生前的故事吗?”母亲含笑,抚摸她的鬓角,十几年来少见的抚慰雨非心底最难以融化的冰块动容了,她哽咽,反问道:“你舍得告诉我?” “有什么不舍得的?舍得舍得,舍才有得。”母亲动情一笑,十七年来遗忘的快乐表情总算重见了天日。 “你呀,生来就像我,学习顶刮刮,从来不用人操心。而我啊也是难得胡涂,可最大的胡涂一胡涂就是16年,不,还得更久,自从见到他开始我就不对劲了,像个智障,他让我婚前财产公证我就去公证,他让我签订婚前协定我就去签,事事围绕着他,事事恳求着他。我们相处还算美满,直到拥有了你,你还没出世呢,他就消失了。” “为什么?!” “因为婚前协议,如果我生的是女儿,我们的婚姻就无效。”母亲仍坚持着微笑,好像淡看着一个玩笑,她坚守了多年的玩笑,她不得不笑。 “怎么会这样?!这没有法律效力的好不好?!国家承认吗?!”雨非大叫,为自己的母亲不值。 “我承认就行了。”母亲淡淡地说,看空一切的表情绝然美丽,“那时的我仍很倔强,认定希望生儿子抱孙子是上一代人的想法,我深信他还是爱我的,于是我拒绝堕胎,我坚持要生下你。毕竟有他的一份,我想当看到你出世的那一刻他会喜欢上你的。结果,他偷偷地消失了,留足了住院费,就这样消失了。十几年来我一直再找他,抱着同样的信念,我要让他见见你,我要让他知道我是对的,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孩子,不拥有你,是他的损失。” “我不需要他承认!我只要有妈妈就可以了!” “傻丫头,我又不是什么好母亲。”母亲喃喃,抚摸着她的脑袋,多久母女俩没这么好好谈话了?她不知道,每次见面就是剑拔弩张,恨不得伸出身上所有的刺攻击对方,这般的和谐,少之又少,难能珍贵。 “寻找他的过程中我也听说过他结识了另一个女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等到我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完成结婚仪式去往国外蜜月,再后来,就是他移民,我再也没见到他了……” “妈妈,求你,放下他吧。我们还有未来,你就放下他吧!”雨非恳求道。 “说了你也许不信,自杀的那刻我有过犹豫,因为你,我欠你的太多啊。”母亲调侃笑道,可这种故作轻松的话语并没有让雨非感到卸下多少负担,只觉了解得太少。 “妈……”千言万语反而堵塞了她的口,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回应着。 沉默片刻,母亲低垂着眼角轻声归纳她的感情,意味深长:“我爱他,但我也恨他。但我感谢他。让我拥有你。” 不用再多求什么语言了,雨非抱住了母亲,母女俩紧紧相拥,这一刻,无比幸福。她还求什么?执迷不悟的母亲回头是岸,她只求今天到来,虽然晚了、迟了,但终究来了。 咚咚咚——一串错落有致的敲门声,雨非又抹了把脸探头望去,窗口上映出的是言寺的脸。他来了。一阵窃喜似的激动,她奔了过去。 “妈妈,我同学来了。” “伯母好。”言寺率先走了进来,两人默契地互相递了个神色,雨非莞尔,他和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的身边,缺他不得。只是这样也不够,雨非惊讶自己的贪心,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天,不够,只求更多一点,再多一点…… “好。”母亲阖了阖眼皮,有些犯困。刚才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有些支撑不住了。 “雨非你势利眼啊,我也来了怎么不见你招呼啊?”石见从言寺身后窜了出来,嘟嘟囔囔地发牢骚。一见是他雨非忍不住想笑,她正经地板好一张脸道:“你不是向来不请自来的么?都不跟我客气了我还跟你客气什么呀!” “偏心!难怪跟言寺是绝配~~”石见怪叫了声,雨非含笑的眼睛里又多出了个身影,唯唯诺诺,是夕林。来探望她的母亲,夕林显得不是一般的紧张。 她大方地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也来了?” 手心里握着的汗津津小手微颤了下,夕林低着头点了点。但听吞吐的话语从她嘴里艰难地挤出来:“对不起,没有准备礼物……” “不用不用,你肯开口跟我讲话就是最好的礼物。”第一次面对面听到她的声音,雨非有种骄傲感,总算直接对话了,声音挺好听的,就是句法结构不咋地,她拉着夕林的手使劲捏了捏:“你应该多多说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唔……恩。”夕林又点了点头,脸颊冷不丁泛出一条红河。 “来来来,过来坐。”雨非拉着她招呼另两个男生往母亲的病榻前走,搬过椅子让夕林坐下,另两个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母亲微阖着眼皮,狭缝里透出点光,光芒的尾角扫到了床前端坐的夕林,猛地睁圆了。 “你来干什么!?”她像要吃人的狮子,张开了血盆大口。 “妈妈?她是我同学。”雨非吃惊地看着怒目圆睁的母亲,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又?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母亲对着夕林喊叫,犀利的声音响彻病房,夕林哆嗦了下,倏地站起身离得远了些,那情状,如同当时雨非第一次单独与她面对面的场景,雨非迷惑了。 母亲又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吼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钟雪冰,不用你假惺惺!总有一天他也会像扔旧衣服一样把你甩了的!你别得意!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儿不欢迎你!你给我滚!滚!!” 钟雪冰?熟悉的厌恶感泛出雨非的胃,她面露难色,她记得这个名字,那是父亲当时情人的名字,虽然封存了许久但她仍记忆犹新。可是,夕林是夕林,跟钟雪冰有什么关系?一时间,雨非还是决定维护夕林。 “妈妈!妈妈!你冷静点!她是我的同学夕林,不是钟雪冰。”雨非一边望着不知所措的夕林一边拼命安抚激动过度的母亲,此时,医生走了进来。打了针镇静剂,许久,母亲才安静了下来。 “病人虽然苏醒了,但意识还不是很清晰,你们尽量别刺激她,让她好好休息。”说罢,医生离开了。 雨非钉牢一动不动的夕林,迟疑的光从她的眼眶中倾泻而出,她缓慢地说:钟雪冰这个名字我以前只听母亲说起过一次,那是在她喝醉酒以后喊出的名字,她把钟雪冰祖宗十八代都骂绝了,为什么母亲看到你就喊她的名字?你认识钟雪冰吗? “雨非。”出乎意料,言寺走了出来挡在了夕林面前,这是雨非最见不得的场景:他护着她!他始终护着她!雨非脸色骤变,怒道:“你又想给她当挡箭牌?!平日社团活动也就算了,今天你也要护着她?!” 计划没有变化快,言寺只得竭力阻止事态的恶化,他苦口婆心地说:“雨非,你听我说。” 夕林突然说:“钟雪冰是我妈妈。” 言寺回首瞪了她一眼:“夕林!” 雨非脑袋秀逗了下,好像缺失机油的机器在卡卡卡作响,她看着坦然的夕林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夕林稳定情绪似的咬了下唇,重复道:“钟雪冰是我妈妈。” 雨非不自然地问:“那你……听说过纪蔼这个名字吗?她是我妈,你知道钟雪冰和她的关系吗?” 夕林点头:“听舅舅提起过。” “那你……知道我是纪蔼的女儿了?”雨非费力喘息着,血液,慢慢在血管里冻结,心脏似乎开始罢工,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夕林承认:“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没见过你本人而已。” “那你参加我们社团前什么都知道了?你会怕我是因为你觉得愧疚对不对!?你对自己能拥有父母亲的疼爱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你感到愧疚了对不对?”雨非吼叫道。 夕林沉了一口气,铿锵道:“对。” 啪——突如其来的响亮耳光落到夕林的脸上,刹那嫣红一片,夕林捂了捂,火辣辣得疼。 “雨非!你干什么?这又不是夕林的错!”言寺吃了一惊,扶起夕林的脸查看,一脸心痛。看到他这般疼惜的模样,雨非越发残酷,她咬着牙尖叫道:“滚!” “雨非!” “没听见刚才我妈的话吗!她叫你滚!你还想刺激她是不是?滚呐!!”夕林迟疑了会儿,走出了病房。 “夕林!” 石见拦了把言寺,低声劝道:“跟她说清楚,我去看着夕林。”言寺不语,依旧揪紧眉头嘱咐:“别跟丢了。” 雨非心狠狠揪了一把,都这样了他还只想着夕林,他脑袋里都只有夕林没有她吗!?他的承诺呢?他的承诺到哪儿去了?!雨非想尖叫,想发狂,但她没有,她只扬了下嘴角,深深得寒冷:“那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去?” “雨非,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一件事,你不能怪夕林,让她加入是我的主意。我想让你们增多交流,我想让你们互相理解,化解仇恨,你明白吗?”言寺照例皱紧眉头,坚持着艰难的说服。 “她的事,你早就知道?你和她一起合伙来骗我?”她的声音、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都在瑟缩颤抖,可即便如此,她也摆脱不了蚀骨的寒意,泪水,如同冬天的冰雨,刷刷而下。 面对雨非布满泪痕的脸,他不免心酸,垂头低语:“我从没想过骗你,我只是想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跟你说清楚,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夕林无关。 “与她无关?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为她辩护?她到底算什么?她就对你这么重要!?”雨非任泪流淌,洗刷心头的伤口,她深望着眼前这个她无比信任的人痛苦地问道:“你故意让她加入我们的对不对?”每一字每一句,好似小美人鱼获得双腿得到的代价,针扎的刺痛荡漾在心底。“ “我承认,这是原因之一。” “钟言寺!”雨非咆哮开来。她疯了,是的,她疯了,她跟母亲一样,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发疯了。 他仍抱着一丝希望,语重心长地解释:“我以为这样能解开你的心结。”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是你说解决就能解决的吗?!” “对不起。”这声道歉似乎来的太迟,雨非的脸绷紧着,流泪过度的双燕肿得像核桃,她微微眯起眼睛,视野里的言寺模糊了,可心口撕开的伤口却怎么也模糊不了,灼烧似的疼。 “……散伙。”许久,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言寺不敢相信地抬起了脸。 “我说散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让她加入,让我关注她、可怜她、同情她,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报复她了对不对?!钟言寺,你好残忍,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为什么即使是如此残忍的你,我还是……最后一句话哽咽回了喉咙,雨非笑了起来,如断裂翅膀的蝴蝶,凄零而残酷。 “我承认,我低估了这件事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是雨非,麻烦你恢复些理智,你们上一辈的恩怨对你和她都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这些纠纷平平静静地生活呢?”言寺亦皱起眉头真诚申明道。 “不要说了!”雨非堵住耳朵大叫道,泪水又不知觉地蔓延开来,“钟言寺,我算是知道了,你根本没替我想过,我当初就奇怪,为什么你对夕林的事了解得那么清楚。” “雨非……” “你喜欢她对不对?所以你怕我把她毁了是不是?!” “雨非,冷静点!不像你想得那样……” “住口!我不要听!我不冷静!我不要冷静!钟言寺,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的!”一丝狰狞的冷笑流星般划过她的嘴角,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巍的平静:“现在,你给我走,离开这里,我母亲需要休息,别再来了。” “雨非……”言寺无力地唤了她一声。 雨非什么都听不进,泪眼瞪着他大吼道:“我叫你走听不见吗?!” 言寺放弃了努力,垂头低语道:“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 语罢,他走了,带着她破碎的心一起走了。雨非瘫软下来,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般,他走了?他真的走了?他甚至不知道迁就她一下,他就这样走了?!哭泣,唯有哭泣属于她自己,雨非就这样坐在地上数尽垂下的珍珠,一颗接连一颗,没有间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