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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六节
梁歌讯知道自己出生于一个有着瓢泼大雨的夏夜。难产和溽暑对于身体单薄的母亲而言是一场死亡的劫持。那个雷雨之夜,母亲在声嘶力竭的呼喊和用力中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医院窗外的电闪雷鸣,歌讯的父亲以一种并不舒坦的姿势陷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雨几乎是呈柱状而下,沉沉的黑暗偶尔被闪电照耀,整个世界便有一种异常的白亮。母亲在这般险恶的天气里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安详和宁静,她想起那个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的女婴,脸上映照了一层母性的光辉。她一点都不排斥她,虽然她的降生给她带来了过多的麻烦。 出生日的大雨似乎暗中注定了歌讯的人生将以一种阴郁缱绻却又气势凛然的姿势渐次展开。我们的一生是否有迹可循,我们的归途是否暗藏伏笔,我们手腕微薄的力量是否能敌过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歌讯从来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早就铺成的画卷,是一上铁轨就无法变更方向的火车头,除非人仰马翻,否则,她在这片水乡泽国里永无回溯的可能。 梁维以死于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失血过多,头骨碎裂,不治而亡。 淮平死后,车行在维以的手上业绩平平,没有亏本倒也算未辜负淮平的良苦用心。他终究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离开了父亲,维以渐渐觉得心力不济。 三年的军营生活让他学会了驾驶,并拿到了驾照。虽然银行的存款还没有能力担负一辆私家车,但是车行的摩托倒是维以便捷可行的资源。生意清淡的下午,他去飙车。一辆深红的雅马哈飞驰过清城的主干道,烟尘飞扬,看得歌讯胆战心惊。维以在马路上自如的穿梭,总能化险为夷,歌讯也就日渐的放下心来。 时日长了,维以竟有了沉迷于这种生死时速的迹象。月光尚好的天色,他推着他的坐骑默默的走到马路上,一只脚跨上去,坐定后戴好头盔调整好坐姿,一踩油门,他便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清城通往N城的那条柏油马路,是他练习飙车的最主要干道。在极速的风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若急鼓,若雨点。 没有人料到他会出事,就像没有人料到游泳冠军也会溺水而亡。 姜喜然走后的那天晚上,维以照例在午夜时分从屋门里走出来。歌讯听见他房门关上的响动,忙忙的披了衣服,跟着他来到楼下。厨房的灯点亮着,维以开了一瓶啤酒就往嘴里灌。歌讯走到他面前坐定。她夺过维以的啤酒瓶,闭着眼倒了几口,冰凉的涩冲到她的鼻腔里,维以也不阻止她。 你爱过一个人吗?维以问她,眼神里都是微醺的酒意。歌讯知道,啤酒是喝不醉人的,或许是维以很想醉吧。 我爱过,很爱过。歌讯郑重的回答他。她想她真的是很爱一个人,现在都是。 她知道,我一直爱她的。梁维以喊起来,像个孩子般哭了,歌讯记忆中好像连淮平去世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伤心,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不见什么泪水,只见饭桌上“噗”的砸一粒水珠,再“噗”的又是一粒。厨房里未开暖气,呆久了便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歌讯怕着凉,便去楼上多加了几件衣服,再下来时,维以已经走到大门前,一只手去旋门锁了。 要去飙车吗?带我去,好吗?歌讯问他:你从来没带我去过,哥。歌讯隐隐的怕他会出事,要跟着才会放心。 维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有一个人陪着他,或许会让他感觉到一些暖意,在这样的大寒时节,在这个冷漠的人世间。 他把头盔让给歌讯,嘱咐她坐好,自己光着脑袋便上阵了。在快要飞起来的机车上,梁歌讯开始明白为什么维以会喜欢上飙车了。是速度,因为速度。在这样的速度里,人是容易把什么都忘却的。所有的喜乐哀愁,所有的来世今生,所有无人来解的心结。我们的一生,像飞速退后的景物般就这么被抛到了脑后,再不用操心了。多好。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就躲在维以的脊背后头,她的堂哥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而这条路永无尽头,这个黑夜永不见白天,这辆机车永不需要添加汽油。她真想就这样过完她的一生,没有怨尤没有遗憾。 远方的道路越来越高了,歌讯抬起头看见月亮的清辉,是这样凉这样美的冬夜。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辨别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零落鸳鸯,她是要深深记住这个冬夜的。某个瞬间,她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月亮了。一阵惯性将她抛起,却又重重跌落在地。 梁歌讯没有触摸到月亮,她只触摸到了黏稠腥气的血液,像是开闸的堤坝,漫过了她快要皲裂的手背。耳边只有风声,席卷过黑色丝绒的夜幕。 梁维以的雅马哈刹车失控了。在即将撞上路边拐角某棵大树的时刻,他用所有的理智和气力将后座的歌讯拉下了摩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