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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一节
梁歌讯总是会想起那个夏天,很久了。似一个庞大的隐秘,她默享了十多年。 歌讯坐在书吧的吧台后面,捧着自己亲手煮的咖啡,对着进屋的人露出美好的笑容。冬日的清城有浅淡的阳光,柔和得如加了糖的卡布奇诺,偶尔也会有汽车的鸣笛。这间地处郊区的书吧人迹稀疏,歌讯独自经营快半年了,日子清新寡淡,虽收入微薄,她却很是满足。咖啡升腾的热气里,她回味起九岁那年夏天,寸寸光影,不胜凉风,嘴角盛一湾笑意,哀而不伤。 那年夏天的雨太过绵长,延宕了八月份几乎一半的时日。年幼的歌讯时常端一张亮橙色的小塑料椅,坐在后院的一口井旁,捧一本巴掌大的线装小人书,消磨无忧光阴。翻着翻着,有雨滴落在书页上。她抬起头,看到阴沉沉的云朵越压越低。她伸出手去,下意识的想要触碰那些云,却只有豆大的水珠落在她的掌心。还有一些,会落在她的眼睛里。 歌讯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眼珠黑亮灵动似游在清水里的蝌蚪。可是这双眼睛,自九岁那年,就再流不出眼泪。 歌讯听已经离世的太婆说起,再浓重的乌云也会有银色的镶边,可她目之所及,没有一块云镶着银边。八月的天空是惨淡的灰,似人的愁容。歌讯听着屋里屋外传出的此起彼伏的哭声,在花坛边静静踱步。父亲种下的凤尾花兀自生长得蓬蓬勃勃,一片云蒸霞蔚的红,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夏日,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因为种花人已在不久前的一个雷雨之夜悒郁睡去,并且再没醒来。 歌讯走到厅堂里,站在不为人所注意的逼仄的墙角,她伸长手臂,将手指缓缓抚过雪白墙壁上自己坐在父亲怀中用蜡笔涂抹下的缤纷。回转过身,厅堂中央是那具白布覆盖的平瘦岑寂的身体,她的泪怔怔的流下来。歌讯让它们无声无息的滑落在黯淡灰败的磨石子地面上。人影浮动,地面四处散着随手掸落的烟灰;人声嘈杂,丰盛的呼吸环拥着她。自鸣钟端然响起,仿若另一个国度的乐声。她在这个昏暗的厅堂里,反复思量,终于忆起母亲的容颜。她的双手十指合拢,握紧,又缓慢松开。 她还是没有办法——去恨她的母亲。 母亲坐在情人的摩托车后座,一袭蓝底白碎花的连衣裙衬得她唇红齿白,风姿绰约,清凉无汗。摩托车似一阵旋风般驶过凉镇最宽阔的甬道,宛若骑士载着公主归去。他们偷欢长达三年。也许又算不上偷,因为在不大的凉镇,这个秘密众所周知,心知肚明。可是歌讯的父亲一直置若罔闻,或者说,自欺欺人。 那个八月慵懒燥热的午后,母亲对镜梳妆停当后,为歌讯冲好甜度适宜的果汁,放在床头的圆形小桌上,再俯身亲吻了一下熟睡的歌讯的额头,便出了家门。自此再没回来。 飞驰而过的载货车轰隆隆碾碎了歌讯关于母亲最后的梦境。母亲斜坐在车后座上,轻靠着情人宽阔的后背,飘逸的长裙猝不及防被卷到了卡车车轮底下,它硬生生拽下了母亲并无情的在她的细腰上刻上了粗糙的纹路。灿亮的阳光下血流成河,淹没了这段千夫所指的可耻奸情。 歌讯猛然惊醒,她摇晃头颅,却想不起梦中预示的情境。扭头看见那杯果汁,她拿过来喝着,杯身上还孤单单的残留着母亲手指雪花膏的气味。人走茶凉,一股陈旧而悲哀的意味。 很久以后的歌讯,依然保留着父母唯一的合照。照片上的母亲年轻妩媚,裹一件玫红束腰的长风衣,头发烫成那个年代流行的发式,有几缕蜷曲在额角,她温柔的挽着父亲的胳臂。父亲则套了一件珠灰的笔挺西装,笑容儒雅,眉目温和。他们身后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盛大无涯,菜花翻滚,柔和轻盈恰如他们婚姻的最初。 他们其实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的。歌讯恍惚的呢喃。 照片里这个沉默善良的男子,原本就有经年的宿疾,在得知那个盛夏午间骇人的消息后,郁郁而终,很快就成了这个世界永远的过去式。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亡造成绝对的失去,它让那些爱着的人们继续永恒的持久的爱着他们。这个世间,唯有死者永生——这是梁歌讯很早就铭记于心的道理。在不绝于耳的哭喊声中,她的泪滴被一双温暖的手抹得干干净净。她感知到掌心的细碎纹路,抬眼扬眉,看见了梁维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