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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二节
凉镇是清城周边的一个小镇,而清城是个不足百万平方公里的南方小城,气候湿润,几十年未有过重大自然灾害。大多数人民安居乐业,生活祥和。九十年代以后清城被改为县级市,隶属于一个省会城市N城,实际上仍然自成一体独立发展。近十年来,外来投资者频繁涌向此地,政府鼓励投资,优惠房产,大力开发经济。许多参差不齐的老城区及违章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以风起云涌的态势大量新建的居民楼与商业区。用日新月异这个词语来形容清城着实不为过。 歌讯在那个多事之夏离开凉镇,走进了清城堂哥家的大门,从此被伯父梁淮平收养,直至能够自立。 梁淮平中年时忙于生意,日日操劳,年轻时清癯的面孔轮廓渐如春梦了无痕。梁歌讯不止一次试图从他脸上找寻父亲的痕迹,最终亦无奈的放弃了这个念头。 淮平年轻时有过一段念念不忘的风花雪月。回忆里,他不止一次的希望那个梦能够做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如果可以,他愿意陷在那个粉红乡里一辈子出不来。家中无人的时候,梁淮平会习惯性的播一个号码,然后对着话筒痴痴诉说自己的生活琐事,并询问所听之人的境况。在一递一送中,他煞有介事的皱眉,颔首。 那个女子离开他的时候没有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也没有向他告别。她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离开他的世界,并让他永远不要再去找她。她留给他的是一个空号。梁淮平一瓶接一瓶的喝酒,想起那个女子的绝情,他会大声的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他想,她不过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们的相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漏洞百出的玩笑。他想醉,却从未醉过,他的酒量太好,连她都赞过他这一点。只有她的梨涡浅笑,才会让他不饮自醉。 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娶的妻子在得知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提出了离婚。他没作任何思索就在协议上签了字,儿子的抚养权倒是他极力争取的唯一。原配看着他空洞失焦的眼睛,绝望的问他,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爱情里最沉重也最无力的三个字眼。在这里亦不过敷衍,没有歉意。他是个冷漠到可怕的人,有时。妻子五官端正,持家有方,是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只是他不爱她。恋爱乏善可陈,结婚生子循规蹈矩。没了爱,这桩婚姻不过一潭死水,连架都懒得吵——吵架还有打情骂俏的嫌疑。他们没心情吵架。女方是出于自尊,男方则是出于厌恶,对此番生活的厌恶。 梁淮平离婚后终生都再未娶,他勤勤恳恳做起了转卖二手摩托的生意,尽心抚养维以和歌讯。 维以长歌讯三岁。三人居住在一所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里,周围还有百余户这样的人家。歌讯的记忆里,堂兄如父。他瘦削,文弱,礼节分明,会书法,擅文章。初离凉镇的歌讯剪着齐耳的短发,眉清目秀,寡言少语,从不会主动向伯父索取任何东西。她言行乖巧懂事,只是这样的言行里,让淮平不难察觉竟有一种刻意维持的与之年龄格格不入的淡漠。 只有维以,是她不逃避,不戒备,倾着一颗无瑕童心以待的唯一。 歌讯转了学,和维以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她读三年级,维以读六年级。放学的时候,维以走到歌讯的教室旁,趴在窗户上,鼻子抵着玻璃,朝坐在窗边写作业的歌讯眨眨眼睛。歌讯看见他,便迅速的将课本整理进书包,关好窗子锁好门,然后任维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他们通常是最后离开这所小学的学生。插班进来的歌讯不喜交际,校园里经常踽踽独行。后来维以升入初中,依然保持了接她回去的习惯。 回家的路途歌讯总是欢愉雀跃的,听着暮色四合里宛转悠扬的车水马龙,维以会为她买一袋糖果或者时鲜水果,又或者路边摊上令人垂涎的小吃。生日那天,维以还用平日里省下的零用钱为她买了一对史努比的发卡。歌讯戴着它们一戴便是好多年,还在小学毕业照片上摆出一个抑郁的令人心酸的笑容。 古诗是哥哥教会她念的,一首首清朗上口,是在周末倾洒阳光的二楼走廊,靠着清漆栏杆喝着热牛奶吃着小笼包铭记于心的诗句。被语文老师当众诵读的作文,之中最出彩的句子大多出自维以的手笔。 自行车是维以教会她骑的,只有哥哥的手扶着她的车把头或者按着她的车后座,她才敢歪歪扭扭的朝前走,拐弯,刹车,渐渐娴熟得可以在上班时段的车流里自如穿梭。 垒球是哥哥教会她投掷的,力度,姿态,需要注意的若干种种,否则直到小学毕业她依然扔不到及格线。某个活动课下课的黄昏,站在操场中央被体育老师训斥得红了眼眶,傍晚的风吹过来,执拗而矜傲的她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用深感沮丧。 他还教会她下象棋,自己却又总是莫名其妙的输给她,甘心的让她来刮自己的鼻子。他采大把的桑葚给她,自己却不吃,单单晾着两只紫色的手笑嘻嘻的看她全部吃完。是这样圆荷小叶莲叶田田的时光,是这样飞梭般一晃而过的青葱三年。 毕业了。维以中考告捷,歌讯却流年不利,没能考入重点中学H中,便执意进了一所普通初中。 随之而来的那个暑假,歌讯就已经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了不同。 不过一个与寻常无二的八月下午。维以的房间里打着低低的冷气,深蓝色的窗帘将所有的酷暑挡在了窗外,碟片里的港台电影交错着红男绿女暧昧的眼风。维以拿出冰了很久的西瓜,一切两半,再插上两把汤匙,端进房间,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歌讯。 香甜爽口的果肉从喉咙滑到胃里,凉意渗遍干涸的周身,似乎也渗到了眼睛里。歌讯抬手抹了抹眼睛,手背上是干的。应是错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她好像根本不会哭了。 刚从凉镇骑脚踏车回来的兄妹俩机械的舀着瓜瓤,他们被那里的景象所惊异。这个飞速发展的小城,歌讯的旧家不知何时已被一家百余人的纸箱包装厂取代,楼宇之间隐遁了她曾经嬉戏流连的痕迹,片甲不留。三年之后重回出生地,歌讯知道自己已经不被接纳了。除了记忆,她甚至找不到她有过双亲的见证。 有居住于斯的女工牵着孩童的手在他们身边走过,投去诧异的目光。烈日之下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让歌讯口干舌燥,乏力的蹲下身子,接过维以买给她的果汁,几乎是一饮而尽。柏油的热量扑到脸上,松垮的衬衫贴在她瘦得惊人的身体上,吸去皮肤表层不断往外渗透的汗水。碎发湿漉漉的黏在颈后,维以拍着她的背。那一刻,她开始觉得生命难耐。 终于还是极不情愿的往回走了。也许再也不必回来。 我只有你了,哥哥。我觉得好冷,你能抱抱我吗?干冷的房间里,梁歌讯吞咽掉口腔里的汁水,对维以说。 维以闻言,没有迟疑,放下手中的西瓜,在光滑的凉席上微微侧身,伸出手臂姿势生硬的抱住了他的堂妹。我一直都在,他在她耳边轻轻的安慰,嘴巴里有西瓜的香气。 十余个寒暑以后的夜晚,歌讯坐在维以的摩托车后座,在无言的冬夜从背后又一次紧紧拥住了她的堂哥。极速的风中,她回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彼时的他们都还没有学会拥抱,却知道这个姿势可以带来温暖,可以短暂的驱逐心头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