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二卷第八节
梁歌讯踏进重点中学H中的高中部前,挑了一个明朗的白日,将清城四中细细的走了一遍,幻想维以在这里读书时的样子。她的堂哥为四中留下过很多的荣耀,除了高三模拟考的一次次扬名清城的高分,他还拿过数本省级作文比赛的荣誉证书,复印件都保存在学校的荣誉室里。 她与四中是无缘的了,除去她不能在他呆了三年的地方感同身受,考入H中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假期里的四中空荡荡的,一扇扇浅绿色的教室门紧紧的合闭,只有少数教职员工还未离开,影子在太阳光下拖开来。歌讯走到宣传长廊里,那里还张贴着这届高考的录取名单。一千多个名字和录取院校用端正的小楷按分数从高到低一一排列在大红的纸上。她静静的浏览,虽然她明白,这长长的名单里不会有梁维以的名字,不会有这四中的教师曾引以为荣的名字。 维以没有上大学,他已离开清城,去远方服兵役了。 除了歌讯,没有人会比她更明晰维以高考缺考两门的原因。 关于文字的所有梦想在淮平看来,都不过是衣食无忧之后的精神享受。他的生意兴隆规模逐步扩大的摩托车行需要在若干年后有一个善于经营的商业好手。歌讯太小,况且还是个女子,自然是不行的,那么,就只有维以。 怪只怪,父子的冲突发生得没有丝毫挽留的余地。三年后的淮平吸取维以中考时填写志愿的教训,未及上考场便向维以旁敲侧击,让他顺应自己的意愿填报管理系。院校是暂不能确定的,专业却可以早早选定于心中。淮平以过来人的眼光看,这样的经济社会,侍奉文字换来的生活将远远低劣于侍奉商品。况且梁家不是书香门第,有百分百的把握培养出一个作家。 可是梁维以,不是六年前那个刚进初一的怯少年,唯唯诺诺听从父亲的全部安排,明明觉得升入普通初中更加服帖自己的心意,却不会辩白只言片语——父亲总是对的,总是为自己好的。六年后的他举止行为仍然堪称一个孝子,却在涉及到自己终生航向的问题上与淮平当仁不让,据理力争。有梦想便要去实现的年纪,从来不会考虑值得不值得。 说不清他们到底谁更正确一些。歌讯只记得那个世纪末的黄昏,矛盾的积压终于使双方拍案而起,而最终的后果便是梁维以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委曲求全。 你知不知道你学中文等于这么多年的书就白念了?这个社会,靠文字吃饭早晚会把你饿死的!搞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啊,别傻了!梁淮平重重的掷一下手中的碗筷,那声音让歌讯以为碗都会碎掉。 我念这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学中文,可以有机会为当一个作家而努力,你难道不明白吗?学经济,挣大钱,我以后就可以过得好吗?你可以保证我过得好吗?维以几乎是在质问他的父亲。 我无法保证你过得很好,我却比你清楚,走任何一条路都比走文字这条路要轻松,要光明。你还真是太天真了,做父亲的难道不会为你着想吗?难道会害你吗?淮平走进厨房,倒掉了还剩半碗的米饭,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歌讯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什么都吃不下。 我宁可学中文将来挣不到钱,也不会去学经济,花着自己心不甘情不愿挣来的钱。我根本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啊!成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会活得开心吗?这顿晚饭,维以也没有吃完,说完,他就从椅子上站起身,往楼上走去。他知道还是和往常一样,再怎么争执,也不会有满意的结果。 别这么蠢了,这个时代,没有钱,你活得比谁都可怜!梦想又不能当饭吃……淮平回到厨房门口,冲着维以的背影喊出最后一句。维以在楼梯上捂住了耳朵。 歌讯坐在位子上,默默的吃完自己的饭。这些天来父子的每一场争吵,她都是闭口不语。关于这个世界给人们带来的无奈,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三年后,淮平看着她在高考志愿表上填报了中文系,想起当初万般焦心,却也只能送儿子去服兵役,不禁唏嘘不已。那一次他没有阻拦歌讯,只说:念吧,念好了,将来总会有出路的。 有多少人能够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活?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随心所欲过自己的人生?从起点到终点,从呱呱坠地到行将就木,行走于这渺渺世间,我们都有过自己的樽颈地带,举步维艰卑躬屈膝;我们都曾徒然嗟叹,无奈妥协绕道而行。 梦是林下之夕,不成气候。有一双可以驾驭梦想的翅膀,是何其难求的幸福。 六月的风穿窗而入,穹宇的月亮是浸染过泪水的迷糊的湿晕。九九年夏天梁家朝南的房间立镜里,维以是个形容倦怠魂无所依的少年,左臂衣袖高高卷起,头发散着诸日未洗的污浊味,眼神里无了清明决断,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出凤尾花般茂盛的流离,抹抹镜面,欲要更加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梁歌讯倚在楼梯的墙壁上,扶手的红漆斑驳了十指,烫金的壁纸在衣服的摩梭下簌簌的响动,她看到镜子中维以的面目,白了朱颜,凉了心肺。 镜子中反映着一盏床头灯,在细纱灯罩的掩盖下,发着白乎乎的光。灯罩上端一屏十寸见方的刺绣,被风吹得磕托磕托敲着墙,迟慢而安分,是从时光的那头传来的声音。歌讯再次看到的那个镜中少年,已经长了三个春秋。一千多个日升月落,物是人非事事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