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山下走去，涂孝军拉起我的手。

　　那就牵着吧！本以为这样会给彼此一些安慰，可是，每往下走一步，我的心就不由得下沉一点。尽管如此，我仍愿余下的路可以无限延长……

　　幻想从来都是行不通的。下午三点以前，我们下到了山脚，回到了登山步道的起点。

　　“去你家好吗？”涂孝军问。

　　“好吧。”在一个安静点儿的不受干扰的地方，是比较容易让人回忆一些东西的。再说，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打车。他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我坐在了后排。

　　从上车开始，他就没再与我说一句话，直到进入我家，和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好了，我们有什么就都说出来吧。”涂孝军特别干脆，“早说早了。”

　　我点点头：

　　“我和老公曾经特别恩爱。可是，我们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疏远我，冷淡我，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失踪？”涂孝军皱了皱眉。

　　“其实只是我联系不上他了。而我最终发现了他有外遇的证据……”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吗？”涂孝军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前因。后果，就是我这样的苦恼没有办法对外人说，而在这个时候我遇上了你。你说你喜欢我，我知道，我感觉得到。说实话，我对他一直没有死心，我无法接受任何别的人，可是他一点希望也不给我，我慢慢地绝望了。我想用你来报复他，可是，你在我心里……”

　　他耷拉下了眼皮，等我说完。

　　我平静一会儿才接着向下说：“我对你已经从最初的保持距离，到若即若离，再到现在，你在我心里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因为它与我理解中的爱有着太多的不同。”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我不想让他打断我：“我们之间，有点儿不那么按理出牌，那种感觉真的说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这其中的过程，也有些混乱和不可思议。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我是因为对自己生活的失望和痛心，还是对你坚持不懈的感动，我对你动过心，只是这动心很复杂……”

　　“复杂在哪儿？”涂孝军非常冷静，和我像谈判桌上对面坐着的两方代表。

　　“有时候觉得你是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孩子，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暂时忘掉很多烦恼。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心里也有着某种疼痛！你对我好，也许是你在同情我，也许是因为和我同病相怜……”我试探着他。

　　“接着说。”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在我知道你是涂孝丽的弟弟后，我想我理解了你对我的感情……”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我的心里会有些难过？

　　“你认识我姐？什么时候的事？我对你的感情，和她有关系吗？”涂孝军一字一顿，“说清楚些。”

　　“八年前，在青岛，我们结婚旅游时遇上的。五年前我们又见了一面，那时你刚离家出走。然后，就是前天，我知道你是涂孝军后，专门去找过她。我们一共见过三次。”我没有什么可再隐瞒了。

　　“我姐和你说了什么？”

　　“很多你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有关你家里的事。”

　　“什么？我姐不对我说，而告诉了你？再说，我们家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涂孝丽不是你的亲姐姐，她是你父母抱养的……”

　　“胡说！我姐姐这样说的吗？”涂孝军终于坐不住了。

　　“是。我问你，你记得你姑姑吗？”

　　“不记得了，她得病死的时候我还小。怎么了？”

　　“你家里的事情太复杂了！”

　　“那就慢慢说吧。”涂孝军去倒了两杯水，给我递过一杯，“还不到三点半，有的是有时间。”

　　好吧，干脆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涂孝丽告诉我的那些事，牵涉到她们家三辈人……

　　涂孝丽的老家在城关镇最偏远的一个村子里，全村的涂姓人氏集中在一个自然村里，名字叫做涂家岗。

　　当年，涂孝丽的奶奶结婚几年没有生育，用尽了种种土单验方也不见效。万般无奈之下，他的爷爷去找当地一个有名的风水先生“老诸葛”求签算卦。

　　老诸葛掐指一算，说他们家命犯于此，指点说应该先去抱养一个女孩儿。他说那叫“引子”，之后定有男丁诞生。

　　他说的话应验了。涂孝丽的奶奶在抱回家一个刚满月的女孩儿，就是孝丽的姑姑后没出两个月，就怀上了她的爸爸。他们涂家岗一带立时奉老诸葛为神灵。

　　可悲的是，自从涂孝丽的姑姑使命完成之后，在家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没人拿正眼瞧她一眼，一家人宝贝似地迎来了涂孝丽的爸爸。

　　可是，也奇怪，自从涂孝丽的奶奶生下了她的爸爸，就再未生育。

　　她的爷爷又去找“老诸葛”。他神秘地说，这也是天数，他们家的那个女孩儿在完成“引子”的任务之后，已经变成了一个“拦路虎”。

　　涂孝丽的爷爷奶奶后来八方求药，终于还是没能违了天数，于是，他们对那个变成拦路猛虎的女孩儿恨之入骨，曾有一度想要赶她出门。尽管他们知道，她本来就是一个弃婴。

　　族里的人对此事很淡漠，甚至一个刁钻的婶婶还说，女孩儿家的不要也罢。

　　后来，还是孝丽的五爷听说了此事，严厉地谴责了涂孝丽的爷爷奶奶，说他们那样做是坏良心，要遭报应的。

　　那个五爷是族里的文化人，大家对他一向是比较敬重的。碍于他的强烈反对，涂孝丽的姑姑最终留在了家里。

　　可是，家里却再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包括后来娶进门的涂孝丽的妈妈。

　　那是一个特别骄横的女人，好吃懒做，尖酸刻薄，虽然比涂孝丽的姑姑还要小两岁，却总拿仆人一样使唤她。家里洗衣做饭什么的家务活，从来不沾一点儿，还总是恶声恶气地对她说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涂孝丽的姑姑比她爸爸还大一岁，可是家里好像忘了这事儿，似乎让她在家里流大汗出苦力是她应得的报应。

　　别人家如果儿女双全而且只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的话，女孩会像男孩一样受娇宠。但是，有了“老诸葛”的那些话，别人家的女孩儿是金蛋子银蛋子，涂孝丽的姑姑却只能是地里的一块儿土坷垃，随便哪个人高兴起来就可以把她踢出老远老远。

　　从涂孝丽记事起，她的姑姑就整天沉默着。虽然，她姑姑长得比她妈妈要好看一百倍，也要能干一百倍，脾气心地也要好上一百倍，可是，涂孝丽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是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她不要新衣服穿，不要好东西吃，只想好好读书，但她只上到小学毕业，就在家参加劳动了。

　　她是方圆左右出了名的好姑娘，可是，却始终没人敢上门提亲，因为她的家里早早为她开出了一个特高价，要以此狠狠弥补这么多年来白养她，而她却拦路给家里带来的损失。

　　那个年代的人是现实的，没人会为了一房媳妇让自家拉外债，于是，涂孝丽的姑姑就一直在娘家呆着，默默地干着活儿，一天天老去，直到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

　　到她三十多岁短暂生命结束时，她也只体味到人世间的炎凉。

　　那些年姑姑每隔一两天就必须拿很多的衣服上村子东边的河里去洗，包括家里人的内衣，甚至是严寒的冬天。没人问过她冷不冷，甚至，涂孝丽的奶奶和妈妈都没有问过她是不是正例假。

　　姑姑自己活得像草芥，却尽量给涂孝丽保护和安慰。

　　因为巧合的是，涂孝丽的妈妈也是婚后两年没有生育，在抱养了涂孝丽四年后，才怀上了她的弟弟涂孝军，而且，自从生下涂孝军，也再没有生育。

　　那个“老诸葛”已经做古，他的儿子，一个接了父亲的班。和涂孝丽爸爸年纪相当的年轻的“小诸葛”，也断定涂孝丽已经由“引子”变成了“拦路虎”。

　　这就是两代女人，相同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