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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老黑怔怔地想着的时候,有人碰了碰他:“好心人,给点钱吧。” 一个拄着拐杖。端着破碗。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颤着,头点着,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老娘! 他没有兄弟姐妹,传给他“武艺”的父亲也已去世,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想过,他离家出走后,他的老娘怎么生活。他只是恨她…… 出走之前,他恨恨地指着他的老娘说:“你不是可惜你的钱吗?你就守着你的钱过吧,让钱给你当儿给你养老吧!” 他想起老娘的眼泪和她的哀号:“我真不知道啊,我是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她怀了身孕,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把她给你娶进门来啊……” 他没有听完,就毅然决然地撇下老娘走了。 十二年之后的今天,他孤苦无依的老娘,也像这个老妇人一样在四处乞讨吗?她流落到了哪儿……不!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老娘还在不在…… 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得回去,得回城关去! 几乎没有丝毫考虑,他直接上了一趟开往城关的汽车。他甚至在上车后下意识地寻找着涂孝丽,想向她事先打听一下,可是,她不在车上。她坐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到城关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摸黑回到了村子里,看到家中有灯光传出,他当时就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他的老娘还活着! 不管怎么说,他是老娘唯一的儿子,他有义务为她养老送终的。他决定,他要把她接进城去,好好地待她。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大门从里面上着。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因为他不想惊扰邻居,可他希望他的老娘能听到。 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面难以遏制的激动。 正在他疑惑间,门打开了,站在门内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在院内灯光的背景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粗壮的身材,那副面孔,不是那么精致。 他的头一下子晕了,难道他的老娘已经作古,他们的院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家吗? “谁呀?”一声问话,让老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那是他的老娘! “都回家了,快进来!”壮实的女人热烈地招呼着他。 她是谁啊?这么晚了在他们家干什么? “玉莲,谁呀?”他老娘的又一声问话,让他的头又一下子晕了:他不记得他们村和他们家亲戚有和他年纪相当叫玉莲的女人。 他的老娘那么熟悉他的脚步声,他刚走进院子她就连哭带笑地喊了一声:“我的儿啊。” 那一嗓子,让老黑的心里五味俱全…… 进得屋去,他才发现他的老娘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老娘是他的老娘,可是,是他十二年未见的老娘。她的头发全白了,从她看到老黑拼命扑过来却又挪不动身子的样子,她瘫了…… 老黑走上前去,她抱住老黑哭了看,看了哭:“你怎么那么狠,十来年了,我以为你都不要我们了……” 她们?除了老娘,那个她,和他们家什么关系? “你媳妇太可怜了,就订了订婚,见过你那一面,你就走了。你走后她就来了,一天天地盼着你回来,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老娘的哭诉让老黑明白了,那个玉莲,就是那个他订过亲的媳妇。 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为什么这么死心眼? 他不知道她图的什么,他们家只剩老娘一个人了,只是负担,可是她为什么会坚持来到他们家,侍候她的老娘,撑起他们的门户呢? 刚才他已经留意到了,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屋子里也特别整齐,他的老娘一头的白发,被梳理得服服帖帖。 他开始有些感激这个照顾他老娘的女人…… 但感激不是爱,这道理老黑明白,他更想用经济补偿的方式来解决莲姨的问题。 老娘是了解他的,所以他刚一说出要接她进城,她就表明了她的观点:莲姨去,她才去。 老娘已经快七十岁了,老黑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七十多年能让他用来孝敬她,他得随她的意,于是只有默许。 莲姨欢天喜地收拾东西去了,老娘和他絮叨着说话。她说多亏老支书的照应,她们才能生活下去,突发的一次脑血栓让她偏瘫了,如果不是老支书的及时资助,可能她的命都没了。 老黑懂得知恩图报,可据说老支书几个月前因病去世了,这让老黑更加唏嘘世事无常。 正说话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着门说送喜糖来了。 进来的是个特别矮的男人,两人相见都有些意外。老娘说那是老支书的儿子,他要结婚了。 老黑拿出很多钱给他当礼钱,他想他有机会补偿老支书一家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别的补偿方式,而且自己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是葛永亮听说他们即将搬到城里去,认为那边的开销更大,说什么也不要,只收下了莲姨拿出来的一条手工织的被单。这倒让老黑心里对他生出几分敬意。 送葛永亮出大门,老黑随口问了一声新娘是哪儿的。葛永亮炫耀地说:“她家虽然远在偏僻的涂家岗,本人却是个人尖尖,她叫涂孝丽。”这个名字让老黑一下子懵了。 老黑很快从葛永亮嘴里得知了涂家这几年的变故,他暗暗对自己的预言感到惊恐不安,他觉得真是他害了涂家。 静下心来,他感觉出葛永亮的婚事不那么简单。果然,葛永亮说出了他们家资助涂孝军在省城上贵族学校的事。说白了,那是一种交易。 老黑听了心里特别难过。沉吟之后,他留下了详细的联系方式,那是他在城里作为固定资产置下的一处房子。 他交代葛永亮有事随时和他联系,其实,他是想知道涂孝丽姐弟俩的情况。葛永亮满口答应。 老黑不想村人邻居们对他盘根问底,当天晚上就走了,说好到时会有车来接老娘她们两个。 莲姨婆媳就这样进城了,她们被安顿得很好,但老黑始终没有居家和她们在一起生活,他给她们足够多的生活费,却从来不在家里多停留。 有时他回去,老娘会和他念叨起葛永亮,说他都去看她们几次了。只是,老黑始终没有遇上过他。 三年后,葛永亮专门来求老黑,让他帮忙找一个人,说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了。 老黑打听到了那个人,可他听说葛永亮要找人办的事后,心里很别扭,也替涂孝丽不平。那事就是莲姨说起过的:借种。 可是,葛永亮说他们家得要个孩子,有了孩子,涂孝丽就安心了,当然他会操作,等她发现的时候,肯定早已是木已成舟了。 而且他告诉老黑,也许除了他没人敢娶涂孝丽,因为她家的事在当地流传很广,人们都说,她是带着一身晦气的。 葛永亮说只有他能让涂孝丽生活得好,因为他喜欢她,他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她在身边,他能看到她,他就知足了。 出于对涂家的复杂情感,出于对葛支书家无法报答的遗憾,老黑觉得他应该帮葛永亮这个忙。 他想也许他帮了这个忙,就可以还了葛支书家的人情债,也给涂孝丽创造了一个好的归宿。 为此,不仅葛永亮拿出了重金,而且老黑自己也决定加大砝码,他觉得他们已经是胜券在握,因为他觉得,没有钱办不成的事。 他们在春节时找到了特别好的那个男人。 可是,那男人根本不买他们的账,几乎是软硬不吃。对堆在桌上的钱不动心,对老黑的威胁更是不屑一顾,最后不但没有答应他们求办的事,还毫不客气地羞辱了他们。 葛永亮羞愤难当,他说他恨涂孝丽,恨她不把他当男人。他说他也恨那个男人,因为他不把他当人。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报复他们的。 他的话让老黑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他开始惴惴不安。 可两个月后,葛永亮倒主动给老黑打了个电话,说事情解决了。涂孝丽不知怎么听说了那事,大哭了一场,说他不把她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说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可怜的人。她说自己也知道,只有他是真心对她好的。 电话中,葛永亮告诉老黑涂孝丽已经怀上了自己的骨肉。听到这个消息,老黑的心里特别闷,甚至想大吼几声。 葛永亮打电话来的真正目的不是报喜,而是让老黑帮他一个“小忙”,他的内弟涂孝军离家出走了,他想让老黑打听一下是否在市里,如果在,托他照顾好涂孝军。 葛永亮说的照顾,其实就是让老黑想办法把涂孝军留下,别让他回去。他说涂孝军不愿意他和涂孝丽在一起,如果他回去了,涂孝丽肯定会听弟弟的,那他的家就散了。 老黑心里想的则是自己的预言,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预言真可以这样准确,他想如果涂孝丽姐弟俩分隔两地,也许是一种破解的方法。于是他答应帮忙。 之后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由于护士不允许在过道里说话,我和涂孝军一直换着地方,最后落脚在步梯那儿。步梯挨着电梯口,下楼的通道全部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可以防止莲姨悄悄走掉。 听涂孝军说完老黑的故事,天已经黑了。步梯间的灯可能坏了,更是一片黑暗。我们两个此时的心情,同样暗着。 涂孝军摸出了两个打火机燃着,“Y”和“Z”并列,立即一片光亮。 “让我们在黑暗里,给彼此一些光明。”他轻声说。 我也希望,我和涂孝军虽然在黑暗里开始,但可以走向一个光明的前程。 涂孝军小心地把一个打火机放进我的兜里:“带好它,别再轻易丢弃。”然后把另一个放进了他自己的口袋,“这个,我也会珍惜。” 我知道,“Z”又回来了。我欣慰,“Y”一直陪着他。 得让涂孝军回去了,他肯定够累的,一个人在精神上所承担的重负,往往更让人不堪忍受。 一个人向病房走去的时候,我想如果打火机的亮光真可以给人的心底带来阳光的话,我愿意和莲姨分享我的光和热。 老黑的电话突然来了:“她还好吗?” “好。你不来看看她吗?”我知道,莲姨想要的,其实是来自老黑的哪怕一点光。一点亮。 老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电话挂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