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在一直拨打我的电话，这会儿通了抢着说，怕我挂断一样：“我找到他了……东西全部销毁了……他现在该到医院了……”

　　他？一定是曙光了……曙光，他就要来了……

　　老黑的声音太大，莲姨和涂孝军应该都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俩也不由紧张地看向病房的门。而敲门声，正急急地笃笃响起。

　　我不知道怎样去打开那道门，怎样面对门外的那个人。

　　“怕什么？你做错了什么？如果有错那也是他的错！你可怜巴巴地干什么？！”涂孝军冲了过去，一下子把门拉开了。

　　门外，站的就是我那么熟悉，却又陌生了的，曙光。

　　分开九十九天之后，我们就在这样夜色浓重的晚上，在这消毒水浓重的病房相见。

　　“袁清！”当着莲姨和涂孝军的面，曙光冲上来把我搂在了怀里。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挣扎，我只是垂着手，任他一点点地抱紧我，一点点地用力，想要把我勒进他的身体里。

　　这是曙光，他拥抱的方式，他说话的语调，他用下巴上刚剃过又长出的浅浅的胡茬蹭几下我的额头，再用唇连着吻几下的下意识的动作……

　　我还是那么熟悉他，熟悉得不需要想起！

　　可是，他又是那么陌生的一个人，陌生得我像是被他胁迫了，不由惊恐地从他的肩头看过去寻求人的帮助。

　　涂孝军就站在病房门口，他被冲进来的曙光挤到一边，靠墙站着。

　　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得他伸过手就可以把我拉过去，可是，却又离得那么远，远到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够不着我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袁清，我们的噩梦过去了！我们回家！现在就回！”曙光一连串地说着，拥着我向外走。

　　“你想好了让她回去吗？”莲姨的话让曙光停了下来。

　　我知道莲姨是怕曙光最终不能接受我曾经的背离……

　　“当然！”曙光看了看莲姨，又认真地看了看涂孝军，“我们会和以前一样！”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我甩开了曙光。

　　他眼中的火焰慢慢地暗下去，涂孝军眼中的火焰却在重新燃起。

　　“袁清，别闹了，我们先回家去吧，我太累太累了。”曙光企求地看着我，他的声音特别无力。

　　他变得粗糙不堪的脸颊，他瘦得陷下去的眼窝，他干得起皮的嘴唇，让我不忍心再看。尤其，他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就那样极具杀伤力地打垮了我，让我没有力气推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

　　涂孝军不在了！几句话的工夫，他就已经离开了！他会去哪儿？！他说过他不走，他会留下来的！明天，他真的，还会在这个城市里和我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吗？

　　再次甩开曙光，追到电梯口，他不在，来不及等电梯从高高的楼层一点点下来，我从步梯跑了下去。

　　三楼的步梯间已经换好了灯，却依旧是昏黄的，但我不想清楚地看到别的什么，我只要看到涂孝军模糊的身影就可以了。

　　可是追到医院门口，我也没有追上他，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像三个多月前在May媚迪吧他出现在我身边一样，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走得这么直接和突然。

　　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又一辆一辆地开走了。

　　又有一辆车靠近我停了下来，车门被人拉开了：“袁清，上车吧。”曙光揽着我的肩，“我给护士打过招呼了，你放心吧。”

　　放心？放心？！我不放心！

　　“天太晚了，我们回家吧。”曙光坚持着。他的坚持让我不能拒绝，毕竟，那些错，其实也不能全算他的错……

　　一路上，曙光放下了车窗玻璃，贪婪地向外看着：“袁清，很久没有心情好好地看看这夜色了。”

　　他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呢？但现在他有心情看，我没有！

　　进小区门的时候，曙光让师傅放慢了速度，硬等着门卫出来，和人打了个招呼，他说：“我回来了。”

　　门卫还认得他的，哦哦着，挠了挠头：“你可真辛苦，回来得这么晚啊。”

　　曙光竟然笑了起来：“我老婆也回来了。”

　　他的笑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车到楼下，又调头走了。我和曙光站在楼洞门口，都没有立即进去。

　　我们都不由得看着老黑的家，他的家，这会儿灯还亮着。

　　曙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袁清，你要是不喜欢在这儿住，我们换套房子。”他的话里，没有恨，只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和老黑都累了，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游戏，连平局也说不上，曙光和老黑，都输掉了太多的东西。

　　看过一幅漫画，作者写道，最佳的游戏，就是让参与双方都觉得自己是赢家。

　　这么说来，曙光和老黑参与的，就是最失败的游戏了？

　　他们累了，我也累了，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

　　说什么换房子？换套房子，就可以把所有不堪的记忆全部留在原来的房子里吗？如果不能，换房子又有什么意义？

　　“……你要是愿意继续住着也行，反正他要搬走了。”转身上楼的时候，曙光轻轻对我说。

　　他们真是见过面了……老黑也不愿意再和我们面对了……

　　他可以不和我们面对，我和曙光两个人，是没有办法不互相面对的。尤其，进到家里的时候。

　　曙光开的门，其实从坐上出租车开始，他就一直摩挲着他的钥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进了门他快步走到沙发那儿坐下，狠狠地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换鞋。去洗脸。

　　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在餐厅坐了会儿，再上厨房去，待了很长时间。

　　那块破了一个洞的玻璃没有换，他应该看到了的，可他，自始至终什么也没问。

　　他不问并不说明他不知道，相反的，我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即使他不知道，老黑也应该全部告诉过他的，我有感觉。

　　感觉！他妈的害惨了我的感觉，还是在我有思维的时候跳出来！

　　从厨房出来，他在客厅踱着步子，摸着沙发，挪了挪茶几，推开客厅的窗户向下看了看。

　　然后，他进书房，又出来。进到客房，停下了。

　　他的脚步声不再巡逻般地走动，我嗅得到他的情绪千变万化着。

　　我站着没动。进门后我就靠在过道的边儿上，看着曙光来回走动。

　　刚才曙光换鞋的时候几乎要撅着我的腿了，我也没动。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现在我也听不到他的动静了。转过脸来，我看到了身后的防盗门。

　　我们是从这儿进来的，可我一会儿，还得从这儿出去。因为，我想知道涂孝军在哪儿……

　　曙光又从客房出来了，他走到我的跟前，想要看着我的眼睛。

　　我避开了他。他用手捧起我的脸，把我的头转向他。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他的叹息。他的叹息声，和涂孝军不一样，可是，一样让我的心颤抖……

　　曙光放开了我，我又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动起来。

　　我没有睁开眼睛，可我知道，他走到了我们的卧室门口。

　　我听到他转动门锁把手的声音，当然，他打不开那道门。

　　那个锁上只有三把钥匙，都被我扔到卧室里面去了。目前，没有钥匙可以打开那把锁。曙光进不去。

　　他拔打电话给秘书小姐，让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开锁公司的人过来。

　　我睁开眼睛，曙光果然站在卧室门口，他也正挂断手机往我这边看着。

　　“袁清。”他叫着我。可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我还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走了过来，步子显得特别沉重：“袁清，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我了吗？”

　　有眼泪在我的眼睛里盘旋，我使劲眨了几下，昂起了头。我怕自己一低头，它们就会掉下来。

　　“把包放下。我们已经到家了。”曙光接过我的包挂了起来。

　　“来，抬抬脚，你换一下鞋。”他给我换上了拖鞋。他有些满意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有了些居家的样子。

　　“走，洗把脸去。”他拉着我进到卫生间，用毛巾给我细细地擦着。

　　他擦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我的下巴，我的鼻子……

　　我没有动，任凭他擦过一遍，又洗净毛巾擦第二遍。甚至，他擦眼睛周围的时候，我都没有放松下来。

　　他又拧了拧毛巾，也许要洗第三遍。可他又停下了，微微地按着我的头，撩起水轻轻地洗了洗我的唇。

　　直起腰来，我靠在墙上，有水顺着我的下巴一滴一滴地向下流着。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湿润的脸。湿润的唇和略微湿湿的头发，正是洗浴后的模样。不同的，只是我的眼神……

　　曙光把毛巾搭好，过来贴到我的脸前。我微微地侧过去，不想看他。

　　整套房子里太静了，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息，带着些狂野和愤怒。

　　我不想再待下去。在我转身想要走出去的时候，曙光揪住我的肩膀，把我一下子转了过来按在卫生间的墙上，把他的唇压在了我的唇上。

　　他压得那么紧，他的鼻子甚至都压着我的鼻子了，我无法呼吸。

　　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推不开他，而我的手还疼着不敢用力，

　　我快要窒息了，在他的舌头顶开我的牙齿伸进我的嘴里时，我狠狠发咬了他一下。

　　他立即松开了我，也立即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

　　“对不起！”曙光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他眼里的心疼引得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我们结婚八年以来，他第一次和我动手。

　　我的耳朵轰轰地叫着，脸上发热冒火着，我抬起头来，盯着曙光。

　　“对不起！”曙光又给了自己一记清脆的耳光，“袁清，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