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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一年的深秋,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梅雨下个不停。田野里的一株株的棉花树儿,挂着发青的棉铃,在秋雨中苦苦地等待着太阳露出笑容。地里的红薯一个个撑着逐渐变黄的秧儿,无奈地躺卧雨水浸泡的泥土中。在路旁和渠岸,一串串黄豆角,耷拉着脑袋,在风雨蹂躏的豆杆上呻吟着。好在多数人家的小麦,已抢在淋雨到来之前下了种,于是,那一片一片酥软的土地上,便长出有如苔藓一样的翠绿的麦芽儿。 老天爷,该露出笑脸了,尽管你催生了麦芽,可长此下去,长在地里的棉铃开不了花,豆子也要发霉的呀。百姓们被雨圈在家中,一边剥着玉米棒,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着。 李英莲的母亲自从秦阳回来后,情绪一直很低沉。经过女儿订婚和手术这几件事,她真正了解了女儿的个性,也逐渐认识了方知春。她疼爱女儿,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个人问题而身心受苦。她与丈夫一块生活了几十年,也深知他的脾气,那是两头牛有时也拉不回的犟人呀。多少天来,她在心里一直琢磨着,怎样沟通女儿与丈夫关系这个问题,寻思着解决自己最亲爱的两个人之间矛盾的良方妙药。她坚信,丈夫的心再硬,也硬不过石头,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他,让他改变态度。 窗外的雨水如同一串串玉珠,顺着房檐的瓦头坠落。那雨点“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散水的青石板上,溅起一个个小水花。李母一边纺着线,一边低声地对着半躺在被子里的丈夫说:“他爸,你说咱莲儿的事到底咋办?” “别提你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了,我烦!”刚才还在打着盹的李郎中一听见女儿的名字,显得很不耐烦。 “再烦也要处理解决呀。” “哼,处理解决,你叫我怎么处理解决?都是你平时宠着惯着,如今倒好,大学毕业了,别的本事还没看出有多少,丢人显眼的能耐,一天比一天大,你看她仍跟方家那个小子搅得这么热,保不准哪天还真要再怀个孽种来。”李郎中瞪着眼睛,朝着妻子高喊着。 “是我宠的咋了?你是孩子的父亲吗?你能这样说孩子吗?如果你看我们娘儿俩不顺眼,你就自己过。我明天就到莲儿那去。”李母伤心地哭泣着,那哭声与纺车发出“吱吱”的弦声一道,刺痛着人的心房。 “哭,哭什么哭,像吊丧似的,我还没死呢。”李郎中躺下身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咣”!“咣”!“咣”! 黄昏时分,有人敲起了李家的大门。 李母擦干了眼泪,用脚隔着被子轻轻地蹬了一下丈夫的腿:“起来,有人敲门。” “见鬼了,这个时候谁来了。”李郎中掀开被子,下了炕,穿着雨鞋,走出了房子。 “哦,方医生,啥风把你吹来了。”李郎中在院子里喊着。 “哈哈,你这个李倔头呀。没风吹我就不能来了吗?”方医生笑着说。 “能来,能来呀。快屋里坐。莲儿他妈,方医生来了。”可能是压抑得太久了,见到有客人造访,李郎中回嗔作喜,脸色由阴变晴。 “他方叔,您来了,里边坐。”李母下了炕,出了房子门,与丈夫一道,把客人迎进了房子。“你们坐,我去烧汤。” 这个方医生就是方润芝的父亲。此人医术高超,在方圆数十里很有名气。他最初是跟着一个叫范老十的名老中医,走上悬壶济世这条道的。长期的理论学习和临床实践,增长了他的才干,使他不仅在对《濒湖脉诀》的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许多中草药的药理,以及汤头的君臣佐使的研究和应用,也有自己独到之处,尤其在诊治脾胃病、热病和妇科病上很有建树,因此,慕名求他诊治疾病者络绎不绝。不过,一个意外的经历,使他拜倒在李郎中的门下,从此,他们便有了不错的交情。 有一年,方医生得了一种怪病,肚子好好的,不胀不疼,又没有痔疮,可大便里却经常带血,自己开了许多方子,抓了好多副药,就是治不好。 “看来真是‘医不自治’呀。润芝,去邻村把你李叔叫来,让他给爸爸瞧瞧。”方医生无奈之下,想起了邻村李家庄那个念了几天《汤头》,经常走村串户,毛遂自荐给人看病的李郎中。 方润芝点了点头,急忙去了自己的同学李英莲家。 这条路,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少个夜晚,她与李英莲一起,在这个家的那个土炕上,钻着一个被窝度过的。 方润芝走到李家,李郎中正在院子劈柴,李母在厨房的案板上擀着面条,李英莲坐在一个圆草垫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把切好的韭菜节,倒在盛有烧热菜油的铁勺里,然后把那长把铁勺伸进锅口的炉火中。随着“滋”、“滋”响声,那韭菜的清香味飘入人的鼻窍,让人不禁流出口水。 方润芝进门一一打完招呼后,便把父亲的请求告诉李郎中,李郎中听后被惊吓得满头雾水。 “不行,不行,你李叔我实在不行,让你爸另找高明吧。” “李叔,我爸给我说了,怪病就得用中药医治。且不说大队医疗站的那几个西医看不好,就是能看好他也不会让他们看的。他说,你对汤头懂,他相信你,让你无论如何过去看看。” “这……”李郎中感到很为难。 “爸爸,你不是经常出去给人看病吗?今天怎么成了这样?难得方叔叔这样信任你,你就去给他看看吧。” “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我那两把刷子糊弄别人还行,怎么能在你方叔面前逞能,这不是鲁班门前卖斧头,不知天高地厚吗?” “李叔,求你了。我爸他相信你,你就去给他瞧瞧吧。他说了,即使看不好,他不会怪你的。”方润芝急得险些要流出眼泪来。 “英他爸,你平时背那些《汤头》为了啥呀?不就是为了救死扶伤吗?现在方医生叫你,你就去给他瞧瞧,别让润芝着急了。”李英莲的母亲也劝起了丈夫。 “好吧。”李郎中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好跟着方润芝去了。一路上,他向方润芝仔细地询问了方医生的病情、饭量和精神情况,挖空心思地盘算着怎样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差事。 不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当他走进方家的村口时有些胆怯了,腿也抖得不听自己使唤了。为了拖延时间,他便以解手为名,走进了方家村村口那个土厕。 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没想出办法,只好用手抠着脚丫。无意之中,那刚抠了脚丫子污垢的手指,触到了一根小蓟草。 哦,小蓟草,这东西能止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看来我只有如此这般了。方医生呀,你别怪我用这种法办对付你,我也是没辙呀。 他用从脚丫子里抠出的污垢,与小蓟叶混合在一起揉了几粒小丸子,出了土厕,调整了一下情绪,便跟着方润芝来到了方家。先装模作样地按照望闻问切的程序走了一遍,然后把那几粒小丸子交给了方医生。 第二天,方润芝又来到李英莲家。李郎中听说方润芝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自己让方医生吃的那几粒丸子出了问题,便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最后,当他得知方医生吃了那几粒药后,便血的毛病竟奇迹般地 好转时,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了房门。 没想到我竟然成功了,而且是在大名鼎鼎的方医生身上成功了。此时,原来充斥在身上的那种胆怯,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昂着头,后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与方润芝来到了方医生家。 方医生先是表示感谢,然后诚恳地向李郎中讨要药方。 李郎中开始不好意思说出,最后,在对方反复的求教下,他只好如实地做了交代。 “哦?是这样。”方医生听完后,半信半疑,急忙打开一本药书。 “难怪呀,书上有这个方子,只是因为它藏在合缝处,我没留神到呀。看来学无止境呀。谢谢你,老李,你让我又学了一招。” “怪了,这么巧合?”李郎中接过了书,眼睛直愣愣地瞅着这个方子。 打此以后,方医生说啥也要自己的女儿报考医学院校。刚好,女儿那年高考被三秦中医学院录取了。 如今,方医生冒雨又亲自登上门来,他一定有什么事情。李郎中心里盘算着。 “有什么好吃的?我带来了一瓶‘城古特曲’,咱们老哥俩喝几盅咋样?” “哈哈,好呀。”李郎中接过酒瓶,给妻子吩咐道:“你去炒盘鸡蛋,拌盘粉丝,再把莲儿买回的那木耳也泡些,炒个黄花木耳。还有…… “好了,够了,够了。干吗那么复杂,拌个萝卜丝就行了。”方医生说。 李母去了厨房。 两个男人在屋里抽着卷烟,拉着家常。 不大工夫,李母就把做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他方叔,你们边喝边吃,边吃边喝。”李母在一旁劝着酒。 “来,方医生,咱们干!”李郎中举起了杯子。 “好,干!”方医生也端起了杯子。 “他方叔,家里还好吗?嫂子一天忙什么?”李母问。 “家里好,你嫂子就帮我抓抓药。”方医生瞥了李郎中一眼说。 “你现在可算是医学世家了,听说润芝现在的手艺比你还要好?”李郎中借题夸奖道。 “是呀,年轻人接受新知识快,肯定比我们这些人有出息。不过,听说你家莲儿,还有他的那个对象也不错。听说方之春在学校教书是一流的,没人能比得上。”方医生马上接过话茬。 “唉,别提了。咱不说这个了,喝酒!”李郎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才还在微笑的脸上,顷刻间升起了一缕阴云。 “你这个李倔头呀,叫我怎么说你好呀?孩子大了,该成家了,你使什么绊呀?”方医生劝着李郎中。 李郎中眼眶湿湿的,他叹口气说:“方医生呀,我也不是一个粘人,一切道理我都懂。可你知道,英莲谈的哪个小子是谁?他是方瘸子的儿子呀。你知道,我跟方瘸子过去有很深的过节,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对头做儿媳?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呀。你说,我哪点差,怎么就输给那方瘸子了呢?怎么能让那驴日的小子,也给我的头上扣屎盆?丢人呀,我上辈造了哪门子孽,生养了莲儿这个不争气的冤家?” 李母低着头呜咽着。 “老伙计,别这样了。养儿女为什么,不就防个老吗?认命吧,你挡不住这事。我想只要莲儿高兴,只要孩子以后过得好,能照顾一下咱们就行了。如果你死扛着不同意,到时候竹篮打水,不仅没了女婿,也会没了女儿,可能连外孙都没了。那时,或许会更丢面子的。” “唉,可,可我想不通呀……”李郎中眼睛红红的,眼眶里好像罩了一层雨雾。 “顺其自然吧,老伙计,咱还能活多少年呀。我看,由我出面让他方老倔把该给你的面子给足就是了。” 倔强的李郎中眼睁睁地看着,生米逐渐地被做成熟饭的现实,在方医生苦口婆心地劝告下,只好“唉”了一声,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