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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我一生中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就分享我个人心中的隐私,别含杂念,别带偏见,别忘记了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然后待你看完之后,前番后事想个明白。看哪些是有机的虚构?哪一点又是梦幻的回光。哪一处才是追求着美的灵感火花所炸放的光彩?哪些又是无机的真实、真人、真心和真情的现实……

  此时已是凌晨二点,几乎没有晴朗的天空,也找不见一颗闪光的星星。并非因为月亮,却因为月亮也久已不见。有的只是无声的几点醉眼迷离的,恹倦欲睡的路灯。他们象有血脉,也有心脏的哲人老眼死死地盯住我,似乎看透我的一切,所以才无言地沉默着,照亮着这无边的夜,让我看见徐徐南来的风,让我感到了凉,又抵抗着冷……不能大叫。以免吵醒了沉睡中人们的好梦。甚至惊断了那梦忱上好看脸儿汇融着口水的好人儿们的梦噫:“我爱你……”

  于是站半小时的马步再走回来,白色的台案上吊着的灯,在新路的灯罩下,她还明媚地含着笑,大眼睛含成了修长的豆角。眼尾和眼头都是平行的。但眼尾的幽柔细长的余味无穷的笑韵里。着实引人产生无穷的联想,它们归纳起来,结成一个神秘维肖的情结:吻着它?将是怎样的消魂落魄哩!

  这个遐想本身的魅力就如一颗粉碎型炸弹,炸开了花,心和内溢着血。满身飞溅——我感觉到热!

  虽然侧边和面前的窗眼儿敞开着,东来、南来、北来的风,交汇在我的身前身后。

  仍然要抓起扑扇来,好像它才扑打得了浑身的热,扑得灭这夜半的火焰。

  她的微笑,更是迷人的,如梦一般,当梦美之神与春之神结合时,才诞生这迷人的眼神吧!它是神秘的,因含着的微笑,使眼包上下的晕,浑成柔和的环儿。眼下的卧蚕儿的淡阴,轻扶着卧蚕儿圆韵边上的紫色的高光与上眼包环合成扁圆的晕圈儿,合含住深黑而沉落的瞳孔、眼头眼尾里的两点闪光的白色,决不是深黑一体的瞳孔里灿放出的那神光——全含住了,不游疑,不闪动,也不眨眼的注目。凝视着看她的我,又不懈的笑着。坦率的直面她面前总的一切 —— 一个看住她的我。

  修长的柳叶儿眉,眉尾与眉头自然长成舒缓柔和的弧,初二的残月,可又没月儿那么弯。

  对了,昨夜是六月初二,我一个人去候那东升的月亮,痴痴地呆望了很久,才猛然一惊,返身冲上高岗,才知西天上只有云影,没有那一弯弯儿的柳叶儿似的眉影的月儿。

  看着这一对不完全对称的眼睛,想到了那用手指捏碎新鲜核桃,吃到那核肉的油感的香味儿——此时已从她的眼晕里幽幽地飘逸入我的心里,幽香徐徐,神思恍惚!

  我伸手拿起这个日夜伴我,斜斜半躺在绿色自然环境中的美人,可以搓转五公斤铁蛋的手指也颤抖起来,好像拿动的不是一个血肉的生命的躯体,而是一个汉白玉一般的白瓷娃,不小心落在地上就粉碎了……

  她轻轻地移近我的脸,脸!她的水滋娇嫩的脸,只是一片光溜平滑的面……

  吻的魅力所引带来的一切遐想,全击碎了。

  “相片上的影子给人的是梦一般的欺骗,照相也把立体的血肉气息和含带生命香味儿的活人,拓印成可视可想而不可触及的影子——从而游离开真实的有声有色、有韵有意的真实本身……”

  “看得见的只是凝固不变,也不闪动。幌闪的笑,笑在平面上成为永恒,永恒意味着不变?而不变的易于被人人占有,立她在工作台前的我,搁她在枕边的我,贴她在心口儿上让她听我心跳的我……”

  “这就是我的自认的人生目的——追求永恒的嘲讽?”

  ——我的结实的肩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与它相连的肉团块立即起了鸡皮疙瘩,背心也传染地凉了一片,喉头一个痒痒冲上来。想咳?

  不寒而栗的原因,仅仅因为否定了自我?

  “美人的笑全是欺骗;女人们的含情脉脉的笑脸也都只是欲望的陷井……”

  我回头看,背后没有人,左右也没有人,只有吊灯的余光投在地板上的我的影子——一个常常被自己所忽略,甚至遗忘了的存在。

  我将她甩在台上,她吃不住自己菲薄的缺少质感的事实,惯性地在光滑而又寒冷如冰的玻板上溜了一段距离,粘结住了。但仍然在笑,甚至是一丝影响也没有的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坦然而又大方,含羞而娇贵,不露齿,不动容……因此更使我反悔,心尖儿一个颤动,惊诧了测隐之心,扑过去,好像她不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活灵灵的她,要伸出双手将她抱起来,搂进怀中,用我全身心的温情和火热的原生力,抚摸她的全身,并不为了让她原谅我的粗暴,而是让她感受着我的爱、我的情、我的心跳的魅力——一下又一下有力而又沉绵地撞击她的心,心跳的魂魄闯入她的魄里,魂里,以达成人生一世也一次的共融……

  “这仅是一个幻像么?不,它是需要的重复。”

  感叹!也许是对往而不达的叹喟。既无可如何,又割舍不下的烦恼?自然的哀吟?

  ——这是我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那是我与她第二次的单独相见。

  也是一个美丽的夜,三五圆月之夜。

  初夏时节的子夜,皓月当空,清风拂凉,我搁下了一个漫长的构思,即终于划上了一个跋涉了七年的思路的最未一个句号!

  在我的个人生活,到目前为止的真正唯一的欢乐和快慰的时刻,也许就这么一个瞬间。

  七年以前当这个时刻降临我的生命时,我吹起悠扬的横笛。仿佛还了放牛山里牧童时的天真。忘记了而立之年的种种学问,学术的教养,不问时空地吹响我那一支支抒泻个人心中欢乐的曲子,即使把周围的各种人闹起、惊动。引发起他们的鼻音浓重的一同哼,一同分享我的欢乐,我的忧怨,我的作为一个男人的不该有的情思的缠绵即使无可寄托。但它挚着地要存在,我的活力所含着的生命里的每一个细胞,溢于每一个毛孔,拥搂着自己的感觉……

  或者拉动古老的胡琴中的名曲儿《江河水》。放纵情绪的意像一随了想象的魄力,如江河的水一样回环、旋涡、奔流、冲击而又碰撞着古礁时,碎散起晶莹的浪花,飞沫!

  甚至更来劲儿的还是在那“莺歌”牌的音响里,砰然鸣起那惊魂动魄的哀乐!凑响的音箱无意,而听者感情……

  至今还记得……那些放旷的少壮年华里的软事……最妙的是牧童的时节。

  老林山、天马山、洞岩脚、飞老鼠、观音淮、倒凳子、麻柳沟、山干溪里摸螃蟹时燃着的向日葵杆儿所洗成的白色的响亮的火把映红了斜斜的蓑草坡,坡畔的那个人儿——瓜子脸、丹凤眼,伫看时含情痴痴的眼神……

  她把我的牧童时节所迷恋的乡山乡情乡土所化一的梦唤醒,又打发了去——给了我一个永远失落而又永恒了的初恋。那尖圆结实的下巴。那乳白色的脸蛋儿,那十五六岁纯情少女的迷离恍忽,痴痴傻傻呆思沉想时的神情,那城里知识青年的新生活气息,仿佛一块二十世纪的工艺精雕的白色大理石杰作,耸立到一个十六世纪的山乡牧童的心中——惊诧!

  是她,引我步入了男人对于文明的求索……

  然而今夜的月光下,伴我的仍然只是月光和拓印出伴我的短短的影子——半个头形成圆圆的弯弧环拥住我的不知走过了多少崎岖与坎坷山路的脚——缓缓地在别墅般的住楼外的林中幽径上走。

  夜气扶摇着新茂的绿叶,散发出来 香的林野气息,仿佛第一次呼吸到这么纯净清爽人心神的美好空气,补偿了闷心长坐人的缺点的生活,生命的气体,都于这时刻,自然地抒展开了,毛孔、毛细血管网络、神经未梢、感受器,神意与魂灵……

  林道上是孩子们扫洁净了的。虽然本来是日日这样,但以往没心思去发现这干净生活环境里的别人劳动的奉献,唯独此时觉得它异样的舒坦、光洁。白朴朴的曲折婉转在高高的绿色世界中,一束束从树缝,连理的叶片之间所渗漏下来的月光,华华亮着的光束,倾泻如注,又凝含无声,清列如深山里那一尘不染的飞泉,洗过我积累蓄虑了二千多个日子——积垫在心田,心尖上,心瓣儿上以及心孔道壁上的所有污垢更觉焕然成一个新的我,新的生命,才新新的诞生降临到我这么一个美好沉静而又宁然,神秘而又自在畅晓的人间里来,来到这光与影拓展成黑白画面的林荫道上,悠闲地散步,无声地消谴这满心的轻松,幸福的愉快……

  不觉就走出了这片林子,前面是一片园艺师栽培的风景园。

  几株幼嫩的石柳,于月光下,于翠绿闪光的叶片儿间,闪着艳红的花苞儿……“天啦!”我听见这发自内心的一声轻轻的亲赞,脑子里就有“夏天的心脏”——“不是郭老夫子在九十年前,也许正如我的年轻的心儿,颤动着火热激情,又燃烧着爱之火而写下的《石榴》中的句子么?为什么白天的进出、去教室、去食堂、去马路、去厕所……都没注意到这七年,讲析《石榴》时,曾经渴望观赏石榴花儿。由含苞到开放的神韵……感觉看文章里前师的建构美文的神思哩!”

  “该死的《俩人世界》!你如一个魔鬼由黑沉沉的迷宫,进去了就迷失了一切,痴儿进了八卦阵……那里还看得见阵外的世界,阵外的自然……迷魂阵外的生活与景观……”

  扶道的万年青绿叶上蒸发着的霞光,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明洁的亮泽——又以它们繁密拥着的叶片们各自不同的择光面,闪射着不同角度,不同色泽的芒刺,扎在人的神遇里,令人通体灿烂,伫足而不忍前行……

  但在缓缓的移动中,视觉的行动,使这迷离的光斑,更有了明与暗的迷失,明灭的变幻,让人觉得静态一看的美,都只是因恰好遇合了一个物像本身正好表现它那灵美积丽的投视角而已。一但换了视点那转瞬即逝的美感,立即消失,而看见了它背后的平常……给人带来惊喜后的叹喟:美!一但说出来,美虽然还在心中,但美感已飘散到自然的时空里——它又将去碰撞别一个情痴的天真,甚至对美带含迷信的心。

  这么想着,到了大门口,从来关锁的铁门,今夜竞然没有上锁。轻轻地拉开来,闪身出去。再回手带上,没有一丝的响动。

  走出一个时常圈合着围墙的定型的圈子,身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扩散感。

  我于是驾了这心情,依了墙外的路走去,不觉到了她的门前,门半敞着,明亮的灯光令我心头一个猛然的惊喜。

  她借居在一个亲戚家的小屋里,这小屋的横道对门,是一排三间又一楼一底的亲戚的家。此时巳不见一丝灯光了,黑洞洞的窗上,垂着静默的帘儿;双开的绿色门,死死地闭合着……

  我一步跨进去!

  心同时异常地猛跳起来,扑鼻而来的是闺房里弥散着的女儿香,少女的独处的天地里,给一个初次闯入的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她像照片上一样的笑道,低低地说:“你怎么来这里,这么夜深了……”然后依然看她的书,但她的心至少已不在书上了。夏日的T恤衫儿,在渐渐加快地起伏着。舒缓而深长,尽管她在笑,但她说话的声音,仍然清脆,闪亮,却又咽喉的抖颤而带上微微的嘶沙之音。

  我轻轻地坐在她的侧边,像打哑迷一样,拿着几页含带细质纤维的白纸,抓起床头柜上的钢笔,在纸上写出想说的话。以免出声,也免得直看那乳头的峰颠而想到一层沙羽之下的……

  “对不起…… 不请自来了……干犹了你的看书”。

  “太突然,没想过。你本身就是一部书,我读不透,而且那么无边际……”她用手中勾画书的圆珠笔写,以免捉我刚握过的笔。